我爸死了，在我12岁那年，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全变了。

1

2018年，我12岁，即将小学毕业，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生活在北京，如蝼蚁一般游离在城市的边缘。

爸妈来这座城市打工已经十几年了，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他们干过工地，摆过地摊，进过工厂，甚至还被骗进过传销组织，用我妈的话说，凡是能赚钱又不需要太多文化和技术的活儿，统统都干了一遍。

几年前，他们掏光所有积蓄在一个小区门口开了家水果店，终于稳定了下来，店里也成了我们的家。

水果店的生意还不错，没过两年，我们终于不用一家子挤在水果店里生活了，爸妈在小区里租了个一室一厅，像所有正常的家庭一样，他们经营着水果店，我上学。

这种生活平淡也幸福。

在小学的几年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周围同学有多少的不一样，相反，我很自信，因为我成绩比他们大多数的人都好，还免学费被一家私立中学提前录取，不像有些非京籍户口的同学，小学毕业就要被迫回老家，不然将来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没了，很突然。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18年的2月14日，情人节，腊月29，第二天就是除夕夜，原本计划着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去置办年货，早上起床的时候，父亲说他头有点晕，让我和妈去，他就在家守着水果摊子。

我和母亲去逛超市，在超市里还遇到了她以前的同事。

“哟，徐华，女儿都这么大了，和你差不多高了，长得真好看，还是你们两口子好，守着个小店就能过日子，不像我们，大过年的也得上班。”

母亲笑，笑起来满脸幸福也满脸都是褶子，其实，她才42岁呢，我在网上看到，很多42岁的女人，还年轻得像个小姐姐一般。

我拉着母亲去化妆品区，非得让她买了瓶眼霜，花了一百多，她心疼得不行，说这钱都可以买好几斤的肉了。

“妈，今天是情人节，就当是爸送你的情人节礼物了，回家后就找爸报销去。”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母亲只听了两句整张脸就变得煞白，丢下还没结账的一车东西拉着我就跑。

“快，你爸出事了，邻居说他晕倒在店里。”

父亲是被120拉走的，在120的车上，他还能说话，舌头打结，有些口齿不清，他说感觉半个身子都是麻的。

我被父亲吓坏了，哭得泪流满面，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神一般的存在啊。

他想抬手起来给我抹眼泪，可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没事，扬扬别哭，爸明天还给你们包饺子。”

这句话，成了父亲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再也没醒来。

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出血量很大，位置不好，情况不容乐观。

父亲在ICU里住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别人都在辞旧岁，迎新春，欢欢喜喜过新年，我和母亲就一直抱着哭，每天的眼泪就没干过，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是啊，父亲就是我们母女俩的天。

元宵节那天深夜，突然下起了小雨，冷得人刺骨，我蜷缩在医院薄薄的被子里，母亲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可我清晰听到了她和医生的谈话。

“你丈夫现在这种情况，继续抢救下去意义已经不大了，就算砸很多钱进去，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如果有单位，有医保，我们可能不会让家属做这样的选择，可你们现在所有的费用都是自费……”

我看到，母亲在放弃治疗的单子上签字的手都在抖，我好想冲过去不让她签，可我知道，这半个月时间里，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这两天，母亲开始到处打电话借钱，急得嘴角生疮。

我死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今以后，我没爸爸了。

2

三月初，我跟着母亲回到了川西南的一个小城，当了名六年级插班生，几个月后将和其他人一起参加全市小升初考试。

走之前，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哭着求她。

“妈妈，我们可以不回去吗，我舍不得以前的同学，舍不得这里熟悉的一切，我去上之前谈好的那家私立初中好不好，为什么我爸不在了，这水果店就经营不下去了呢，它同样可以养活我们啊。”

母亲找了很多理由，说现在水果店生意不好做，什么都走线上，她一个人管理不过来，甚至没法凌晨去批发市场拿货，因为她连车都不会开，回到小城，那边生活压力没那么大。

“扬扬，只要你足够优秀，在哪里都可以成才，老家现在发展得很好，教育资源也很不错。”

我疯了，难过之下竟然讽刺了母亲，可她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我吼得歇斯底里，满心满眼的嫌弃。

“你就是没本事，我爸没了，你就什么都做不了，连我都养不活。”

我知道我口不择言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把失去父亲后生活发生巨大变故的痛苦，全都发泄在了母亲的身上。

听了我的话，母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周扬扬，你妈是没本事，但怎样也是你妈，那家私立学校是答应给你第一年免学费，可是第二年呢，第三年呢，你需要考进年级前十才可能有全额奖学金，你能做到吗？”

我哑然，是的，我不能保证，可如果父亲在，即使我拿不到奖学金，他也会想尽办法给我赚学费。

我爸没了，现在的我，别无选择。

母亲打了我之后，抱着我痛哭了一场，又是自责又是内疚，其实我知道，我们都别无选择。

对这座母亲从小长大的城市，我没有丝毫的印象和感情，甚至带着深深的抵触，而且从大城市回来的优越感让我觉得我依然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在小升初的时候我失利了，没能考上市里最好的那所初中，退而求其次去了一所实验学校。

母亲什么也没说，可看着她眼底的失望和难过，我竟然有了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你不是说在哪都能成材吗，我偏要长成歪脖子树给你看。

回来后我们暂时借住在舅舅家的一套老房子里，房子很老，还是顶楼，一到下雨，客厅就会漏水，为此，我从来不敢带同学来家里玩。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们家这么穷，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也可能是因为父母把我保护得太好了，让我看不到有些东西。

母亲找了一份在沃尔玛超市上班的工作，最苦最累的生鲜部，以她的学历和能力，大抵也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沃尔玛就在学校的对面，每天早上她都想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再去上班，送了几次我就拒绝了。

因为她超市的工作服实在是太过扎眼了一些，我问过了，周围的同学父母不是公务员就是教师，或者医生小老板，再不济也是当地一家国营钢铁企业的职工。

在北京的时候，我是边缘人物，没想到回到这个小城，我依然是。

我的自卑愈发加剧，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已无心学习，反倒是同桌的那个游戏打得很溜的男孩，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早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