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
魏文帝曹丕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享三代富贵者,才能明白锦衣华服之美;享五代富贵者,才能真正懂得佳肴珍馐之味。
无非吃穿二字,为什么非要说成费三五世之功,纯粹装腔作势吗?也不尽然。
比如樱桃不算名贵,普通人家也可得而食之,但有底蕴得人家,还要指定食樱桃时,必要白盘装盛,这样才能“色味俱佳”,甚至还要将玫瑰花瓣嵌入果肉,以增其香(参见文震亨《长物志》)。
末了,人家还可能再吟上两句“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这还只是吃樱桃吗?有这功夫,一般人早吃好锄完两亩庄稼地了。这不是只是吃,这是美食、美育、才情、闲情的逼格一条龙!
这,正是差距之所在,需费数世之功才能弥补的差距。不管喜欢不喜欢,嫉妒不嫉妒,真正的玩家,大多都出身世家,祖上就得吃过、见过、玩过。如果还能大起大落过、国破家亡过,那更佳,那就不只是大玩家,而是位深刻的大玩家。前半生看遍繁华,后半生阅尽沧桑的张岱,就是如此。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是张岱的《自为墓志铭》,连用12个“好”字,讲述自己的爱好和追求,其早年生活的荣华富庶可见一般。无怪有学者称“以为张岱在国变之前真的就是一个纨绔,即使不是薛蟠,也近似于贾琏吧。”甚至还有人认为张岱才是《红楼梦》的作者,其原因无外乎是张岱优渥的成长环境、细腻的才情妙笔、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
张岱出身山阴张氏,官宦之后,高祖张天复是嘉靖年间进士,曾祖张元忭高中状元,祖父张汝霖是万历年间的进士,都是一时名士。自小跟着家人锦衣玉食、优哉游哉,吃喝玩乐都讲究至极。
喝茶,一般的大路货张岱肯定是看不进眼里的,一定要私人订制,而且是亲自研发。以会稽山日铸茶为底,“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制法,辅茉莉花少许,冲泡时花瓣和茶叶在水里清晰可见,如同白兰携雪花一道倾泻而下,故命名曰“兰雪茶”。
不仅茶叶自研,泡茶之水也要钦定,只饮“禊泉”之水。在张岱的笔下,禊泉之水杯形容为“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名震一时,以至后来禊泉水贵,不但价格奇高,甚至还出现了假冒禊泉水的灰色产业链。以至于官府出手,将禊泉收归官有。
好水好茶还不够,品茶还要有正确的打开姿势,张岱属实“作”得不轻。连喝茶的的动作流程都要分解,“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
这些细节神操作,也算张岱的仪式感吧。现在有不少人也流行动不动把“仪式感”仨字挂嘴边。但这种嘴边上的“仪式感”往往是突发奇想、偶一为之的塑料仪式感,基本属于摆拍专用。而张岱的仪式感却是真正彻底地融入到现实生活里,只取悦自己的精神,而非别人的眼球。
这些对张岱来说的,只是标配小儿科,交友结伴、风花雪月、斗鸡打猎、唱曲排戏,也都不在话下,都能风生水起。
朋友名士,该交的他都交了,“余独邀天之幸,凡生平所遇,常多知己……余好诗词,则有王予庵、王白岳、张毅儒为诗学知己。余好书画,则有陈章侯、姚简叔为字画知己。余好填词,则有袁箨庵、祁止祥为曲学知己。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李研斋为史学知己。余好参禅,则有祁文载、具德和尚为禅学知己。”
斗鸡,他一直都是常胜将军,直到有一天“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唱戏,也票成了专家,自称“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戏班伶人到张府唱戏,都胆战心惊,担心露怯。张岱自己还创作戏剧《乔作衙》,并且登台献唱,被称为“科诨曲白,妙入筋髓”,轰动一时。
如果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张岱也许真如自己所言,是一个“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最多是一个有些文采的纨绔子弟。但历史的际遇,让这位本来轻飘飘的公子哥,慢慢厚重了。
当异族的铁骑冲破大明国门,在中原帝国的领土上驰骋推进时,张岱和那个时代的张岱们观灯赏月的雅致岁月,必然行将就木。士大夫阶层家族的衰落,其实一直和国家的兴亡同频共振着。
天下易主,山河变色。潇洒的张家大少爷,沦为落魄的前朝遗民,“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其状之惨,可见一斑。
张岱纨绔生活的客观条件荡然无存。手中唯秃笔一支,心头唯梦忆半生。“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张岱以遗民之姿,隐居山林,作《陶庵梦忆序》。
所忆者,不过半世繁华。但此时西湖已不是彼时西湖,今日明月亦不是当年明月。张岱企图用现在的黑白重合当初的彩色,注定是枉然。
彼时西湖七月半,纵舟湖上的张岱是“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如今再往,已是“昔日之弱柳夭桃。歌舞楼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这还只是局部特写,张岱还另有西湖这个昔日繁华所在的大全景: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心亭看雪,已是“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但难能可贵的是,张岱虽追忆往昔繁华,却并未沉湎其中。如果把这些个人的零散的回忆,只当成那个时代的局部特写,那么张岱升慢慢升华了,升华成了对整个大明前朝大全景式的梳理和记录。
明亡以后,张岱始终以大明遗民自居,诗文题跋均以明崇祯纪年。半世浮华,已雨打风吹去,所余之年,以他自身的视角、自己的藏书和学识,完成他未写就的私修明史——《石匮书》。“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这也几乎成了他存在于这个并不属于他的时代的最大支撑。
对于这部《石匮书》他在自序中写道:“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事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实,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缺勿书。”对其重视和审慎之情,溢于言表。最终,这部约300百万字的明史,在张岱六十七岁那年,凭一己之力完成。
张岱并非真正的史家,写史的环境和参考也都有限,“至于兴废存亡之际,孤臣贞士之操,未尝不感慨流连陨涕”,让后人动容的,更多是他的精神气节。
真正让张岱享誉后世的,是他天赋般的,以近乎白描速写、看似散淡简约却又能直抵人心文采笔力。“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如此,“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亦如此。
张岱被后世称为明清散文第一大家,北大陈平原教授曾说:“如果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我估计张岱也能入选,尤其是《陶庵梦忆》,篇篇都是好文章,随手翻开一页,都是可圈可点。”
著名作家李敬泽先生评得更妙:“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随便。”
张岱有句名言,被不少人奉为圭臬——“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岱其人其文,最珍贵的也正是这种“真气”。纯粹、干净、真诚、不造作、不阴阳怪气、不怨天尤人。玩如此,字如此,浮华如此,落寞如此。张岱是张岱,也不是张岱,他还是徐渭、是陈继儒、是李渔、是袁枚…… 他们本质一脉相承,只是换了姓名和时空,他们都别具一格,别开生面,别有幽愁暗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