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届奥运会我都是最忠实的观众,跟着熬夜,守着直播一会呐喊,一会激动地落泪,把自己幻想成比赛选手。
其实,参加奥运会是我曾经的梦,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我叫苏扬,从小学习不好,皮肤黑,性格内向,存在感很低。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在家也经常被骂“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上初中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爸妈计划着让我毕业了就跟着表姐夫去学汽修,一想到表姐夫那沾满了油渍和灰尘的衣服,我就很抗拒,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直到初二那年,学校举行运动会但班上没人参加,我这样的“差生”就被强行安排了200米短跑,结果我一路从学校运动会杀到区运动会,不仅在学校获得冠军,还刷新了区运动会的短跑纪录。
老师们都说我有天赋,可以走体育路线,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上高中,读大学,甚至为国争光。
从那之后,我玩命地训练。初三,我参加了市级比赛取得了第二名;高一我参加省级比赛,又拿到了200米冠军和二级运动员证……
我变得越来越自信,教练说照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进国家队。我大受鼓舞,即使训练的时候膝盖会疼,也没有放在心上。
结果就在全国青少年田径锦标赛开始前,我膝盖疼得越来越厉害,又红又肿,去医院一检查,被诊断为滑膜炎并伴有大量积液。
医生说必须停止训练,抽出积液,否则可能会加重病情,严重的话会有关节畸形甚至致残的风险。
我错过了那次锦标赛。配合治疗后,情况一好转,我继续训练,却又造成前韧带撕裂……
几次治疗下来,我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巅峰状态,曾经炙热的奥运梦一点点冷却。高考前,我还因为滑膜炎住院20多天,最后勉强考了个体育院校。
不能上赛场,只能找别的出路,体育生的就业面很窄,只有教师,健身教练,体育器材销售之类,这些里面,无疑体育老师是最好的。
毕业后,我一边考编,一边在一家小绳网公司做跟单。所谓跟单,实际就是干些劳心费力的杂活。公司主要给国外五金超市供货,生产绳类网类等,用于农业的,工业的都有。我在那儿一干就是三年。
还没等我考上,小公司先破产了。
失业后,两次考编都败下阵来,我决定换条赛道。我就不信,没有属于我的“田径场”。
我决定拿出这三年存下来的10万块钱,又找家里借了20万,自己创业开绳网厂,以出口国外五金超市为主。
我到处找厂房,工业园区厂房很多,但是房租都很贵。跑了很多地方,才打听到丧葬一条街里面有一处厂房,房租便宜,但是房东在那里开了一家丧葬用品店,做生意的人觉得不吉利,因此没人肯租。
这种地方,对于别人来说不吉利,对我来说,却是瞌睡碰见了枕头。我顾不上吃饭,连夜赶往丧葬一条街。
一到地方,我的底气就不太足了。道路两旁的灯明明灭灭,花花绿绿的丧葬用品伫立在两边,仿佛在夹道欢迎,有点诡异,路的尽头,灰色的厂房大门大开着,仿佛等我许久了。
我停下车往院里走,厂房很破落,到处灰突突的。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不经意间往左瞥了一眼,一个绿衣红帽人正透过窗户盯着我,我吓得后背一凉,本能后退几步。
“看房子?”绿衣人发出声音。紧接着,一个干瘦老头窜出来。
我这才看清绿衣人是个纸人。
老头没看我,转身往前走,“车间5000平,整院12000平,5万一年,要是两年一起付,就9万。”老头没一句废话,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默默地跟着。这个价格比工业园区便宜了近一半。
“但是,我得住在这里,你也不能打扰我扎纸人。”老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绿衣人。
“你扎这个,是要卖钱吗?”我向前一步试探。
“不卖钱难道是为了吃吗?”老头抬头,大白眼珠子有点吓人,灯光下,我看清他左半边脸有很难看的伤疤,像是被烧伤的。
“我姓沙,叫我老沙就行。”他抬手推门。
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闪亮的白色戒指,跟干枯的手指极为不搭,上面还有英文字母,看起来像是国外的东西。
真是个怪老头。犹豫了两天,我还是决定租下来,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挑三拣四了。
厂房收拾好,我开始进设备,为了控制成本,设备都是二手的,经常多个零件或者少个螺丝,只能自己上手。接着我招了14个工人,在同行那里接了点外加工的小活儿,工厂就这样运转起来了。
没过多久,有工人找我提意见,说他们夜班的时候,老沙总喜欢抱着纸人去找工人聊天,碍手碍脚还瘆得慌。
我估摸这是老沙一个人久了,想凑热闹。此后,每到饭点,我做好饭菜,就喊老沙跟我们一起吃,还让他来做工厂的保安队长。
“我给你发工资,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凑过去跟老沙套近乎,“以后啊,不能随便让别人进来,当然,你自己也得以身作则,人家干活,你别没事乱窜。”
老沙很满意:“行,保安任务交给我。对了,这饭谁做的?我忍了好几天,还是我来做吧。”
我摸了摸鼻子,对自己的手艺确实没什么自信。我捎带把做菜的活儿交给老沙,给他涨了几百工资。
老沙厨艺不错,工人们吃了几天,和老沙熟络起来,厂里的氛围好了许多。
小矛盾解决,订单的事情却让我头大。因为刚开始做,没有固定客户,所以不论什么样的订单我都接,很多时候是其他供应商不能按时完成的单子,留给我的只有几个小时的包装时间,每天着急忙慌的。
有一次我去送货,到客户那儿卸车,发现货物上放了个花圈,客户气得要命,最后请客赔礼道歉才算了事。
回来一问,是老沙打算蹭车去送花圈,结果忘了拿下来。没办法,上年纪的人总是忘这忘那。
老沙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责任,损失你从我工资里扣。”
我摆摆手,说算了。老沙边干活边说:“我以前是干服装出口的,也做过大生意,你啊,还是得找几个有质量的客户,盲目干下去,可能还不如我扎纸人赚得多呢。”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得容易,有质量的客户哪那么容易找到。这老头净吹牛,要真那样,现在能在这扎纸人?
这天,我去标签厂拿标注产品信息的标签,巧的是,标签被一个胖子误装到了他的商务车上。
胖子拉开他的车门,满满一车的标签把我看呆了,一打听才知道,他也是做外贸的,干这行十多年了,一个人一年能做两三千万的订单营业额,所以标签装了满满一车。圈子里都喊他大苟。
几天后,我拿着从同行那里要来的电话号码,先加了大苟微信,然后按照号码拨了出去,大苟很快接了,我提出想和他合作,一起吃饭聊聊。可他直接拒绝了:“我有固定的供应商,暂时没有换的打算。”
挂了电话,我闷闷不乐。老沙边扎纸人边嘲笑我,“咋的,碰壁了?”
我正烦着,不想搭理他。
“做生意碰钉子是常有的事,”老沙拿着剪子,对着纸咔咔一顿剪:“既然他这么有能力,肯定很多人找他,你啊,得剑走偏锋。”
受了老沙的激将,我开始关注大苟的朋友圈。
那天,我从他的朋友圈得知,他的奶奶去世了,他在国外赶不回来,很着急。我想去帮忙张罗,又怕不太好,毕竟之前一直没跟大苟搭上腔。
纠结的时候,老沙装了一车花圈扎彩,拉着几个工人在门口喊我:“扭扭捏捏,没一点冲劲儿。”
“我怎么没冲劲儿?”我一听火了,立马给大苟打电话,得到他的应允,换了双鞋,直奔葬礼。
没想到还真去对了。葬礼上,大苟父亲腿脚不便,正和一些亲戚忙得脚不沾地。我说自己前段时间刚认了大苟当大哥,理应尽力,于是我带着工人,忙活了一整天。
临走时,大苟的父亲给我装了不少家乡特产,不停道谢。
我心里有些发酸,原本是为了套近乎,可跟大苟亲戚相处下来,我还真觉得他们跟自己的家人一样。
事后,我问老沙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边炒菜边说:“你们的关系啊,现在不远不近,只能继续保持联络……”
让我意外的是,一周后,大苟突然来我的厂里,还给我带来三个订单。
“我知道你现在刚起步,先试试看,合适咱们再继续合作。”大苟递给我一根烟。
我猛吸一口,激动得呛得眼泪都要滚出来。
订单多了,工人却不够,我晚上经常加班。老沙居然把五颜六色的纸人搬到我旁边,说让它们陪我说话。我被老头的“神操作”搞得很无语,但不得不说,虽然这东西不能开口,但提神效果贼拉好。
就在生意渐渐有了起色的时候,意外还是来了。
有天晚上3点多,我困得不行,想拿机器旁边的茶水提神,手却碰到了旋转的机器,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当场削去了几块肉,瞬间血肉模糊。一阵钻心的痛袭来,好在我反应快,及时一键停机,才保住自己的手指。
生产压力本来就大,我这一受伤,进度更紧了,老沙自告奋勇去车间帮我盯着。
那天他去帮忙装箱,硬说两款纸箱唛头的序列号印反了。我开始还不信,因为唛头是大苟给我的,可老沙很坚持。
我只好打电话找大苟核实,20分钟后大苟直接开车来了,还装了半车西瓜,一下车就紧紧握住老沙的手:“老沙,要是没有你,这批货就进不了国外超市,要是在国外返工我都索赔不起,国外人工太贵了……”
我很奇怪老沙怎么对国外的序列号也有了解。
老沙这才说起他的故事。
“我27岁就做外贸了,之前跟你说过的,服装出口。你做的绳网属于纺织行业,这都是相通的。我当老板的时候,什么样的订单事故没经历过啊。”我伸着耳朵继续听,可他却不说了,要我赶紧开机打样。
等重新打了样品,他盯着看了许久,不是很满意,但时间紧,我还是寄了出去。
他拍拍我的肩:“跑不快就跑不快吧,不如找个朝阳的赛道,慢慢跑。”
之前我跟老沙说起过当运动员的事儿,老沙这话,给我不少启发。也许,人生不止一个赛场,只要坚定自己的方向,不停向前,即使慢一点,也总会蹚出自己的路。
订单多起来之后,厂里忙得很。
可好景不长,厂里突然失火了。等老沙发现的时候已经烧了半仓库成品。火灾原因是线路老化,消防设施不完善,罚款是一定的,还需要完善消防设施,暂时停止生产。
除了5000元罚款,还造成了12000多元的货款损失。
货物已经烧毁,停产就会影响发货。
老沙看着烧得黑黢黢的房子边跺脚边哭嚷,后悔没有提前提醒我。
我奇怪他怎么比我还紧张,老沙这才告诉我,当年他外贸生意做得很大,结果就是因为意外失火,把厂子烧了。偏偏那个时候,他老婆卷钱跑了,导致他欠了一屁股债。
没想到一场火触发了老沙的伤疤,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给大苟打电话,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解决。大苟很为难,这两个订单是他和客户协调更改的工艺,就是为了适合我特殊的设备,给我的机会。现在,我这边掉了链子,等于是在打大苟的脸。
由于对方客户不同意晚交货,大苟只好把余下未完成的调到南方的高价工厂,这样一折腾大苟的信用也受到影响。
抛开这些不说,当时我还跟宁波的一家贸易公司对接,借钱买的原料投产。
第一个柜的货物发出去前,客户结清了第一个柜的货款。我用这笔钱又去买了两个柜的原料。就在马上要生产完时,客户传来消息,第一个柜的工艺不对,大部分货物经过短暂的存放后出现了折芯问题。
客户要退回货物,还要追回货款。几次交涉下来,确实是我的工艺问题,而且后面的两个柜也发生了同样的问题,这三个柜的货全部废了。
“之前我看你样品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头。”老沙在一旁说。
“那当时你怎么不说?”我气得骂他“马后炮”。
客户给了两个解决方案,要么索赔后合作终止;要么我重新免费提供一个柜的货物,当做补偿。
我急得长了满嘴燎泡。家里人知道了,让我抓紧关门,别折腾了。好朋友也打电话来,跟我说,深圳当私家健身教练特别赚钱,劝我过去。原料厂,辅料厂怕我倒闭,急着和我结算余下的费用。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蜗牛,努力爬了一段,自以为走了很远,回头却还在原点。
当天下午,我找了一辆箱货,装上剩余的原料和半成品,去了大苟找的南方工厂,在那待了8天,直到看着订单全部保质保量完成,又带着货物送到大苟的仓库。
在卸下货物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就像刚刚跑完了比赛。
事儿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我的生意也因为损伤惨重。
“从开业到现在,赚了4.2万,投了41万。这他妈就是一个坑,我不想干了。”我气得摔碎了一个酒瓶。
“200米跑了180米,可惜不?”老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
“你不懂,我有伤,你看这腿。”我敲打一下自己的膝盖却直接歪倒,仰面朝天。
“你当年要是再坚持一下,也许今天赛场上就是你了;考编你要再坚持一下,也可能现在已经是老师了。”老沙背着手,在我旁边走来走去。
“胡说!我怎么没坚持,我的伤治不好。”老沙的话好像一个炸弹,把埋在我心中4年的遗憾通通引爆。
“别给自己找借口,哪个运动员没受过伤,打几针你就逃了?你自己非要创业,咋的,又不想干了?”老沙踢开他脚边的一个轴子,“你要这样,跟我有什么区别,一滩烂泥!”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恍惚中,我想起了15岁那年我参加市1*400米接力赛,我是第一棒,由于穿的鞋不合适,居然把鞋跑丢了,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我咬牙坚持,磨着脚跑完了比赛。
那次我们虽然只跑了第三名,但所有人都在给我鼓掌,冲我说“好样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老沙的窗子被砸破了,绿衣红帽人被撕碎了,老沙正在扎纸人。
瞬间我的记忆恢复了,玻璃是我砸碎的,假人也是我撕的。
我怕撞见老沙,躲在办公室里一直待到11点多,后来实在想上厕所,才出了门。
哪知,老沙捧着个杯子,就坐在门口。
“那个,我昨天喝多了。”我尴尬地挠头,却摸到了头顶的大包。
“没事,你头顶的伤是我打的,扯平了。”老沙头也没抬。
我不知道说什么,有点歉疚地蹲下给老沙剪纸。从中午剪到下午,老沙没吃饭,我也没吃饭。
我本来一直剪不好的衣服,今天突然剪好了,还是用左手剪好的。我拿着向老沙炫耀。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之前打的样品有了灵感。我飞快扔下剪刀,来到网机前重新开机,按照相反的工艺思路重新打样,到晚上9点多的时候,样品终于出来,老沙说比之前的排列好看多了,我裁剪出样品给老沙,让他帮忙再寄出去。
我又联系了宁波贸易公司,接受了他们给出的第二个方案。大苟听说我的处理方案后,坚持要和我一起去拜访客户。
第二天大苟就带着我去了上海这家公司,还说我是他的表弟。只用了30分钟就达成了新的谈判,第一个柜的货物按7折卖给客户,我再提供10箱货物确认质量,如果质量没问题,原合同继续执行。
回来后大苟亲自帮我确认了工艺,用他的人脉帮我介绍了原料厂,可以有两个月的账期。
半个月后我接到电话,最后一次调的样品客户确认通过,可以先行采购1万平。
之前的客户都是按照吨位采购,这个客户却按照平方采购。这让我不禁好奇起来,客户的用途。
客户这才告诉我,他们准备做一种新型篮球围网,我们提供的网子柔软轻盈坚韧,未来市场空间很大,甚至将来可能会走向国际赛事。
大苟一听,脑壳子一转,觉得大有赚头,正式宣布要同我合作。
真是柳暗花明,我和工人们迅速进入备战状态。
我问老沙,为什么一直帮我。他说:“你啊,就像以前的我,我没迈过去的坎儿,希望你能迈过去。”
“行啊,那我聘任你当我公司的业务顾问。”我看向老沙。
他龇牙一笑,脸上的烧伤看多了,也变得顺眼起来。
就这样,我和大苟、老沙的合作展开了。我负责生产,大苟和老沙负责业务。有了这两个左右护法,生产也慢慢上了轨道。
那天,大苟的老客户下了个30多万的订单,利润很可观。吃完庆功宴,我看大家都很亢奋,于是提议去我家看奥运会,大苟和老沙立马附和。我买了几盒鸭货和几个凉菜,还有两箱啤酒,三个人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前几天看男子体操,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他还躲在车间偷偷哭,工人还问他是不是饿哭了。”老沙笑话我。
“我今天肯定不哭。”我抱起肩膀,正襟危坐。
可看到中国男子游泳4*100米获得金牌时,我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圈儿,偷偷把手伸向桌上的抽纸。
“哇塞,中国队太牛了!”大苟举着一个鸭架喊。
我开了一罐啤酒,忍不住感叹:“如果当年我继续跑,没有放弃,说不定也能赶上巴黎奥运,再拿上一枚奖牌,想想都美。”
大苟打趣我:“真是痴人说梦。”
老沙不吭声,捻起一根绳子,穿过啤酒拉环,挂在我脖子上。
“看,你也有奖牌了。”老沙说。
我摸了摸拉环,忍不住笑了,随后重重点头。
“嗯,我也是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