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洪水是六月初的事。
前一天晚上,我和老伴刚看完《乡村爱情》。电视剧里赵四和刘能又吵了一架,老伴笑得茶水都差点喷出来。我俩都不太喜欢手机,一到晚上七点,准时守在那台老式长虹电视机前,屏幕右下角有道裂纹,像是被谁不小心碰过。
“明天看天气,该收猪草了。”临睡前老伴这么说。
我嗯了一声,没怎么在意。睡前习惯性地去看了看猪圈,六头黑猪已经睡熟,鼾声此起彼伏。我轻手轻脚地退出来,顺手拧了一下那个松动的门闩。
这猪圈是十二年前儿子结婚时建的,当时想着给儿子攒点钱,起码够个首付。南墙有块砖歪了,我总想着找时间修,但始终没修。
那晚下雨了,刚开始只是淅淅沥沥,后来越下越大。半夜里,雨点拍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我迷迷糊糊地想起猪圈门闩的事,但实在太困,决定天亮再说。
没想到凌晨时分,隔壁王大爷敲响了我家的门。
“老张!不好了!河堤要溃了!赶紧往高处跑!”
我一把拉起还在迷糊的老伴,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和一袋咸菜就往外冲。老伴却突然站住了,说家里的存折和户口本还没拿。

“命重要还是那些纸重要?”我拽着她的手腕。
她却挣脱开,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那时雨已经大得看不清五米之外的东西,我只好先去猪圈赶猪。猪圈旁边的小河已经漫过了堤,浑浊的河水正一点点吞噬着我家的院子。六头猪惊慌失措,在圈里乱窜。
就在我打开猪圈门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水流冲了过来。
我被撞到在地,等爬起来时,只见猪圈被整个掀翻,木板和砖块随着水流翻滚而去。六头黑猪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很快就被冲走了。
我想喊,但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那一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可是我们一年的收入啊。
回过神来,我想起了还在屋里的老伴。
顾不上湿透的衣服和磕破的膝盖,我跌跌撞撞地往家跑。水已经没过了小腿,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什么在拉扯我的脚。
屋门大开着,老伴正抱着一个塑料袋往外走。看到我,她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猪呢?”

“都冲走了。”我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干涩。“快走吧,别管那些了。”
等我们爬上村后那座不高的山坡,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小了些,但河水仍在暴涨。从山上往下看,我家的猪圈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桩,像是水中探出的手指。
老张头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摆手,掏出自己的”大前门”,但摸了半天口袋才想起打火机落在家里了。老张头笑着给我点上,说自己家的鸡棚也被冲了。
“你那猪养得多久了?”他问。
“去年夏天买的猪仔,眼看着再有两个月就能出栏了。”我深吸一口烟,“六头,少说也值三万多。”
老张头拍拍我的肩,没再说什么。
山坡上渐渐聚集了不少村民,人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有人带了饼干和矿泉水,大家你一块我一口地分着吃。老伴拿出咸菜,分给了几个没来得及带吃的人。
雨停了,但我们直到中午才敢下山。
我家院子里满是淤泥和杂物,客厅的家具东倒西歪,电视机屏幕上糊着一层污泥,那道裂纹现在看不见了。厨房的锅碗瓢盆散落一地,一只塑料拖鞋不知怎么跑到了灶台上。

老伴叹了口气,拎起扫把就开始清理。
那几天,全村人都在清理家园。政府送来了一些救灾物资,每家分了两袋大米、一桶油和一些生活用品。村长来家里做登记,问我损失多少,我算了算,除了猪,猪圈的木料、饲料和一些农具,大概有四万多。
“唉,你这损失算村里最大的了。”村长在本子上记下来,“政府会有补助的,你先想想怎么过这阵子。”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那天晚上,老伴烧了一锅稀饭,就着咸菜,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小板凳上吃完了晚饭。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照在那几根剩下的猪圈木桩上,影子拉得老长。
“要不…咱不养猪了吧。”我突然说。
老伴愣了一下:“这猪养了大半辈子,你说不养就不养了?”
“我们都六十多了,儿子在城里安家,也不指望我们养猪的钱。再说现在猪圈都没了,重建可不是小数目。”
老伴没吭声,起身收拾碗筷去了。她洗碗的声音比平时大些,我知道她在生气,但也没办法。那几天,我们连说话都少了。

一周后,我接到了镇上农业保险的电话,说因为我买了养殖保险,可以赔偿一万八。这是意外之喜,我都忘了年初交过这个钱。不过即使加上政府的补助,也就三万出头,离重建猪圈还差得远。
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老伴,只闷在心里。每天清晨,我都会不自觉地走到猪圈原址,看着那几根孤零零的木桩发呆。有时候鼻子还能闻到猪粪的味道,但其实只是我的错觉。
直到一个月后的那个下午。
那天我在修水渠,村里决定加固河堤,每家出一个劳力。干了一上午,腰都直不起来。回家时,看见老伴立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个塑料盆,脸上带着我久违的笑容。
“回来啦,歇会儿再吃饭,我去摘点菜。”她转身进了菜园。
我洗了把脸,感觉老伴今天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饭桌上,她突然问我:“你还想养猪吗?”
“想是想,但咱没那钱重建啊。”我叹了口气,“我寻思着,要不去镇上找点零工做做。”
她放下筷子,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纸袋子,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

“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沓沓百元大钞,还有几本存折。
“这…这是哪来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伴坐下,端起了饭碗,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这是我攒的20万,重建家园吧!”
我瞪大了眼睛:“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笑了:“这些年卖鸡蛋、卖菜的钱,我一分一分存下来的。还有咱儿子每年给的孝敬钱,我都没花,都在这里。”
我看着她有些粗糙的手,突然鼻子一酸。记得她总说自己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种菜、养鸡。原来这些年,她把每一分钱都默默攒了起来。
“你干嘛不早拿出来?”我声音有点发抖。

“我寻思着留着给儿子买房子的。”她夹了一筷子豆角放在我碗里,“但看你这一个月都愁眉苦脸的,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咱两口子这辈子,不就是围着这个家转吗?猪没了,家不能再没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她见我不说话,自顾自地吃起饭来,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不心疼这钱吗?”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咽下嘴里的饭,“再说了,咱攒这钱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现在用了,也是为了过好日子。”
我点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抬头望了望窗外,天空格外蓝,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晚上,我和老伴坐在院子里乘凉。萤火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是星星落在了地上。
“咱俩明天去镇上买材料吧,我想好了,新猪圈要建得结实些,门闩换成铁的。”我说。
“嗯,我想养十头猪,旁边再搭个鸡棚。”老伴补充道。
“你还要养鸡啊?”

“鸡蛋可以卖钱。”她认真地说。
我笑了,知道她这是又在盘算着攒钱的事。也不知是月光太明亮,还是我的错觉,老伴的眼睛好像比年轻时还要亮。
两天后,村里来了辆大卡车,拉着我从镇上买的木料和水泥。乡亲们得知消息,纷纷来帮忙。王大爷带着他儿子提着工具箱来了,李叔拎着两瓶白酒,说是犒劳大家的。就连平时不太走动的后街张婶也来了,带着一锅刚蒸好的馒头。
重建猪圈花了一星期。新猪圈比原来的大了一倍,用的是防腐木和钢筋混凝土,门闩是特制的不锈钢。大伙都说,这猪圈比有些人家的房子还结实。
等一切就绪,我和老伴去了县城的养猪场,挑了十头小猪仔。看着它们在新猪圈里跑来跑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躺在床上,聊起了这场洪水。
“其实那天我去屋里,除了存折和户口本,还拿了咱俩的结婚照。”她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想起那个塑料袋。“我还以为你拿的是值钱东西。”
“那照片就很值钱啊。”她转过身,“四十年前照的,那时候你还有头发呢。”

我们相视而笑。窗外,月光洒在新建的猪圈上,一切都是那么安宁。
第二年夏天,我的十头猪全部出栏,卖了六万多。老伴的鸡也下了不少蛋,每周去集市上卖一次,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有时在院子里乘凉,我会想起那场洪水。它带走了我的猪圈,却让我看到了老伴四十多年来的爱与坚持。或许,这就是生活吧,有失去,也有意外的收获。
村里人常问我,你家猪养得这么好,有什么秘诀。我总是笑而不答。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秘诀不是什么特殊的饲料或技术,而是老伴做的那个决定,和她手心里的老茧。
去年村里又在河边修了更高的堤坝。我和老伴去看了,她指着奔腾的河水说:“再大的水也冲不走咱家了。”
我拉着她的手,感觉掌心有些粗糙。那二十万的秘密,我们谁也没告诉儿子。这是属于我们两个老人的秘密,就像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深深埋在心底,却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闪闪发光。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猪圈里传来的细微声响,我常常想,人这一辈子,真正重要的东西,或许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陪伴与信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