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遗址为吴阳上下畤考
文 / 熊长云 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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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遗址夯土台(坛场)发掘场景
陕西雍山血池遗址为近年考古所发现的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战国秦汉祭祀遗址之一,又因出土带有“畤”铭文的陶片,学界一致判断其性质属“畤”。不过,血池遗址究竟属于传世文献中记载的哪一畤,可谓众说纷纭。考古工作者及研究者曾先后提出吴阳上畤、北畤、秦上(下)畤、吴阳上畤基础上续建的北畤等不同看法[1]。但就出土铭文资料及遗存测年信息而言,已有诸说均有未安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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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祭祀坑发掘区航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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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型祭祀坑T6906K9内车马出土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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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遗址出土玉人
2022年8月,本文作者先后考察吴山、血池、下站、陈家崖等相关遗址后,对相关遗址的性质有了新的认识,并认为血池遗址应为吴阳上下畤,一地实为二畤。
记载吴阳上下畤的关键史料,见于《史记·封禅书》:“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司马贞《索隐》:“吴阳,地名,盖在岳之南。又上云‘雍旁有故吴阳武畤’,今盖因武畤又作上、下畤以祭黄帝、炎帝。”[2]又《集解》李奇曰:“于旁有吴阳地。”[3]根据上述记载,可知吴阳上下畤设在雍城旁的吴阳地,上畤祠黄帝、下畤祠炎帝。又据传世文献推算,其设立时间在秦灵公三年(前422年),属战国早期。
以往影响血池遗址判断的重要一点,是考古工作者在血池不远的吴山发现了秦人祭祀遗址,且从发现地点、出土遗物推断其为吴阳下畤[4]。不过,经实地考察,吴山祭祀遗址虽与吴山有着密切关系,但此处恐怕并非吴阳上下畤。一方面,吴山祭祀遗址的发现地点位于吴山主峰之正东,这便与文献记载吴阳在“岳之南”即吴山之南的记录矛盾。且此处位于吴山之中,距雍城较远,也与传世文献记载吴阳畤在“雍旁”不合。另一方面,学者指出吴山祭祀坑中出土的车马器年代在春秋早中期[5]。吴阳上下畤为秦灵公建立,其时已晚至战国,年代同样存在出入。考虑到东周时期,山川祭祀同样是国家祀典的重要内容[6]。综合遗址年代、所处位置来看,吴山祭祀遗址应该还是秦国的山川祭祀,也就不会是吴阳下畤[7]。
此前学者曾提出血池遗址为北畤,亦不确。北畤是在秦雍四畤的基础上发展而来。雍四畤,即鄜畤、密畤与吴阳上、下畤,分祠白帝、青帝、黄帝与炎帝,为秦人所立。刘邦认为天有五帝,故增设北畤,补足黑帝[8],由此合称雍五畤。然而,血池遗址采集马牛羊骨骼的碳14测年数据,以两种不同形制的马坑(LK7、T0252K5)和牛羊坑年代较早,位于战国和秦代之间;其次为西边牛坑T0251K1,年代位于战国到西汉时期,最后为东边的牛坑T0352K5,年代位于西汉到东汉早期。从发掘资料看,东西向的长方形牛坑T0352K5打破南北向的长方形马坑T0252K5,也可说明测年数据的准确性[9]。从测年数据和祭祀坑的打破关系来看,血池遗址祭祀年代不晚于战国时期即存在,这便与北畤建立的年代不符。此外,血池遗址实际位于雍城的西侧偏北,也并不契合“北”的名义。因此,从所处方位、遗存年代来看,血池也不太可能是北畤。
在排除血池为北畤及吴山遗址为吴阳上下畤的可能后,下面论证血池遗址为何为吴阳上下畤。实际上,血池遗址祭祀范围广达数百万平方米,远大于已发现的其他祭祀遗址。这一祭祀规模,反映血池祭祀只能是国家行为,且在秦汉祭祀系统中极为重要。又据传世文献,雍城附近最重要的祭祀场所,就是秦“雍四畤”及在此基础上设立的汉“雍五畤”。汉代诸帝曾多次前往雍地,躬身祠五畤,血池遗址最可能就与上述记载有关[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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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汧(千)河、雍城与相关祭祀遗址关系示意图
应指出的是,此前学者曾据下站遗址的规模、地理位置及出土“密”字陶文,判断下站遗址为“雍四畤”或“雍五畤”之一的密畤[11],已为学界所公认。根据地理位置、出土遗物铭文等来判断祠畤属性,看似简单,却颇为可靠。而这一论证方式,对吴阳上下畤同样有效。
先说吴阳地。经实地考察,血池遗址所在地的山川地理形势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此地处在吴山主峰东南,仍属吴山范围,且能够远眺雍城,是吴山最靠近雍城之处。据《史记·封禅书》,吴阳上下畤前身的吴阳武畤,文献明确记载其在“雍旁”,这正与血池遗址临近雍城的地望吻合。二是此处属吴山余脉,且由汧(千)河切割,使其位于汧河以北。众所周知,古人以山南水北为阳,而此处恰在吴山以南、汧(千)河以北,这便完全符合“吴阳”的名义。
再说上下畤。在以往认识中,血池遗址是一个整体。但若细作考察,可知血池遗址的祭祀实际集中分布在两个区域。一是血池村附近的祭祀坑区域,主要分布在该村东侧的中山梁南侧,为示与整体血池遗址的区别,可称血池村祭祀坑区域。二是北斗坊祭祀坑区域,主要分布在东山梁南侧的扇形缓坡地带。这两个祭祀区域分处中山梁与东山梁,隔沟相望,相距数百米,二者既从属于一山,又相对独立。其中,又以血池村祭祀坑区域地势相对较高;北斗坊祭祀坑区域地势相对较低。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血池遗址所发现的“上畤”与“下畤”陶片,便严格从属于上述不同区域。根据简报,刻有“上畤”“上”等铭文的陶片(T7107K1:2、T7107K1:3)均出自血池村祭祀坑区域;刻有“下畤”“下祠”等铭文的陶片(T0151②:9、T0151②:8),均出自北斗坊祭祀坑区域。[12]根据这两处祭祀遗址的相对位置,以及陶文所提示的线索,可知血池遗址不应简单视作同一祭祀遗址。同时,吴阳上畤与吴阳下畤在当时便可省称为“上、下”或“上下畤”。如西汉扬雄《法言·重黎》:“文、宣、灵宗,兴鄜、密、上、下,用事四帝。”[13]《汉书·郊祀志下》:“今雍鄜、密、上下畤,本秦侯各以其意所立。”[14]在雍四畤范畴内,以“上畤”“下畤”指代吴阳上下畤,正符合秦汉时代的一种称谓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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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遗址出土“上畤”“下畤”铭文陶片
T7107K1:2、T0151②:9
资料来源: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凤翔雍山血池秦汉祭祀遗址考古调查与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20年第6期。
综上所述,血池遗址并非以往认为的一畤,而是一地包含二畤,此地即是著名的吴阳上下畤。其中,出土“上畤”铭文陶片的血池村祭祀坑区域,即是吴阳上畤;出土“下畤”铭文陶片的北斗坊祭祀坑区域,即是吴阳下畤。二畤同处一山,既紧密相关,又相对独立。将血池遗址判定为吴阳上下畤,不仅符合“吴阳”地望以及陶片铭文所指向的“上畤”与“下畤”方位,也与此处祭祀等级高,规模大,且年代跨越战国秦汉等诸多情况匹配。
上述观点还可印证传世文献对吴阳上下畤的记载。据《史记》及唐人注,吴阳上下畤的设定应与吴阳武畤有关。《史记·封禅书》:“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司马贞《索隐》:“吴阳,地名,盖在岳之南。又上云‘雍旁有故吴阳武畤’,今盖因武畤又作上、下畤以祭黄帝、炎帝。”[15]所谓“今盖因武畤又作上、下畤”,反映吴阳上下畤是对当时已经荒废的吴阳武畤的继承和分化[16]。考古发现所证实的吴阳上下畤,同处一地,相距不远,正与传世文献所反映的情况大体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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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遗址对应吴阳上下畤示意图
黄色区域为考古勘探血池遗址总体范围
白色文字内容为笔者标 示
资料来源: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陕西凤翔雍山血池秦汉祭祀遗址考古调查与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20年第6期。
凭借考古发现,亦可进一步揭示吴阳上下畤的祭祀对象、命名与方位所存在的内在联系。据简报公布的血池遗址勘探范围,可知吴阳下畤与上畤分别位于整体范围的南部和中部。大体而言,上畤居下畤之北,古人以北为上,南为下,上下畤的名称与方位是吻合的。同时,战国时代的五行、五色、五方等彼此相配的理论已颇为流行[17]。吴阳下畤祭炎(赤)帝[18],且其方位居南,就五行观念而言,南方属火,方位居下,其色尚赤,而恰与此处祭炎帝、名下畤相合;吴阳上畤方位居中,而中央属土,方位居上,其色尚黄,又恰与此处祭黄帝、名上畤相合。上述对应关系,应出于古人的一种设计,并反映当时所流行的阴阳五行观念。
在确定血池遗址为吴阳上下畤之后,就宏观层面而言,还可得到以下两点认识。
第一,吴阳上下畤同处一地,合祭炎帝与黄帝,这在雍四畤等秦人祠畤中是十分特殊的,应反映了秦人的深层文化考量。对于秦设畤祭祀炎黄二帝的历史背景,徐旭生、王子今均指出,这体现了符合“周余民”心理的文化政策,继承了当地久远的信仰传统[19]。李零更明确提出,黄帝是姬姓始祖,炎帝是姜姓始祖,姬姜联姻,统治岐雍之地二百多年,秦人设畤祭祀炎帝与黄帝,是为争取周遗民支持的举措[20]。因此,吴阳上下畤的设立,源自秦人的政治考虑,反映了对周遗民文化传统的迎合。在秦统一以后,对于炎黄二帝的合祀上升至国家行为,此后为汉代所继承,最终成为大一统国家的重要文化认同。
第二,秦人祠畤与山川祭祀同样存在内在关联。前文已指出,考古工作者在吴山东麓所发现的祭祀遗址,其性质应属山川祭祀,亦应即秦人对吴山的祭祀。可比较的是,《史记·封禅书》解释了祠畤的选址考虑:“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21]表明“畤”的设立依附于“高山”。同时,《史记·封禅书》又明确提出:“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22]点明秦人设畤于雍州,与“雍州积高”有关,因其地势较高,以近天神[23]。结合这两点看,吴阳上下畤所依附的“高山”,也应即是作为雍州镇山的吴山。吴山又称“吴岳”、“岳山”[24],在秦人眼中,其地位堪比雍州之“岳”,极为重要[25]。因此,无论是秦人对吴山的祭祀,还是在吴阳立畤,都笼罩在吴山地域神圣性的影响之下。上述秦国祭祀遗址的性质虽然不同,却均指向这一相同的地理背景,反映早期祭祀与山川的密切联系。
附记:宝鸡市考古研究所王颢所长陪同笔者一行考察了宝鸡吴山、血池、下站、陈家崖等地的考古遗址。本文写作过程中,受益于与李零先生的讨论,并得到了田天、陈侃理、李云河、张鸿鸣等师友指正。于此并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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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笔者一行至血池遗址考察
左起:张鸿鸣、熊长云、周琦
王颢先生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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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雍山夯土台所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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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斗坊祭祀坑遥望雍山夯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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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雍山夯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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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吴山
本文刊《考古》2024年第10期。
注释:
[1]可参辛怡华:《血池遗址与雍地五畤及相关问题》,《湖南省博物馆馆刊》第14辑,岳麓书社,2018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陕西凤翔雍山血池秦汉祭祀遗址考古调查与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20年第6期;田亚岐、陈爱东:《凤翔雍山血池遗址初步研究》,《考古与文物》2020年第6期;游富祥、陈爱东:《秦汉雍五畤的发现与研究》,载李零主编《历史记忆与考古发现》,商务印书馆,2022年等。
[2]《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中华书局,1959年,第1364页。
[3]《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59页。
[4]游富祥、张晓磊、董卫剑、刘子豪:《陕西宝鸡陈仓吴山祭祀遗址2018年发掘收获》,国家文物局主编《2018中国重要考古发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第92-95页;中国国家博物馆、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宝鸡市考古研究所、陈仓区博物馆:《陕西省宝鸡市陈仓区吴山祭祀2016-2018年考古调查与发掘简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2年第7期;游富祥:《吴山遗址的性质与畤祭相关问题》,《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2年第7期。
[5]张煜珧:《虔敬朕祀——秦祭祀文化遗存的初步认识》,《考古与文物》2019年第3期。
[6]可参田天:《秦汉国家祭祀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58-277页。
[7]张晓磊、范雯静从吴山遗址的范围、遗迹种类出发,认为其性质与等级不能与血池、下站两处遗址相提并论,也提出了类似的认识。见张晓磊、范雯静:《雍畤文化遗存的新线索》,载李零主编《历史记忆与考古发现》,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180页。
[8]《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78页。
[9]胡松梅、杨苗苗、李悦、田亚岐、陈爱东:《陕西凤翔雍山血池遗址2016~2018年祭祀坑出土三牲骨骼研究》,《考古与文物》2021年第4期。
[10]参辛怡华《血池遗址与雍地五畤及相关问题》,第24页。
[11]游富祥、杨武站、张晓磊、刘冉:《陕西宝鸡陈仓下站秦汉祭祀遗址》,国家文物局主编《2020中国重要考古发现》,文物出版社,2021年,第103—105页。
[1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陕西凤翔雍山血池秦汉祭祀遗址考古调查与发掘简报》。
[13][汉]扬雄撰,汪荣宝注疏,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346页。
[14]《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下》,中华书局,1962年,第1257页。
[15]《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64页。
[16]据《史记·封禅书》,可知吴阳上下畤实际由当时已经荒废的吴阳武畤发展而来。血池遗址范围附近可能还会有早期祭祀遗存,有待进一步的考古发现。
[17]可参史党社:《阴阳五行说与秦之关系探析》,《秦祭祀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21页。
[18]《史记正义》:“秦灵公作吴阳上畤、下畤,祭赤、黄帝。”“炎帝”又作“赤帝”。见《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第453页。
[19]徐旭生:《五帝起源说》,载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41-242页;王子今:《论秦汉雍地诸畤中的炎帝之祠》,《文博》2005年第6期。
[20]李零:《秦汉祠畤的再认识》,载李零主编《历史记忆与考古发现》,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10-11页。
[21]《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67页。
[22]《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59页。
[23]可参田天:《秦汉国家祭祀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41页。
[24]此见《周礼·职方氏》:“正西曰雍州,其山镇曰岳山。”《尔雅·释地》:“河西曰雍州”,又《尔雅·释山》所云五岳,有“河西,岳”注云“吴岳”。郑玄注《周礼·春官·大司乐》:“五岳,岱在兖州,衡在荆州,华在豫州,岳在雍州,恒在并州。”秦统一后,始皇择天下十八处山川奉祀,其中亦有“吴岳”。
[25]可参李零:《岳镇海渎考——中国古代的山川祭祀》,载李零《我们的中国》第四编《思想地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17、121、125页。
网络来源:山水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