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论该是夏天才有,但以前我们那里,五月暴暖时节,市集上已经有瓜了。
长辈买菜时见了瓜,如过眼云烟,看似没看。见我驻足看瓜,便告诫我不时不食的大道理,当然话不说得那么文绉绉,只是:
太早上市的瓜都不好吃,又贵,别买!
用我外婆的话,买暮春时节的瓜吃:
“作孽啊!”
但有瓜上市,就象征着春天到了。看了两个月的瓜,入夏了,能买瓜了。
我随长辈去买瓜。长辈屈指一叩,“啪啪啪”,生;“卜卜卜,过熟”;“噗噗噗”,不错,就这个。
卖瓜的偶或要打广告,使刀切一块小小金字塔形瓜,“你吃瓜的仪式感与正确方式爱吃的人可以做朋友
看看!”长辈看看,好,决定买了。
那一小块,总是便宜了小时候的我。
现在想来,每年夏天吃的第一口瓜,都是试吃时蹭的那一嘴。
也有不在市集上卖瓜的,是本地瓜农,借了拖拉机或小车,开到住宅区来,扬声问要不要瓜。这种卖法,便宜,实在,豪迈。我家往往一买就是半车,就堆在家里。暑假,我爸妈叮嘱我:“一天最多只能吃一个。”我口中应了,上午吃了个瓜;到中午,寻思天热,不想吃饭,那就再开一个吧!——到黄昏爸妈回来,我也振振有词:“没吃午饭!就吃了个瓜!”
西瓜是真能顶饱的。
看家里一堆西瓜碧沉沉,吃一个看三个,心里都快乐。
我们那里吃瓜,内外有别。
若是招待亲朋客人,自然是切瓣分瓤,盛盘端来。这种时候,我爸颇有经验,拍拍打打,拣一个熟甜的瓜来。熟瓜浓甜,汁水也凝住了,切了瓣捧在手里吃,也不会汁水横流。
切瓣不宜大,不然脸很容易埋瓜里,不小心就把瓜子吃到脸上去了。
像《小兵张嘎》里,说“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我在城里吃馆子都不问价”的那位翻译,吃瓜极为粗野;我小时候与同伴们一起看,深感不以为然,“这不是个好人!”。
王澍老师演得真好。
若是自家吃,又不同了:
西瓜拿来,一刀两半。拿个勺,捧半个瓜,挖着吃。
第一口尤其有仪式感:取勺挖瓜心,画圆盛出来,勺子切割瓜肉的手感,自然感觉得出瓜是脆是软、是沙是韧。没到嘴里,光听着沙沙脆响,手感轻爽,已经快乐无比了。真吃上这么一口,清甜爽脆,怡然自得,一整个夏天的红绿,都吃在口里了。
妙的自然不是瓜心这一口。
设若半个瓜是圆靶,瓜心是靶子九环十环的话,大概靶子的三到八环,是瓜相对甜柔多汁的部分,只是瓜子也多。我急性子,不在乎瓜子,大勺大块,连瓜子一起吃下去。我外婆看不过眼,吓唬我道:从前有个孩子,吃了瓜子下肚,瓜子在肚里攒多了,从肚脐中破肚而出,长出瓜藤来了——“看你还不吐瓜子?”我满有把握地告诉外婆,胃里酸度高,不适合长瓜藤——小学生都懂的。外婆直瞪眼。
由内而外,吃到瓜的一环二环时,又是另一个逻辑了。
这时瓜瓤已近瓜皮,瓜子少,瓜肉脆且多汁。这时便要刮,刮得半个西瓜红肉尽下,淡绿初露,再刮认真些,满瓜都是淡绿色了,手里的半个瓜也成了个薄边青绿大碗,其中盛满瓜肉瓜汁。这时就该慢慢享受了:
吃瓜肉,喝瓜汁,“咕嘟咕嘟”。
最后的瓜肉不够甜,但清爽,由甜及淡,终于一整个瓜吃罢,夏夜也凉下来了。
完了吗?还没呢。
瓜肉再剔干净些,就能拿去交给外婆了。再刮去瓜皮外层,将西瓜皮切块,有说头了:直接酱油一拌,青脆可口,用来下粥;晒干来炒个鸡蛋,可以下饭。切丝和莴苣拌一处,可以做凉菜。一整个瓜,都适合夏天呢。
我小时候,夏天去外婆家过暑假,外婆总让我一个人吃半个瓜。我让让外婆,外婆总是吃了两口便停,说不吃了,“不爱吃西瓜”。我信以为真,于是自己抱了半个西瓜吃了。后来长大些,没那么以自我为中心了,看外婆外公分另外半个西瓜吃,觉得不太对。
后来识字了,看了郑渊洁一个童话《蛇王淘金》,里头有个段落:
蛇王阿奔投胎到人间当孩子,奶奶给他安排冬天的西瓜吃——用我外婆的说话,“作孽啊”——阿奔吃着,让让奶奶,奶奶感动地说自己不爱吃:明明阿奔前一天还看见奶奶把他吃剩的西瓜皮,啃得纸一般薄。
那会儿我多少有些明白了:不是大人不爱吃瓜。一个人独享半个瓜,其实是外婆给我的优待。自那之后,我也多少懂得谦让了。夏天去外婆家,外婆切瓜,给我半个,我也会小大人似的:“外婆切瓤,大家一起吃!”外婆回头就跟我妈念叨:“孩子懂事体了!”
那年晚夏时节,某天午后,太阳明晃晃砸在地上。外婆听说隔壁新村桥边,有瓜农卖便宜瓜。她撺掇我,俩人戴了草帽,穿了拖鞋,拿了个蛇皮袋、两个网兜,一路走去。
讨价还价,买了七个瓜。她四个瓜装蛇皮袋里,我三个瓜放两个网兜,艰难地往家走,走得又渴又热。到养鸡场旁树下,我网兜左右不平衡,一个滑手,“啪嗒”,一个瓜落了地,倒没碎,但裂了缝。
外婆看着,便放下蛇皮袋,捡起那个瓜来,招呼我坐树荫下,用她那双和面、通煤球炉、立鸡栅栏、砌花坛、编藤椅、补棕绷无所不能的手,就着缝“啪嚓”一下,瓜裂了开来。好瓜,很自然就裂了几块,形状不规则,但裂得开的瓜,其丰美脆甜,经历过的自然明白。
“反正摔开了,就在这里吃了回去!乘乘树荫头,吃吃西瓜,蛮好!”
那天的瓜格外熟甜,瓜的甜味里还有阳光的耀眼,悠长的知了声、路上自行车骑过的轻尘、烟酒店老阿姨洒水泼地的水声、芭蕉偶尔的簌簌声,瓜汁糊脸的黏甜。
很多年后,每次吃到西瓜,我还会想到那个下午,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美的一个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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