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 202 年,刘邦在定陶汜水之阳举行登基大典,宣告大汉王朝正式建立。这位从沛县走出的泗水亭长,历经七年征战,终于实现了从草莽到帝王的蜕变。当天下初定,如何论功行赏成为摆在这位新皇帝面前的首要课题。《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记载,自刘邦称帝至去世的十二年间,共分封了 143 位列侯。这些功臣中既有冲锋陷阵的武将,也有运筹帷幄的谋士,更有治理后方的能臣。然而,被后世并称为 "汉初三杰" 的萧何、韩信、张良,在这份侯爵名单中的位次却呈现出令人意外的差异:萧何位居榜首,韩信仅列第 21 位,张良更是排在第 62 位。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实则折射出汉初权力结构的深层逻辑与帝王权术的微妙平衡。
刘邦建立的分封体系,本质上是对春秋战国以来军功爵制的继承与发展。自商鞅变法确立 "斩一首爵一级" 的军功授爵原则后,秦国凭借这套制度打造出一支虎狼之师。刘邦集团在反秦战争中崛起时,同样以军功作为凝聚核心力量的重要手段。从沛县起兵到攻入关中,再到楚汉争霸,军功始终是衡量将领价值的核心标准。
但与秦国不同的是,刘邦的分封体系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在战争期间,他为了拉拢盟友,曾先后分封韩信、彭越等人为诸侯王。这些异姓诸侯王的存在,本质上是刘邦为对抗项羽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当天下初定后,刘邦开始着手剪除异姓诸侯王,转而推行 "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的白马之盟。这种转变反映出皇权对地方控制的强化需求,也为后来的列侯分封定下基调。
在具体分封标准上,刘邦采用 "功定封" 的原则,即根据功劳大小确定食邑数量。《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详细记录了 143 位侯爵的受封情况,其中食邑最多者达万户,最少者仅五六百户。这种差异化的分封策略,既体现了对功臣贡献的认可,也暗藏着帝王对权力结构的精心设计。
二、萧何首功背后的治国考量当刘邦提出将萧何列为首功之臣时,朝堂上曾爆发激烈争议。武将们纷纷表示不满:"臣等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 这种质疑声的背后,是重武轻文的社会风气在作祟。
面对质疑,刘邦以 "功人功狗论" 予以回应:"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这个比喻看似简单,实则蕴含深刻的治国理念。在刘邦看来,战争时期需要武将攻城略地,但和平时期更需要能臣治理国家。萧何的特殊贡献,正在于他为帝国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理体系。
早在攻入咸阳时,萧何就展现出超越常人的政治眼光。当其他将领忙着抢掠金银财宝时,他却 "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这些文献资料包含了秦国的户籍、地理、法律等重要信息,为刘邦集团了解天下形势、制定政策提供了关键依据。楚汉战争期间,萧何留守关中,"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为前线提供了稳定的后勤保障。这种 "镇抚关中" 的功绩,在刘邦眼中比单纯的军功更为重要。
更值得注意的是,萧何对秦朝制度的继承与改造。他主持制定的《九章律》,在秦律基础上增加户律、兴律、厩律,构建起大汉王朝的法律框架。这种制度建设的功绩,使萧何成为连接秦制与汉制的关键人物。正如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评价:"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籥,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
与萧何的风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韩信的悲惨结局。这位被后世誉为 "兵仙" 的军事天才,在楚汉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破魏、徇赵、胁燕、定齐,最终在垓下之战中完成对项羽的致命一击。然而,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将领,不仅在侯爵排名中位列第 21 位,最终还落得个 "狡兔死,走狗烹" 的下场。
韩信的悲剧,始于他在政治上的天真。楚汉战争最胶着的阶段,刘邦被困荥阳,日日盼着韩信率军解围。然而,当韩信平定齐地后,却派人向刘邦提出 "愿为假王" 的要求。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深深刺痛了刘邦。尽管出于战略需要,刘邦最终封韩信为齐王,但此事成为君臣关系破裂的转折点。
更致命的是,韩信在楚汉决战时的 "消极怠工"。公元前 202 年,刘邦约韩信、彭越会师垓下,共击项羽。但韩信却以 "士卒劳倦" 为由按兵不动,导致刘邦被项羽击败。直到刘邦承诺 "裂地而王之",韩信才出兵参战。这种 "讨价还价" 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刘邦,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汉朝建立后,韩信的处境愈发微妙。刘邦先是以 "谋反" 为由将其逮捕,贬为淮阴侯。尽管此时韩信已无实权,但仍未摆脱猜忌。公元前 196 年,韩信被诬告与陈豨勾结谋反,最终被吕后设计诛杀于长乐宫钟室,三族尽灭。这位 "战必胜,攻必取" 的军事天才,终究未能逃脱政治斗争的漩涡。
与韩信的锋芒毕露不同,张良的处世之道显得更加圆融。这位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的谋略家,在汉朝建立后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拒绝齐地三万户的封赏,自请贫瘠的留地;主动退出政治舞台,修道练气,不问政事。这种 "功成身退" 的智慧,使他成为汉初少有的得以善终的功臣。
张良的隐退,源于他对政治形势的深刻洞察。早在刘邦称帝初期,他就敏锐地意识到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的必然结局。当其他功臣为封赏争得面红耳赤时,他却以 "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为由,主动淡化自己的存在感。这种谦逊的姿态,既保全了自身,也赢得了刘邦的信任。
更值得称道的是,张良在关键时刻总能展现出卓越的政治智慧。当刘邦因废太子之事犹豫不决时,张良设计请出 "商山四皓",以舆论压力迫使刘邦放弃废黜刘盈的念头。这种既维护皇权稳定,又避免直接卷入政治斗争的做法,充分体现了他的权谋艺术。正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所评价:"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
五、军功集团与文臣群体的博弈汉初分封体系中,文臣地位的边缘化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除萧何外,多数文臣未能获得与其贡献相称的封赏。以陆贾为例,这位提出 "无为而治" 理念的思想家,虽然奠定了西汉七十年休养生息的国策,却连侯爵都未能获得。这种现象的背后,是军功集团与文臣群体之间的权力博弈。
在刘邦集团中,核心成员多为沛县旧部,这些人大多出身行伍,文化水平有限。他们对文臣的轻视,既源于传统的 "重武轻文" 观念,也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在军功分封制度下,武将的功绩可以通过斩杀敌人、攻占城池等量化指标来体现,而文臣的贡献往往难以用具体数字衡量。这种制度设计上的缺陷,导致文臣在封赏过程中处于不利地位。
萧何的首功地位,实际上是刘邦平衡各方势力的政治手段。他需要借助萧何的治国才能来稳定政权,同时又要安抚军功集团的不满情绪。这种矛盾在 "功人功狗论" 中得到集中体现:刘邦既肯定武将的功绩,又强调文臣的重要性,试图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这种平衡术的运用,既维护了皇权的权威,也为帝国的平稳过渡创造了条件。
刘邦分封功臣的故事,犹如一面历史的镜子,映照出权力游戏的残酷与复杂。萧何的首功、韩信的悲剧、张良的隐退,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政治生存之道。他们的命运轨迹,既取决于个人的选择,也受制于时代的局限。
从更深层次看,汉初分封制度的矛盾,本质上是军事胜利与政治建设之间的张力。当战争的硝烟散去,帝国需要从 "马上得天下" 转向 "马下治天下"。这种转型过程中,必然伴随着权力结构的重构与利益格局的调整。萧何的崛起与韩信的陨落,正是这种转型的必然结果。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成功的权力体系都需要兼顾效率与公平。刘邦的分封制度虽然在短期内稳定了政权,但也为后来的 "七国之乱" 埋下了隐患。这种教训提醒我们,在制度设计中必须平衡不同群体的利益诉求,建立可持续的激励机制。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