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对高龄打工人产生过兴趣和同情。
在广东,这些年也没有发觉有多少超过六十岁的打工人,大概因为接触的很少,所以也就没有与这些高龄打工人们产生过心灵交融。
这次来厦门,在同安工业集中区三个多月之间进了三家五金类的厂。
才发现,厦门市这儿的五金厂,年龄超过六十岁以上的打工人,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
特别是我这几天进的这一家烤漆厂,连我在内才四个工人,可是竟然有两个工人都超过了六十五岁,有一个他自己说已经六十七岁了。
但是,他们在厂里干的活反而是最脏最累又最笨重的活。
拿他们自己的话讲,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了,想找轻松干净的活已经找不到了,只能进这些又脏又累的厂。
从老板们对工人的年龄选择来说,都是他妈一些没有普世情怀,一点没有同情心的地主,都是反人类的资本家。
凡是轻松干净,没什么体力活的公司,无论大小,都是把年龄限制在四十五岁以下。
而那些又脏又累,甚至需要重体力的厂,反而不限年龄,只要你愿意干,就可以进。
比如我现在进的这家烤漆厂,面试时连简历都不用填,更不用身份证,只要你身体健康能劳动就行。
因为这类厂几乎招不到人,就算招到的人,要么就是以前没有干过,不知道工作内情,带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干一种新活——比如我。
所以很少有人干得长久的,最多就是临时过渡一下。
比如我们厂里现在几乎同时进的这三个人,原来我和那个六十七岁的大爷是打算干完今年的。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体验,那位大爷准备这个月干完就要走人了。
第一是工作太累,又脏;第二还听隔壁厂的工人说,这个老板爱拖欠工资。
据这位大爷说,前几天走那个人来了半年,老板就一直欠着他三千块钱,不知他走时付没付清。
但就算这么不好招工人,也留不住人,但老板对工人却一点也没语言关怀,安排个工作总是带着老板的威风和腔调,冷漠、直板加命令,一点没有柔和的人情味。
这种性格的老板对于现代的打工人说,真的很难让人接受,也难怪几个人的厂,招工牌一年四季都立在公路边,厂里连一个干满一年的工人都没有。
而老板呢,就算这些年龄已近七十岁的人,那怕在语言上老板都是没有一句关心的话语。
老板和老板娘都在四十多岁,这些年近七十岁的大爷整天都陪着老板和老板娘干活,稍有一点重体力的活,都是让这些大爷当主力,自己就在一旁指挥。
当然,这也没什么埋怨的,社会就是这样,贫富之间的差别,人的等级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分别出来。
谁叫你穷,谁叫你儿女没本事,命中注定就是富人的奴仆,有工资给你,让你能生存下去就是上天赐福了。
千万别说这类人是闲不住,为了充实晚年生活,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打工。
你想象一下,一个年年近七十岁的大爷,不是整天拿着打磨机在铁皮铁架上打磨,就是在刚刚出炉的烘房里上下挂着几十上百斤还有些烫手的铁皮铁架,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晚上九点,这工作是一种什么滋味?
抽烟的人还可以利用抽烟的时间偶尔休息一下,不抽烟的人一天几乎都没休息的。
特别在小厂干计时工,又是整天和老板或者老板娘一起干,那样的工作程度也只有干过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因为我经常和这位大爷一起干活,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好累呀,每天早上都不愿起床,两只手臂整夜都是酸麻酸麻的。
我想,能这样饱受生活的苦的大爷,但凡家庭条件稍微好一点,谁也不愿意来体验这种生活吧。
经常和这些大爷聊家常,方知他们的辛酸和无奈。
那天和那个六十五岁(具体什么年龄也不知道)的大爷聊天,他是四川的,我是湖北恩施的,所以我们就用四川话闲聊。
他说:今年干完了就不干了,回去把社保退了。
我说:社保缴得好好的,干嘛退了呢?
他说:年龄超过了缴不进去了,我又才缴了五年,还差十年也没用了——我叫我儿子缴,儿子说:你还差这么多年,谁给你缴呀——所以只有退了。
这也不能怪儿子不孝,谁都有难处,都是普通打工人,要一鼓气拿出十几万给老人交社保,可能没有几个儿女做得到。
又过两天,我和那个六十七岁的大爷聊天,我说:
那个同事都已经超过六十五岁了,还在打工。
这个大爷沉默了一下,微笑问我:你猜我多大岁数了。
我说:你最多也就六十岁吧。
他一笑说:我已经六十七岁了,比他还大呢。
我真的被吓了一跳,没看出面前这个大爷已近七十岁了,于是我略带感慨的说: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打什么工呢!该在家享受一下幸福的晚年生活了。
大爷感觉很爽朗,不以为然的说:家里不好玩——趁着自己还干得动,自己就出来找几个钱,不论什么时候,只有自己取得出才行。
当然,从这大爷的爽朗性格中,明显品味出农村老人的辛酸和无奈。
他是江西的,现在每月有两百块钱的老年补贴。
他爱问我:抖音上说政府要把农村老人和退休公务员发一样的退休金,是不是真的?
我听着这二位大爷的陈述,心里既佩服他们,但同时又有一种难言的辛酸。
甚至在心里感叹:普通老百姓就是这样卑微,而又倔犟、坚强,但是哟,他们的所有倔犟和坚持,都只是为了卑微的活着。
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对于普通人来讲,能活着就是一切意义了。
这个六十七岁的大爷,老俩夫妻都在同安工园里上班,只是不在一个公司。
他老婆就在我们隔壁一家厂干打扫卫生的工作,那天捡了一大袋包装物品的泡沫棉,拿过来放在我们车间。
看着有很大一塑料袋,我问大爷,这一袋泡沫能卖多少钱?
大爷说:两块钱——五毛钱一斤,收购的人还要吃一些秤。
我走向那袋泡沫,用手提了一提,评估了一下重量。
大爷笑问:你估计有多重?
我笑说:最多不超过六斤!
大爷也没埋怨什么,淡淡的说:收购商总会吃些秤的。
那天晚上,那袋泡沫棉被我们的老板看见了,他大声的严肃地问大爷:你这垃圾在哪儿捡的?
大爷说:我老婆在他们公司打扫卫生,顺便捡的。
老板哦了一声,就再没有说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