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常在寂寞中

阳了了 2024-11-12 08:22:41

如果不是特别去留意,你大概不太确定他是一位诗人。他有着朴素周正、弥漫着一股清秀气息的名字:周朴。

周朴,字见素,一作太朴。有关于他的史料实在是太少,我们并不知道他生于何年,卒于何时。他的籍贯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福建长乐,有说是浙江湖州,有说是湖南慈利。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晚唐,为避战乱四处游走,他停留过的地方,在后人的传说里,也许都成为了他的故乡。

他是以苦吟出名的,为诗极尽雕琢,字斟句酌,盈月方得一联一句,当时诗家称为“月锻年炼”。说他的诗文,未及成篇,已播人口。

关于他苦吟成痴和爱惜羽毛的癖好,有两个故事在唐书里广为流传。

其一说是当时有个读书人,因为知道周朴作诗风格冷僻怪异,就想戏弄他。有一天,这个读书人骑着毛驴在路上行走,恰巧遇到了周朴,读书人就故意歪戴着帽子,低着头,大声吟诵周朴的诗句:“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东。”

周朴听到了又急又气,一直跟在那读书人的身后想要解释质问。那位读书人呢,却只管赶着毛驴一路急行,头也不回,对身后周朴的呼喊充耳不闻。这样直到跑了好几里路,周朴才追上了骑着毛驴的读书人。他气喘吁吁地拦下读书人问道:“我的诗明明是“河声流向西”,你怎么能说是“河声流向东”呢?"

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

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

去衙山色远,近水月光低。

中有高人在,沙中曳杖藜。

——唐 周朴《董岭水》

那位存心恶作剧的读书人看着一本正经的周朴,只是点了点头,并不接话。

飞奔几里路、汗流浃背地拦下一位素不相识戏弄自己的陌生人,周朴并不觉得辛苦,也并不觉得这有何不通情理。他珍爱己诗如命,一字不可更改。又或许,在那个诗句即是最高荣耀的朝代,哪怕帝国已经日薄西山,文人的风骨,文人的才华一样不可亵渎轻视。

第二个故事是说,某一日,独自在荒郊野外寻诗的周朴遇到了一位打柴的樵夫,在原本一切正常的情况下,周朴突然冲上去抓住了樵夫背着的柴火,情绪激动地大声喊道:“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周朴癫狂的样子将樵夫吓得魂飞魄散。樵夫又惊又怕,拼命抽出自己的手臂,连柴火也不要就急急忙忙地逃跑了。一路狂奔的樵夫跑进城来,正好遇到了在街上巡逻的士卒,樵夫惊慌的样子让士卒以为他是个小偷,就抓住了他准备讯问。

这时候赶过来的周朴连忙对士卒解释,说这是一场误会。“我刚才见到他背着一捆柴,突然就想到了两句诗。”解释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受到严重惊吓的樵夫得以被释放。

那灵光一闪让周朴如获至宝得到的诗句是什么?这怪癖疯狂的夫子摇头晃脑:“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

也许,每一位创作者都能够共鸣到周朴彼时的那种欣喜若狂。当情绪和思绪都已凝结饱满,冲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完美的突破口,而眼前的某人某物某景,刹那间激发了你的灵感,是茅塞顿开,是我与天地万物在此刻的通灵,那些诗句自然地流淌出来,那种精神和灵魂上的愉悦,又何止是“忻然自乐”。

我读这则小故事,总是忍俊不禁,眼前近乎鲜活地回放一位夫子状若癫狂的模样。这是不是应了那句古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周朴的诗,流传下来的并不多。他同时代的名僧贯休和尚曾经这样评价:

张周二夫子,诗好人太癖。

更不过岭来,如今头尽白。

人传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

又到处即闭户,逢君方展眉。

不知是不是,若是即大奇。

我又闻二公,心与人不同,一生常在寂寞中。

有时狂吟入僧宅,锦囊鸟啼荔枝红。

有时冥搜海山脑,珊瑚枝动日杲杲。

圣君在上知不知,赤面浊醪许多好。

——唐 贯休《怀张为、周朴》

周朴一生淡薄名利,放纵心灵于山林宇宙之中,视富贵如浮云。他无功名之念,早期曾隐居嵩山,寄食寺庙中当居士,常常来往的人也是一些山僧钓叟。后来应战乱僻地福州,寄食乌石山寺庙。观察使扬发,李诲慕名招聘他,周朴皆拒而不往(张为亦是今日生卒年事迹一并不详的一位晚唐诗人。)

往事越千年,现今的周朴,籍籍无名,但并不妨碍我们在那些清爽的诗篇里读到自由,感受到身心的平和与宁静。

在周朴流传下来的诗篇里,赠予僧人和描写寺庙道观的颇多。

野寺度残夏,空房欲暮时。

夜听猿不睡,秋思客先知。

竹迥烟生薄,山高月上迟。

又登尘路去,难与老僧期。

——唐 周朴《宿玉泉寺》

那些荒郊野外的寺庙和超脱凡尘的高僧,似乎格外能够安慰到周朴那颗清傲孤高的心。

一生常在寂寞中的周朴,也有活泼明媚的诗篇。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

——唐 周朴《桃花》

据说宫词里的名句“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也是周朴所作。六一居士说:“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

时间的洪流摧毁了灿烂辉煌的帝国,淘尽了才子名重一时的佳句诗篇。那些广播人口的名句渐传渐远,又渐渐消失不见。

公元879年,那位写下“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落第秀才黄巢率领着大军攻入了福建,他久慕周朴大名,找到周朴后请求对方归顺自己。

面对着黄巢的刀枪剑戟,这位满腹诗书、铁骨铮铮的隐士轻蔑地说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我为处士,尚不屈天子,安能从贼!”

曾下令不杀儒者的黄巢杀害了周朴。他也是读书人,他必定知道,有些读书人的硬骨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才高德重,却又不能为己所用,想必痛下杀手的黄巢,也会有一些叹息。

读周朴的故事,我亦忍不住为之叹息。今日的周朴,莫说小众诗人,他几乎是籍籍无名。只是转念释然,一生常在寂寞中的隐士,他原来、根本、不屑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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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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