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事件回顾

口述：李贵永 图：来自网络

我叫李贵永，今年52岁，我是省城一所中学的老师。

我的老家在沂蒙山区，那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在山脚下，低矮的石头房子错落分布，一条小河，顺着山脚流淌。

我家是就住在那棵迎客松的前边。

我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当时在乡里（现在的镇委以前叫乡）教书。

我和哥哥一直跟着父亲读书，每当放了学的时候，我们都去父亲的宿舍里，趴在那张低矮的小木头桌子上写作业。

父亲就在宿舍前边支起一个三条腿的小铁炉子，给我们炒菜做饭。

母亲一直在村里种农田，她每隔几天就给我们送一包袱煎饼。

我们家的煎饼是地瓜干磨成面，母亲用鏊子烙成的，有时候还掺上高粱，吃起来拉嗓子，难以下咽。

有时候我实在不想吃这种粗粮煎饼了，就让母亲送几个大白馒头吃，可是母亲说家里一年就打那三两袋子小麦，留着过年吃的。母亲嫌我挑三拣四，说有吃的不饿肚子就行了。

父亲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每当我考试低于90分的时候，就得凶我一顿，让我分析原因。

我有时觉得委屈，就抽抽噎噎地哭着，父亲就呵斥我：“不愿意跟着我上学就回家去种地，别在这里给我丢人，才考这么点分。”

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我和哥哥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我考上了初中以后，终于能逃避开父亲的严厉的目光了，在小学的时候，父亲没有课就到处转转，路过我们的教室，如果我在那里做小动作，他在外咳嗽一声，我就吓得一哆嗦。

我以为上了中学，父亲鞭长莫及就管不着我了，没想到我的班主任老师竟然和父亲是同学，父亲早就和他打过招呼了，如果我在学校里不听话，班主任会和马上和父亲说，我只得继续夹起尾巴做人，在班里好好表现。

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个叫张本建的同学，我们俩很玩得来。

下课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凑在一起，讨论学习，说说各自的理想，他告诉我以后想当医生，救死扶伤。

我说以后想当老师，就像我父亲那样站在讲台上，我对父亲敬畏，还有些崇拜，觉得当老师是很神圣的职业。

张本建比我大一岁，他是八岁以上的学，他的村子离我们这所中学有20多里路，平时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回上学。

有一次我无意中招惹了另一个班的几个男生。下午放学以后，他们把我堵在校门外那个拐角处，要揍我。

当时我吓坏了，张本建骑着他的破自行车，路过这里，他一看就明白了我要吃亏，他马上过来了。

张本建个子高大，他过来以后，那几个人后退了几步，趁着那几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小声告诉我别怕。

他马上调转车头，骑着车子飞快地去了学校，把我们的班主任叫来了，那几个同学一见老师来了，都轰地一下四散而去。

我非常感谢张本建，要不是他，我可能得挨揍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铁哥们。

我们俩无话不谈，我这才知道张本建的身世很可怜。他小的时候父亲就生病去世了，母亲改嫁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病恹恹的，怪不得张本建立志当医生呢！

张本建一直没有住校，他说他也想住校，那样就能在学校上晚自习。

可是他要是住校的话，家里那些重活就没人干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

他放学回家的时候，总是先帮着家里干活，晚上的时候才写作业。

他不住校还有个原因，就是住校得捎好几天的饭，他的奶奶身体不好，根本没有力气一下子烙那么多煎饼。

那时候，张本建每天的午饭就是一种饼子，他说那还是他自己做的，是把地瓜面和玉米面掺在一起，揉成团之后贴在锅上，锅里面放上点水，烧开过一会儿就熟了，相当于咱们现在的锅贴。

下了课的时候，张本建饿了，他就吃玉米饼子，就着一块咸菜，喝点凉水。

我们读初二的那年冬天，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我一脚迈下去的时候，那雪都能淹没到我的大腿了！

我从父亲的宿舍走到中学，就觉得寸步难行，迈一步还得使劲从雪窝里拔出腿来。

我以为这样的恶劣的天气，张本建肯定不会来上学了，可是没想到中午上头一节课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他额头上都是汗，他告诉我一路走来，他在路上歇了好几次。

老师当时就表扬了张本建，别的跑校的同学都没有来，数他离得远，他却冒着风雪赶来了。

我回去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听了，说寒门出学子，你这个同学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学习生涯来之不易。

父亲没有说错，张本建的学习成绩一直在我们班里数一数二，我一直把他当做我的榜样。考试的时候我力争超过他，可是遗憾的是，每次他都要比我高出几分。

那天下课后，我看到张本建满脸通红地坐在那里，无精打采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上学的时候冻着了，就觉得浑身发冷发烫。他还说早晨起来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头晕脑胀的，走得匆忙，连玉米饼子都忘了带。

我一听就急了，这么冷的天，他又不舒服，没饭吃怎么办？那天中午我就把张本建叫到了我父亲的宿舍里，我们一起吃的饭。

吃饭的时候张本建很拘束，毕竟他和我父亲不熟，我父亲担心他吃不饱，他吃了两口菜就拿着煎饼去外面吃了。

父亲说天气不好，刚刚下过大雪，路上到处都是积雪和冰碴子，让张本建就别回家了，找人捎信和爷爷奶奶说声就行了。

我哥哥去县城读高中了，张本建就和我一起挤在父亲的那张小床上。

天长日久，我们俩就像亲兄弟一样，在交往着。

父亲发工资的那几天，就去买上半斤猪肉，我们的饭碗里就能见到一两片猪肉。

而父亲总不舍得吃一片猪肉，当时他说吃上猪肉就头晕，我们信以为真，后来我才我知道父亲当时是不舍得吃呀。

后来，父亲从学校里另外要了一间屋，收拾了一下，他搬进去了，让我和张本建住在他的宿舍里。就这样，张本建结束了他来回奔跑上学的生涯，在这里一住就是一年。

中考的时候，张本建想考中专，但是我父亲建议他还是考高中。父亲说，他身上的才华应该到大学里会散发更多的光芒。

张本建何尝不想读高中啊，好几个老师都曾经说过他是少有的好苗子，可是他家的实际情况摆在那里，考中专毕竟很快就能参加工作，能养爷爷奶奶了。

父亲说，如果张本建读高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愿意帮助张本建。

读高中的时候，我和张本建在相邻的两个班里。

那时候，我父亲给我买饭票，我每顿饭都可以去食堂吃热乎馒头，吃热乎菜，可是张本建没有钱买饭票，他还是从家里捎玉米饼子，有时候奶奶给他烙点煎饼。

后来我父亲的工资稍微涨了一些之后，他每月也给张本建买上一些饭票送过去。

每到交学费的时候，我父亲总会给我钱，帮着张本建交学费。

高中三年，父亲等于供了我和张本建两个学生。

我读高一的时候是1989年，在那个年代里，学费虽然不高，但是三五十块钱也不是小数目，毕竟父亲的工资微薄。

当时哥哥已经在读大学，父亲供我和哥哥读书就很累了，但是父亲依然尽量余出点钱来帮助张本建。

父亲说，这时候拉他一把，他以后也许就会有大好前程，否则太可惜了。

那几年我从来没见父亲穿过一件新衣服，他回家干活的时候，马上把在学校穿的衣服换下来，回学校再穿上那身板正的衣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都如自己所愿，张本建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我考上了师范学院。

我们一路过关斩将，大学毕业当年，都考上了研究生。

张本建毕业以后，进了县医院工作，我留在省城当了一名老师，在省城安家立业了。

张本建读大学的时候，每到寒暑假，他经常来我们家里玩，不过他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帮着爷爷奶奶干活。

当张本建在县医院工作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毕竟我在省城，他在县城。

只有放了暑假和过年的时候，我才匆匆回去一趟。

那年暑假我回老家的时候，张本建来了，他送给父亲一个大红包，里面是五千块钱，但是父亲不要，他说张本建上班时间不长，还得攒钱娶媳妇。

那几年，由于忙于工作，我和张本建的联系越来越少，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才发问候短信。

有时候张本建来省城医院进修、学习的时候，他也会给我带点家乡的特产，但是放下也就走了，他也很忙。

当时，张本建是我们县医院少有的本科生，他本来可以留在市医院上班的，但是他觉得还是想离爷爷奶奶近一些。

他说，对家乡有着特殊的难以割舍的感情，沂蒙山这片热土，让他魂牵梦绕！他放弃了大城市优越的条件，甘愿回到了小城工作。

他上班几年后，由于业务能力突出，很快被提升为科室主任。

后来他顺风顺水，一路升到了医院的中层领导，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他的一线工作。

张本建对农村人有发自肺腑的悲悯之心，在患者中口碑很好。

老院长退休的时候，他跟县里的领导推荐了张本建，由于张本健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再加上他人缘特别好，他被任命为院长，可谓是功成名就。

那天我正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了父亲打了个电话，他说身体不舒服，头晕。

我很担心，但是，我远在省城，也帮不上什么忙。

父亲和母亲一直住在村子里，不过，我们村离县城不太远，只有20来里路，公交车十分钟就一趟。

我让父亲和母亲坐着公交车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紧接着，我马上给张本建打电话，但是他没接，我又给他发了微信，说我父亲不舒服，去他的医院里看病，想请他帮忙，安排个医生给父亲看一下。

父亲已经快80岁了，现在去医院挂号都用手机，他也不太会操作。

可是没想到，我虽然不断地给张本打电话，发短信，他竟然一直没有接，也没有回一个字。

我一看就非常不高兴，看来他当了领导，架子大了，早把我们当年对他的好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的微信和电话都拉黑了。

几天后，我放了学走出校园，正往停车场走，突然有人喊我，我一看是张本建，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来了？

虽然我心里不高兴，但是毕竟我们还是多年的朋友，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餐馆。

他说是来出差的，他们县医院和这里的医学院有合作项目，他是来谈项目的。

他给我解释说，那天他特别忙，和县里的领导正在谈县医院的扩建问题，根本没有时间接我的电话，忙完了他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我已经把他拉黑了。

他这一说，我有些尴尬了。

这时候，正好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老家里我一个堂弟要结婚，问我有没有时间回去？要是不回去的话，就给堂弟寄点钱，并且问问我打算给多少钱？

我一听父亲说起了家事，我就走到了一边接了电话。

和父亲聊了几句，我告诉父亲，我正在忙，和张本建在一起，父亲马上说：“太巧了，你得好好谢谢他，那天我去县医院看病的时候，他给我安排的医生，看完病，他还安排司机给我买的牛奶和水果，开车把我们送回了家。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呀。”

我一听急了，我马上对父亲说：“爸爸，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我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都不回，还以为他不搭理我，我气得把电话和微信都给他拉黑了。”

父亲一听生气的说：“唉，你呀，你这个人真是目光短浅，人家当时不回你微信，肯定是不方便。你应该得知道他是县医院的领导，每天多忙啊，他当时不接电话说明他正有事。”

“这几年多亏了他，他带领医疗队下乡来服务的时候，总会给我们带礼物，还会安排医生来给我和你母亲查体。只要我们身体出点状况，他就会马上把我们带到医院去检查。这些年多亏了他为我们的健康保驾护航，这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你怎么能把他拉黑呀？”

“前些年，我帮助了不少学生，现在他们都没有忘了我，前几天我去镇上买辆三轮车，没想到卖三轮车的是我帮过的学生，他说什么也不要钱，后来我说不要钱就不买了，他只留下了200块钱，这样的事太多了，这些学生都知恩图报，我总不能一一说给你听吧？”

这时我才懂了，是我错怪了他啊！

我非常羞愧，回到桌子上的时候，我马上给张本建道歉，我说：“兄弟啊，不好意思了，那天误会了你，对不住你了。”

张本建笑着说：“你理解就好，当年要是没有你们的帮助，就没有我的今天。高中三年的学费，都是你们帮我交的，尤其是那年的大雪天，你带我我去你父亲的宿舍吃饭，在那里住了一年多，这是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咱是沂蒙老区的人，咱不能忘本，更不能忘记对我有恩的人，做人得有感恩之心啊，兄弟，这辈子咱们就是亲人！”

那天，我们俩喝了好几杯酒，都回想起了遥远的少年时代，回想起了在贫穷中努力奋斗的日子，那是美好的青春芳华，是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光阴的故事。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这份香气愈久弥香，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