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在他册封新后的那夜悄然离世。举国欢庆,万民朝拜,而我在冷宫中抱着冰冷的小狐狸,孤独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只小狐狸,是他当年给我的聘礼。那时他一贫如洗,许诺日后定会补我凤冠霞帔。
我陪他从亡国皇子到一统天下的帝王,却在登基之日,他立了别人为后。
她穿着最华美的凤冠霞帔,夺走了我的小狐狸,剥皮抽筋。
他轻描淡写地说,再补偿一只便是。
他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2
我的魂魄飘荡在冷宫上空,四周寂静无声。
远处的烟火绚烂夺目,热闹非凡。
孤独感如潮水般涌来。
在沧山独居十几载,我从未感到孤独。是姬玄策带我走入这繁华人间,却又将我抛弃。
留在原地的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孤寂。
我叫伏卿,没有姓氏。
生于沧山,长于沧山。直到豆蔻年华,我遇到了姬玄策。
他说他是雍朝嫡系皇孙,天下大乱,皇族被屠戮殆尽,他是仅存的血脉。
他跋山涉水,历经磨难来到沧山,请求神女入世,助他平定动乱,还百姓安宁。
神女是什么?百姓又是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沧山之外,九州四海流传着神女的传说。
我没有姓,因为我没有族人,只有自己。
从未想过,外界对我有如此高的期待。我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对尘世一无所知。
可那时姬玄策凝视着我,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少年的他,丹凤眼中藏着不屈与愤恨,如一团炽烈的火,灼人心弦。
我说:「好。」
因为他说黎民众生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因为他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随他走出神山,来到陌生的世界。
我没有通天彻地的神力,只是普通人,陪他辗转流离,吃糠咽菜,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我陪他吃了无数苦,如今苦尽甘来,这甜,他却要送给别人。
3
我飘到人最多的大殿,新后孟菁菁正在试喜服。
红色鲜艳夺目,让我想起与姬玄策成亲那日。
我们穿着廉价不合身的红衣服,颜色暗沉古旧。
那时他落魄贫寒,我们在茅草房里成亲,唯一剩下的银钱置办了两身最便宜的喜服。
没有聘礼,他用捡到的小狐狸替代。
没有亲朋好友,拜过天地与神山,便算礼成。
那天倾盆大雨,茅草屋漏雨,凄惨无比。
即便如此,我从未想过抛弃他,苦中作乐安慰他:「等小狐狸长大,我们定能住上遮风避雨的屋子。」
他承诺日后补我凤冠霞帔,补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食言了。
小狐狸早已长大,茅草屋早已塌了。
我们历经艰苦,攻破帝都,他登基为帝,皇宫巍峨连绵。
可他许诺的凤冠霞帔,穿在了别人身上。
这盛大的立后典礼,黄金珠宝作聘,高朋满座,祝福声声,礼官司仪,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晴空万里,明月当空。
普天同庆,热闹至极。
可与我无关,我孤零零飘在角落里。
书名【弃妃恨帝王】,内容来自 「纸糊」。4
刚踏破雍京城时,姬玄策准备登基为帝。
侍女小彩兴高采烈催促我准备嫁衣,说主上登基了我就是皇后,定会补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她说山外女子一般亲手准备嫁衣,以示郑重。
我什么也不懂,四处讨教,扎烂了一双手,才勉强绣出一对鸳鸯。
我不明白为何崇尚鸳鸯这种朝三暮四的禽鸟,可她们都这样做,我只好有样学样。
小彩捧着绣着鸳鸯的帕子:「这野鸭子绣得还挺……初具鸟形的。」
我认真纠正:「这是鸳鸯。」
「什么?」小彩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最后笑起来,引得我也忍不住笑。
小彩劝导自己:「您是皇后娘娘,您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谁敢笑话您,小彩掌她的嘴。」
可我还来不及给姬玄策看我的丑鸳鸯,就被通知皇后不是我。
小彩是我随军路上捡的,她快饿死了,我救了她一命。
她不知道,皇后不需要自己绣嫁衣,数百绣娘连夜赶制的凤冠霞帔摆在那儿,奢华精美。
现在想来,我和我的丑鸳鸯确实可笑。
孟菁菁穿好了整套凤冠霞帔,精致华美,衬得她美丽不可方物。
在周围喜娘命妇的赞美声中,姬玄策着帝王冠冕缓缓走进来。
他通身气度不凡,龙袍华贵,与孟菁菁般配,不似我们成亲时寒酸落魄。
孟菁菁满脸娇羞与他谈笑,说起我,脸色落寞:「臣妾常常遗憾与陛下相遇得太晚,陛下的少年意气、旧时回忆,全都归了伏姐姐。对了,伏姐姐一个人在冷宫,陛下不想她吗?」
姬玄策皱眉:「提她作什么?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不必羡慕。」
孟菁菁掏出一块手帕,上面是我绣的丑鸳鸯,委屈:「这是伏姐姐托人送我的,她肯定是怪我了,拿这丑东西来讽刺我。」
我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帕子,往人群里一扫,看到小彩在角落里心虚的目光。
原来小彩也背叛了我,把我绣的丑鸳鸯献给了孟菁菁,变成污蔑贬低我的兵戈。
姬玄策让孟菁菁把帕子丢掉,温言安抚她:「等忙完大典,朕带你去找她算账。」
孟菁菁随手把帕子扔了,一敛眉,底下尽是暗藏的得意和轻蔑。
5
我随着帕子飘到外面,试图把它捡回来。
即使它粗劣丑陋,比不上绣娘绣制的精品,可它是我花了那样多心思绣出的第一样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我徒劳地捉了几下,手穿过去,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风吹落在角落里,被来往的人踩踏变形。
我失落地飘在周围。
今天是姬玄策的登基大典加上孟菁菁的立后大典,到了最重要的环节,两人在高台之上受着万民朝拜。
人群沸腾起来,高呼万岁。
我听见他们说着帝后的般配,一个是九天下凡救世的神女,出身高贵,容貌美丽,知书达礼,一个是流落民间又东山再起的皇族,俊美无俦,又是帝王之尊。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偶尔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冒出来:「可是陛下的原配不是那位吗?最早,那位也是被称为神女的。」
很快就被斥责:「瞎说什么,毁容又恶毒的冷宫弃妃,出身低贱就算了,还丑人多作怪,怎么配和孟皇后相提并论?」
我一顿。
是了,如今世人眼里,孟菁菁才是神女。
6
孟家是前雍朝留下来的大世族,作为孟家最受宠的女儿,孟菁菁出身高贵,知书达礼,被誉为乱世之中的「明珠」。
那时我们刚成亲不久,姬玄策开始招兵买马,他利用我的「神女」之名,吸引了许多有识之士。
后来,人们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女,没有无边法力,落差极大。
又有敌方谣传,我并非真的神女,扰乱姬玄策手底下的军心,流言越传越广,许多号称是「真神女」的人冒出来,我开始在一众「假神女」中泯然众人。
再后来,孟家说自家女儿出生时百花盛开,鸾鸟齐鸣,及笄时,有老道路过,说此女不凡。
孟家高明,没有直接言明想抢夺神女的名号,只是请了个老头扮作老道,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戏。
接着百姓自发相传,说孟家菁菁才是真正的下凡神女。
她身份高贵,容貌美丽,又温柔优雅,符合人们所有关于神女的幻想,渐渐地,孟菁菁成了世人信奉的沧山神女。
而我,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身份低微,自称神女只会让人以为东施效颦,徒增笑柄。
那些人以为,神女只是姬玄策捏造出来的一个噱头,这个噱头谁占了就是谁的。
只有姬玄策知道这是真的,是他亲手把我从神山带出来的。
可他并不帮我澄清,因为这是费时费力且没有用处的事情。
他用「得神女者得天下」的名头招揽贤才的目的已经达到,占尽了先机,后面谁是神女已经无关紧要,他只觉得那群人争一个神女的名头可笑得很,让我不必在意闲杂人等的眼光。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不过是,言谈攻讦都不在他身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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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无法服众,底下人都认为我是欺世盗名之辈,所以当我预感到姬玄策有难,想带人去接应他时,他们都觉得我懂什么,肯定是瞎折腾。
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我只得一个人牵了匹马赶过去,果然看到姬玄策带着的队伍遭遇了敌人伏击。
我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多的勇气,一个人引开追兵,面对凶神恶煞的敌军,被团团围住。
血腥味充斥鼻尖,让我感到恶心,止不住一阵干呕。
一群男人哄笑起来,说我不会是怀孕了吧。
我当时也才知道。
乱世兵如匪,向来没什么同情心,猜想我怀有身孕,却还是色眯眯看着我,想动手动脚。
我惊惶无措,狠了狠心抢了一把刀把自己脸划得稀烂,血肉模糊,他们恼火地「呸」了一口:「看着就倒胃口!」
一群人气急败坏,生剖了我的肚子,月份小,自然没剖出来什么,血流了一地,把雪都染脏了。
敌人哈哈大笑,感到无趣了,终于才走开。
他们以为我活不了了,便没补刀,我也以为我活不了了。
可想想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姬玄策,我迷迷糊糊晕了许久,醒时又咬着牙爬了起来,自己给自己粗略包扎好,跌跌撞撞去寻找他。
雪一直下一直下。
血是热的,雪是冷的,掺在一起,冷暖自知。
我在隆冬大雪天,顶着刺骨的朔雪寒风找了姬玄策好久,他重伤快死了,我划烂自己的手掌喂血给他,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拖着一副千疮百孔又失血眩晕的病体,把昏迷的他一点一点,挪到了勉强能挡风雪的破庙里。
我出去寻找生火取暖的枯枝,回来时,就远远看到孟菁菁的马车刚好路过,姬玄策也正好醒来。
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孟菁菁。
8
而孟菁菁撒谎说,是她救了他一命。
可笑,除了我,谁能救得活一个心脏被刺穿快死掉的人,我渡给他的每一滴血,都何其珍贵。
我是真正的神女,我的血,可生死人肉白骨。
这是姬玄策发现的,除了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这样拙劣的谎言,明明一想就满是破绽。
可姬玄策还是对着孟菁菁温和地笑,说谢过孟姑娘救命之恩。
后来,我也曾向他清清楚楚地解释过当时的情状,他只是皱眉冷脸,末了摸摸我的头,叹息:「伏卿,你变了,你以前不会为了揽功劳污蔑别人的。」
我忽然没了向他诉说的欲望,一个人去找了大夫看病。
大夫说,我确实怀过身孕,只是已经没了,而且以后,再不会有孕。说我怕是要落下病根,怕冷畏寒,气血不足。
大夫和蔼地看着我,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哭了,说:「好。」
我以前,什么都和姬玄策说,唯独这一件事,隐瞒了他,怕他分心,怕他担忧我。
如今看来真的是自作多情。
9
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就慢慢走到了一起。因为孟菁菁的缘故,到最后三分之势快崩塌时,孟家归降于姬玄策。
姬玄策一举灭了另外一方势力,成为结束乱世最后的赢家。
在他势单力薄时,他需要我,用我的名号和雍朝遗孤的名头立足,而他现在大权在握,我的存在便显得不合时宜。
孟菁菁不一样,她背后是孟家,她有家族撑腰,她是世人眼中的神女,她美丽聪慧……比起我,她更适合成为一国皇后。
比起我,她更配得上如今的姬玄策。
毕竟如今的他,是九五之尊。
我容颜尽毁,他依旧俊美无俦。
两个人在百姓的朝拜之中退场,到了凤栖宫,孟菁菁坐在满床花生瓜子上,满脸羞涩喝下交杯酒,不好意思说:「伏姐姐和陛下这么多年了,也没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臣妾却很喜欢多子多福,陛下不会嫌烦吧?」
姬玄策淡声:「怎么会?」
孟菁菁:「若伏姐姐给陛下生了孩子,现在也不必一个人在冷宫了,陛下多少会顾念一点情分吧?」
姬玄策有些烦躁:「朕不需要她的孩子。」
我无意再听他们继续交谈,飘到外面屋顶上发呆,然后就看到人快散尽时,小彩走到偏僻的角落,趁人不注意将那块帕子捡了起来,拍干净。
她拎着一个食盒往冷宫去了,我跟着她,见她停在了门外,大声喊道:「娘娘,小彩给您带了热饭热菜来。」
过了好久,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就好像里面的人知道被背叛,在责怪她。
小彩心虚不敢推开门,只是拎着食盒挺直了腰板立在风雪里:「娘娘,人往高处走。小彩卑贱怕了,别怪小彩,要怪就怪您为什么到手的权势地位都守不住。」
说完,把食盒和帕子留在门外,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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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是啊,我什么也没有守住,不仅是姬玄策、皇后之位,甚至连小狐狸和我自己的性命也守不住。
身为姬玄策的糟糠之妻,他登基为帝时却只封我为贵妃。
贵妃,再金尊玉贵,也只是妾,是臣。
更可悲的是,我这贵妃,也就当了一天不到。
封我为贵妃的那天晚上,孟菁菁破天荒来找了我。
她被世人推崇为九天下凡解救世人的神女殿下,传得久了,便连自己也不自觉信以为真,衣着气韵,都按仙女的做派来。
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裙,显得圣洁美好。
她怜悯地看着我:「伏卿,你才该是当皇后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她是何用意,略带警惕地望着她。
孟菁菁好像很为我惋惜,作不食人间烟火的悲天悯人神态:「我是孟家最受宠的女儿,本就尊贵,这皇后当不当对我来说也没所谓。你不一样,你除了姬玄策,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亲昵地拉起我的手,柔声说:「伏卿,待我见到玄策哥哥,一定会好好说他一顿。」
我想挣脱她的手,说话间,孟菁菁突然塞了一把匕首到我手里,按着我的手往她肚子上一捅。
她脸色骤变,惊讶地瞪着我,大声喊道:「我都说了对皇后之位不感兴趣,你为什么要杀我?」
说着,她害怕地退开,跟着她来的侍卫立马团团将我围住。
我手里还拎着滴血的匕首,孤零零愣在敌视着我的众人中央。
一扭头,看到正好赶来的姬玄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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