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是又一部让我观影情绪极度割裂的影片。
一方面,它当然是“好看”的。这不仅来源于曹保平一贯的口碑,在疫情之前就惊艳众人的预告片,以及各种repo等等。
另一方面,单纯的“好看”并不能支撑起对这部影片的长久期待以及目前影市下急需爆款片的现实(尽管我相信它的票房会很出色),尤其是这种期待贯穿了整个疫情的情况下。
如果说期待值带有各种主观性的话,那么对于影片主题的深入挖掘则有了技术性的支撑理由。由于本片目前带动大盘的趋势明显,加上大家挑刺的热情基本已经被另一部影片《我本是高山》消耗光了,因此我说几句比较“另类”的话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一、类型
我之前说过,中国大陆的电影观众恐怕是世界上最苛刻的观众,因为他们需要在一部影片中既获得商业性的观赏体验,又有“微言大义”,也就是说兼具商业性和作者性。而能把这两点结合得很好的,全世界也屈指可数。
而中国的电影创作者,尤其是新生代的80后创作者,基本都是在这种苛刻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因此也锻炼出了一系列“软硬兼施”的功夫。
而曹保平的履历则更为特殊,因为他本身算是第六代出身,却长期从事电影教学工作,之后才逐步转向电影创作,第一部长片《光荣的愤怒》出品时已经超过四十岁,毫无异议的大器晚成了。
虽然大器晚成,但曹保平却堪称厚积薄发,《李米的猜想》《狗十三》《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等无一不是高分佳作,有些还堪称“叫好叫座”。因此,对于《涉过愤怒的海》这么一部暌违多年的新作,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虽然说是新作,但其实这部片子已经是疫情之前的了。本片原著发表于2015年,电影于2019年完成拍摄,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无法上映。
而当下的环境跟疫情之前已经有了很大区别。记得黑泽明说过,一个剧本写好之后,如果一年不拍,再拿出来就过时了。
文艺作品也是时代的产物,是经济基础、社会观念和情绪多重作用下的结果。因此,一部影片当然确凿有它的时代性。
但同时,影片的价值又不能完全随波逐流,应该有一定的对抗时间冲刷的稳定性和持久性。越是作者性的电影越是如此。
从原作来说,《涉过愤怒的海》无疑有这样的价值,尤其是作品发表一年后发生的“江歌案”,让很多读者误以为这部作品是因为这个案件才被创作出来的。
而对于电影来说,一方面相对原著做了很多改动,另一方面,影片拍摄的年代和上映的年代又经过了足够长时间的阻隔,这种多重的历时性让影片的意义和观赏体验也呈现了复杂多样的光谱。
二、表达
由于宣传的影响,我最初也以为这部片子是一部讲述“复仇”的影片。但在观影至不到一半时,我已基本猜出影片的主旨是“原生家庭”。这一方面得到了导演的确认,另一方面,“原生家庭”问题在曹保平过去的作品中也不乏体现,典型的如《狗十三》等等。
由于中国的文化环境和社会体制的原因,“私刑”“血亲复仇”无论在法律和道德层面都是不被允许的。从原作来说,原作中对于官商勾结和腐败的揭露也很难在影片中原样还原。因此,影片的各种改动从作者表达和应付内容审核来说都能找到足够的理由。
但我们必须辨析的是,这到底是作者自主的选择,还是为了应付“剪刀”而最终成为了这样?这牵涉到作者的创作初衷问题。
从整片的观影体验来看,我认为真正删改的地方并不多,但却十分“致命”。我注意到大概有不到10%的台词是有重配的痕迹的,对于当下这个环境来说并不算多。
但这些改动很有可能是影响全局的,甚至可能是完全颠覆影片原有的表达的。这里需要声明一下,我并不认为电影创作一定要跟原作保持一致。
从镜头语言来看,《涉过愤怒的海》无疑是好看的,各种追逐、搏杀戏可以充分满足观众的视听享受需求。
但这里,很多的表达并非是必要的,而更像是为了冲击肾上腺素和增加票房的功能性做法。比如一开始黄渤饰演的金陨石在公海上与不知哪国的巡检人员冲突的戏,让人瞬间误入007或者速度与激情的片场。而后来那场非常夺人眼球的“鱼雨”追踪戏,也有点为精彩而精彩的设计感过强。
当然,这些表达如果与影片主题并不相悖,那也无伤大雅。但问题在于,如果说影片的主题与视听语言带来的动能与势能是两个不同的面向,即便并没有逻辑性的问题,也会让人感觉到一种“我到底看了个什么”的迷惑和错愕感。
之前我提出,中国导演们正在创造一种突破以往好莱坞类型片窠臼的,新型的类型片,或者说“跨类型片”,这类影片试图融合多种类型之所长,并兼具作者表达。
现在说起来,最早呈现这种气质的,差不多就是曹保平的《烈日灼心》,而本片与《烈日灼心》有几个相似的问题,一个是插入的动作桥段与影片主题连接松散(《烈日灼心》那段高楼追逐戏虽然好看,但也略显违和),另一个就是为了反转而反转,《烈日灼心》最后的那段反转本身就略显刻意,而《涉过愤怒的海》这个问题尤甚。
因此曹保平的这几部影片常给我“多了一口气”的感觉。通常我们会抱怨某部影片“少了一口气”,显得不到位,不尽兴。而曹的这几部影片反其道而行之,反转、动作场面过多,反而削弱了主题的表达。
那么核心还是在于,主题到底表达得好不好?事实上,从一开始小娜的第一句台词“喜欢阳光”,和影片中段表达她与李苗苗恋爱过程中的那些“癫狂”表现,我已经基本猜到了影片的主题。
但我一直抱着“不会就这么简单吧”的心思,希望接下来能有更深更合理的“反转”。结果揭晓谜底的时候,不得不说略有失望。
一方面,“原生家庭”问题不仅这些年在国产影视中表达的已经足够多了(从曹保平自己的《狗十三》到《欢乐颂》等一系列大爆影视剧),并且也基本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另一方面,已经在《烈日灼心》等影片中深刻讨论了犯罪与人性的曹保平,如果如原著一般,在这部作品中深入探讨人性、时代与大环境之间的关系,虽然可能给审核带来困难,但也可能是一部在内涵与感染力上更上一层楼的作品。
而如今的情况,感染力是有了,主题么也不能说不明晰,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三、对比
这种感觉在我观看了同期上线的另一部电影《蜡笔小新:新次元!超能力大决战》后却得到了解决。也许大家会莫名其妙,一部合家欢儿童动画跟一部现实主义剧情片有啥关系?
问题是,《蜡笔小新》这部电影并不是完全的儿童向,里面有很多成人甚至是“私货”的东西。以下有剧透——比如片中也提到了父母离异、单亲缺爱、校园霸凌等等问题。片中的男二号非理谷充是一个典型的“平成废宅”,不仅有原生家庭阴影,缺乏能力只能在街头兜售纸巾,并且沉迷于偶像团体小姐姐成天想入非非,可以说是日本社会目下最让人忧虑的一拨群体了。
而影片“治愈”他的方法则是让小新穿越到他的童年,在他遭受校园霸凌时挺身而出,两人合力打败了欺负他们的不良少年。而小新爸爸的臭袜子居然成了“终极武器”,因为“这是一个男人为家庭奋力打拼的象征”,影片也鼓励在泡沫经济破灭和疫情压力之下的日本人振作起来,为了美好明天继续奋斗。
在《涉过愤怒的海》中,黄渤也是为了女儿努力赚钱,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但在后半段中,通过女儿视角表现的父亲却是冷漠的、疏离的,不知道关注女儿的情绪和内心所想,一心沉迷于“奋斗”。有很多观众又想到了“东亚家庭之痛”,还有人提到了对“父权”的质疑等等。
如果说,本片的目的就在于揭露这样的“原生家庭隐痛”,那么目的似乎是达到了,但显然影片的“疗愈”作用有限,这一方面是复仇的爽感并不高,虽然打斗激烈但基本都停留在动作层面——从复仇的爽感和阶层对立表达上,陈思诚的《误杀》显然要更胜一筹。另一方面,当今对影视作品中“父权”的讨论大多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却似乎都忘了,男性也同样可能被“父权”压抑。
所以,揭示问题既不深刻,解决问题也是浮光掠影,这部影片真的就这么“了了”吗?还是里面有什么未被发掘的更深入的东西?
如果大家看过人物2019年的访谈《曹保平 站在中间地带》就能找到答案。这篇访谈中说:
在中国导演的序列里,曹保平是一个略显特殊的存在。按照简单粗暴的代系划分,他是北京电影学院1985级,与王小帅、娄烨、张元、路学长是同级同学,作为理想主义年代最后的孩子,这批人构成了中国电影的「第六代」,但曹保平没有跟同学们一样,经历横冲直撞又头破血流的地下电影时期,没有经历之后跌跌撞撞的电影节生涯。但他也没转入另一个极端,商业大潮泛滥后的爆米花电影他也看不上,从第一部长片《光荣的愤怒》开始,曹保平先后推出《李米的猜想》、《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狗十三》5部作品,以极致的情境,猛烈的情感,一点一点构筑起自己所理解的电影世界。
采访中,曹保平总结自己对电影的认知,「可能也是介于自我表达和商品之间的一个空间,灰色地带,我其实基本上是在中间那个灰色地带。」
四、解决
与第五代导演相比,中国的第六代导演一直是非常特殊的存在。贾樟柯、王小帅、娄烨、张元、路学长、管虎等等,这些导演并不乏叫得响的作品和履历,但却似乎一直在“文艺”与“商业”之间纠结,他们的作品往往能得到电影节和奖项的认可,但却与主流市场相距甚远,因此一直有某种“边缘化”的感觉。
人物访谈中也提到了这些导演面对审核等机制问题时的各种愤懑、逡巡、无奈等等。最终,这部分人一部分放弃了纯粹的艺术口味,开始向商业靠拢,另一部分则基本淡出了电影圈。
而曹保平,似乎并不甘心被遗忘,而是一再在主流与边缘之间试探,似乎想走出一条前人未走出的新路。
我之前说过,第六代导演一直有某种“弑父”冲动。这个“父”当然指的是第五代导演。无论是艺术方向还是市场方向,第五代导演都做出了前人不可企及、后人也难以超越的贡献,并且至今仍然活跃在舞台上,可以说第五代把之后很多年中国电影需要做的事都做了。
当然,这样也无可避免地对后代形成了某种“压抑”。这正如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指出的,经典给后世树立起了丰碑,而如何攀爬甚至超越这些丰碑,就成了后世挥之不去的焦虑和梦魇。
第六代最初复制第五代路线,走世界主流电影节方向,也获得了一些成就。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的表达空间和深度并不太可能超越第五代探索的范围,也就是说第五代基本已经把原有的路径探索到极限了。
这让第六代陷入了一种数十年的纠结和拧巴中。其中既有跟审核制度不断死磕的,也有干脆放弃国内上映直接走独立路线的。
而曹保平显然不愿意放弃市场。他一直试图与观众对话,同时也一直试图在作品中坚持个人表达。2018年上映的《狗十三》实际上是2013年的作品,这部作品也把“原生家庭之痛”体现得淋漓尽致,中国式的亲子关系得到了充分的写照。
然后,《烈日灼心》中几个犯了命案的罪犯,竟然因为一个婴儿而良心发现,当起了“爸爸”,曹保平这里显然是在论证,人性有其复杂性和不同的面向,舐犊之情跟血缘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之后的《追凶者也》中,刘烨饰演的宋老二因为亡妻和祖辈安葬的地方正好在锰矿上,而他拒绝迁坟,遭到了地方势力的记恨,被买凶追杀。而他拒绝迁坟的主要原因也是儿子思念亡母。这里,世俗文化和情感与经济发展的矛盾已经被提出并以夸张的方式呈现。
到了《涉过愤怒的海》,本身原作提供的丰富的阶级内涵和议题却被曹保平弃之不用,似乎回到了《狗十三》的原生家庭议题,价值回归了,这让人非常的意外。而我看到了片尾娜娜梦境中父亲被悬挂在渔船上的那一幕,才得到了解答。
在原作中,金陨石与前妻离婚,也是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而李烈景岚之所以能为所欲为包庇纵容,当然也是因为权势。但曹保平批判的对象并不止于此。
他看到这一切背后的那个理由:发展是为了后代,这里面包含了一种“全能自恋”逻辑。金陨石对“提供女儿最好的物质生活”的执念造成了对女儿情感和心灵成长的忽视,而这导致了女儿的悲剧。从某种程度上,他才是“弑女”者。而景岚对李苗苗无条件的偏爱和包庇显然也是这个“巨婴”变成今天这样的主要原因,从社会层面上,景岚也杀死了李苗苗。
然而在过去若干年中,经济发展的逻辑是无坚不摧的——毕竟,比起温情和关爱这些“软”的东西,似乎一个美好的物质条件永远是更拿得出手的,在《钢的琴》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最决绝且笃定的答案:渴望学琴的女儿面对离异的父母,说出了“谁给我买琴我跟谁。”
我们无法质疑如此“刚硬”的逻辑,但经过这么多年追求物质丰足的我们,终于也会疲倦,也会疑惑,也会停下来问一句:这是否有点过了?但曹保平显然不满足于单纯的和解与指出病根,他还要从另一个层面上完成“弑父”,而这正是他作为第六代导演对第五代的心结。
正因为第五代也是起于“一无所有”而最终创造了从艺术到商业的“美丽新世界”,而这让第六代始终处于“父辈”的巨大阴影下,他必须拆解掉其中的“全能自恋”逻辑,完成“祛魅”和“弑父”,才能给第六代被压抑的漫长青春期(狗十三)一个休止符。
而“父母亲情是人生的安全岛”这句片尾结语,更像是一句反讽和提醒,因为人的独立性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自然出现,而结构性的压抑更有可能伴随一生,因此“涉过愤怒的海”的方法,不是用一种愤怒去压倒另一种愤怒,而是自省:将愤怒抽离后,你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