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楼》
作者:姚颖怡
简介:
何家大小姐是假的,真的何家大小姐掉到黄河里了!
城里百姓搬着小板凳拿着瓜子,蜂拥而至,真假千金的大戏要开锣了!
假千金千娇百宠,真千金是个废物?
确实废,她这一生也只不过干了三件小事,随便养大的孩子当了皇帝,掐掐手指废了一座城,世间遍地惊鸿楼。
精彩节选:
汾水河边的乱葬岗,两名黑衣骑士翻身下马,他们拔出随身的刀剑,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一具尸体扔进坑里。
两人将埋葬尸体的地方踩平,其中一人解下腰间的酒囊,将里面的酒水洒在脚下的土地上:“王爷的喜酒,喝一杯吧!”
酒香四溢,是晋康最有名的汾阳春。
洒尽最后一滴酒,那人一挥手,二人翻身上马,向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万籁俱寂,忽然,那已经被踏平的地面传来一阵沙沙声,一个脑袋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接着,是肩膀、手臂,她用胳膊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吃力地将双腿从土坑里拔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却只能记起她被放在马背上一路狂奔,而在此之前的事,她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检查了身上的伤势,伤得很重,但不足以致命。
她是被活埋的!
她虽然被埋在土里,却还是能听到那人说的话,喜酒,让她喝一杯。
这口吻不似是对敌人,更像是袍泽。
那些人,那些要杀死她的人,全都是她的袍泽。
而他们口中的王爷,就是他们的主人,亦是她的主人。
一阵河风吹过,空气里夹杂着酒香,她深吸一口,是汾阳春!
京城里买不到汾阳春,很多地方都买不到,所以前世她特意来到晋阳,一醉方休。
这里是晋阳,他们口中的王爷无论是谁,都是能在晋阳一手遮天的人物。
放眼望去,前面便是奔腾不息的汾水河,她迅速判断利弊,走陆路是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只能借水远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她转身将那个埋过她的坑重又用土填好,这才纵身一跃,跳进了夜色中的汾水河。
几只在岸边石头上栖息的夜鸟被惊得飞起,拍着翅膀飞进夜色,将这河岸边的秘密一起带走......
汾水河静静流淌,一路向西,最后汇入汹涌浑浊的黄河之中。
墨云压顶,狂风骤起,河面上翻起层层水浪,眼看一场大雨便要来临。
“黑妹,快看,那是什么?”白狗指着远处起起伏伏的黑点,大声喊道。
“是漂子,快点把船撑过去,如果是何家小姐,咱们就发了!”
黑妹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活人一千五,死人八百两!这可是他们这一行有史以来的最高价了。
人是在汾水河靠近黄河的水域落水的,汾水河没有捞到,那就去黄河上捞,虽然凶险,可若是运气好,哪怕捞上来的是死人,也有八百两啊!
再说,他们做的就是捞尸的营生,有钱当然要赚!可是两天下来,别说活人了,就连一个漂子也没有捞上来,眼看就要下雨了,其他人全都掉转船头往岸上去了,黑妹和白狗原本也要走,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看到了漂子。
船越来越近,这下子看得更清楚了,的确是个漂子。
黑妹紧了紧身上的水靠,纵身跃入惊涛之中,朝着漂子的方向奋力游去。
一个浪头打过来,黑妹便没有了踪影!
白狗急得大喊大叫,正在这时,黑妹露出头来,却是已经抓住了漂子!
白狗大喜过望,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划了过去,快靠近时,他将绳子朝着黑妹扔了过去,黑妹熟练地用绳子绑住那具漂子,是女的!
忽然,黑妹的手顿了顿,漂子还活着!
如果这位真的是何家千金,那就不是八百两,而是一千五百两!
黑妹哈哈大笑,再一用力,连绳带人一起拽住,飞快地向前游去......
黑妹四下看看,趁着何家的那个丫鬟没在,伸出两根手指,朝着床上少女的鼻子拧了上去。
少女吃痛,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正对上的便是一张黑里透红的笑脸,身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这就是救她的人。
她高估了自己受伤后的体力,也低估了天气变化之后黄河的凶险。
在被救之前,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屡次试图靠岸都被汹涌的河水打回去,如果不是眼前的姑娘,她说不定真的变成了漂子。
少女打个哈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好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过去的那些年里,不喝点酒她就难以入眠。
她还想继续睡,可是黑妹不想让她睡了。
“你醒了,哈哈,太好了,是活的,活的!是我救了你,我叫黑妹!是我和白狗一起救了你,哈哈哈!”
活人一千五百两,死人八百两,何家在县城里贴了告示,白纸黑字,可不能不算数。
黑妹笑声爽朗,少女也被感染,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正要开口,忽然,一道人影疾风般的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黑妹,扑到少女身上号啕大哭:“大小姐,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少女眉头微蹙,看清眼前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听这口气像是丫鬟,少女轻声问道:“你确定我是你的大小姐?”
丫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奴婢看过了,您的脚背上有颗红痣,您就是我家大小姐,我是您的丫鬟燕儿啊。”
少女把手从燕儿手里抽出来,她想去看自己的脚,可惜身子一动,便是一阵疼痛传来,她只好作罢。
少女微笑:“好吧,既然你看过了,那看来我真的是你家大小姐,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燕儿的笑意直达眼底:“您不记得了,太好了,不是,奴婢是说那么可怕的事,不记得才好。”
少女轻轻挪动身体,伤口处又是一阵剧痛,河水浑浊,她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伤口十有八九是发炎了,再拖下去,真能要了她的性命。
“我受了伤,请郎中给我治伤吧,否则我还是要死,你又要再哭一场。”
没等燕儿说话,黑妹便大声喊道:“不能死,一千五百两呢,还没给钱呢!”
郎中就在外面,那是白狗请来的,可是燕儿死活不许郎中给自家小姐看伤:“你们知道我们何家是什么身份吗?官宦之家!我家大小姐是嫡长女,这身份,你们见都没见过吧,快去,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请过来,对了,有医女吗?要请医女,大小姐千金之体,岂能让臭男人看病!”
这小地方,医女是没有的,好在有一位郎中的娘子也懂医术,燕儿连翻几个白眼,终于同意让郎中娘子给自家大小姐看伤。
郎中娘子的目光落在少女的伤口上,迟疑地问道:“姑娘这是剑伤?”
少女声音平静:“不是剑伤吧,寻常人哪有剑?”
话音刚落,燕儿便说道:“这当然不是剑伤,这是匕首,有贼人上船抢劫,刺了大小姐一刀,大小姐从船上掉进河里了。”
燕儿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周围的人听不到。
郎中娘子没有再问,仔细为少女清洗伤口,又敷了药粉:“我家祖上做过军医,这药粉治疗刀伤最是有效,姑娘安心养伤,我明日再来换药。”
少女谢过,重又躺下闭目养神。
燕儿却不想让她睡觉,不停在她耳边说话:“大小姐,落水前的事,您全都不记得了?”
少女摇头:“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谁。”
“您不记得也没有关系,奴婢告诉您,您出身北直隶真定府何家,您的父亲就是何家的大老爷,大老爷是进士出身,做过礼部郎中呢。”
燕儿说得口沫横飞,少女却抓住了重点:“做过?那现在不是礼部郎中了?”
燕儿怔了怔,神情讪讪:“老太爷过世,大老爷回乡丁忧了,如今刚出孝期。”
少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丁忧之后未能官复原职。”
燕儿急了:“才不是呢,大老爷学问极好,又有武安侯这样的亲家,不但能官复原职,还能高升呢。”
少女又轻轻哦了一声:“和武安侯府订亲的人是我吗?”
“是啊,就是您啊,要不怎么......”后面的话被燕儿硬生生咽了回去,刘妈妈的叮嘱,她差一点就给忘了。
“我既是大小姐,那理应养在深闺,为何会来到此处,又为何会落入河中?”少女不解。
燕儿松了口气,连忙解释,原来这位何大老爷先后娶过两位太太,现在的这位是续弦,大小姐则是何大老爷的原配劳氏所出。
十四年前,身怀六甲的劳氏从京城返回真定,路遇大雪。
在破庙里躲避风雪时,恰好遇到鞑虏奸细要抢夺年仅四岁的武安侯世子陆臻,当时劳氏正和武安侯夫人聊天,陆臻就在她的身边。
奸细抢陆臻的时候,劳氏本能的挡了一下,被奸细一脚踢飞。
虽然有武安侯府的侍卫将奸细当场斩杀,但劳氏在这场意外中受伤,早产生下女儿。
劳氏产后血崩而死,这个女儿被何家如珠似宝养大,万万没想到,前不久武安侯夫人忽然造访,一眼认出此女并非劳氏的骨肉。
原来,武安侯夫人亲自为她接生,并且许下亲事,从此,这个小小女婴便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夫人。
后来,侯府派来接应的人到了,可是劳氏刚刚生产,无法长途跋涉,武安侯夫人便让人去京城给何大老爷报信,还派了两个人守在破庙之中。
没想到,劳氏没有等到何大老爷赶到便去世了。
据何大老爷回忆,当时破庙之中还有一对在此躲避风雪的夫妻,那位妻子也是受到惊吓后早产,只不过何大老爷当时心系妻子,没有留意,现在想来,定是那对夫妻看到劳氏出身富贵,便起了歹心,趁人不备将两个孩子调换了。
听到这里,少女忍不住问道:“武安侯夫人就是看到那位何小姐脚上没有红痣,才确定她是假的?”
燕儿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您看您有红痣,所以您就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大老爷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派了奴婢和刘妈妈过来接您,您落水后刘妈妈便去报信了,奴婢已经让人去送信了,等她回来咱们就动身。”
少女无声笑了,十四年前,何大老爷抱错了女儿,十四年后,何大老爷终于又找回了亲生骨肉,可惜船行河中,又遇到了贼人,万幸何大小姐命不该绝,落水后被人遇起,从此骨肉团圆,良缘再续,何家有了武安侯府这个大靠山,何大老爷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如果我没被救上来,葬身河中,那么这门亲事,说不定就要落到何家其他姑娘头上,也说不定就是那位假的何小姐,毕竟那位也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也是记在前任大太太名下,如果没有我,她也是何家大小姐……我说的对吗?”
燕儿一怔,是这样的吗?她一个小丫鬟岂会知道这些,她全都是按照刘妈妈说的办事。
少女岔开话题,问起一件令她更感兴趣的事:“你说武安侯世子叫陆臻?”
她分明记得,武安侯世子名叫陆忠,这个和她订亲的陆臻是哪来的?
“是啊,就是叫陆臻。”燕儿非常肯定,她认识几个字,担心自己忘了,临来时还让刘嬷嬷特意写在纸上。
少女茫然,忽然想到了什么:“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是崇安三年啊。”燕儿一点也不吃惊,大小姐什么都不记得了。
“崇安三年?现在的皇帝姓什么,还是周池吗?”
少女脑海里浮现出周池的身影,她回到这里之前,正是周池登基后的第十五年,那时的年号是元庆。
燕儿吓了一跳,慌忙四下看看,确认黑妹和白狗没在门口偷听,这才板起脸来:“大小姐,太祖的名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直呼的,您刚醒过来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不但会被人笑话,更要招来祸事。”
太祖?
少女心中一痛,原来小池子已经成了太祖。
“那现在的皇帝是太祖的什么人?”
见大小姐终于不再直呼太祖的名讳,燕儿松了口气:“当今天子是太祖的孙儿,不过先帝也是太祖的孙儿,太祖驾崩后帝位传给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又传给了高宗皇帝,高宗皇帝驾崩时尚无皇子,帝位便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当今天子。”
少女眯起眼睛:“太祖驾崩距今多少年了?”
燕儿不知道,太祖驾崩时她还没有出生,哪里知道?
不过,她想起一件事:“太皇太后还健在呢,她老人家去年才过了七十大寿。”
见大小姐一脸茫然,燕儿更放心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太皇太后的事,可这位大小姐显然就是不知道,看来没有说谎,她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娘家姓闵,不过闵家早就败落了,这两年才渐渐好起来......”燕儿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凑到少女耳边,“太皇太后被太祖皇帝囚禁了四十多年,圣上登基才放她出来。”
少女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神采,眼睛里甚至还有了一丝兴奋。
果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燕儿更加得意:“咱家大太太的表妹,嫁的就是闵家,新过门的晋王妃,就是她家的姑娘,不过......”
少女心中一动:“你说晋王妃,晋王封地在哪里?”
燕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晋王的封地,当然是在晋康城啊,不然还能在哪儿?”
晋王当然是在晋地,而晋康,是晋地最大的城池,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眼前这位看来是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你家大太太的表妹家的姑娘,嫁得还怪好的。”少女一脸艳羡,晋王妃啊,能不好吗?
燕儿原本得意的小脸黯淡下去:“可惜晋王妃是个短命的,大婚当日就死了,据说啊,还是被她陪嫁带来的丫鬟杀死的呢,你说说,多倒霉啊。”
“啊?”少女大惊小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杀人啊,好可怕,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那凶手呢,抓到了吗?”
燕儿冷哼一声,扬起下巴:“晋王妃是为了保护晋王爷才……晋王爷能不为她报仇?凶手当场就被杀死了!”
少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有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全都有茧,她就是晋王妃身边的丫鬟吧,这双手,杀过人,或许在此之前,便杀过很多人。
她是晋王的人,可却又是晋王妃身边的丫鬟,她要杀晋王,可晋王妃却为了保护晋王死在她手中,而最后,她又被灭口,所以她真正要杀的人,其实不是晋王,而是晋王妃!
少女嘴角牵起一抹笑容,万幸,她的脑袋没被浪头打坏,还是挺聪明的。
燕儿仍在喋喋不休,说晋王妃有多么贞烈多么伟大,可那口气不似是在赞美,而是遗憾。
原本大太太的外甥女能做晋王妃的,现在虽然也是,可毕竟是死了,死了的晋王妃和活着的晋王妃,那能一样吗?
看看那位死去的大太太和现在的大太太就知道了,不一样!
少女看了燕儿一眼:“你家大太太的表妹是姨娘?”
燕儿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太太的那位表妹,可不就是闵家的姨娘吗?
“你说是她家的姑娘,却没说是她家的女儿。”
燕儿有些没面子,立刻说起现在的闵家多么富贵,除了那位短命的晋王妃,还有哪位姑娘嫁入了高门大户。
燕儿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噪音,少女闭上了眼睛,周池早就死了,而闵氏却还活着,她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庶子,又熬死了孙子,终于重新走到了人前。
十日之后,刘妈妈便到了。
刘妈妈到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少女的病情,得知外伤都已结痂,接下来只要补气血好生调养便好,刘妈妈便做了决定。
她当天便要护送大小姐动身回真定,武安侯夫人虽然回京城了,可却派了一位心腹嬷嬷留在真定,每隔两日便会打发人到府里询问,那是询问吗?那就是催促,这谁受得住?
刘妈妈对眼前这位大小姐非常满意,虽说长相标致,可是没有见识,又失忆了,燕儿说她不懂礼数,甚至直呼太祖名讳,加之手上有茧子,一看就是个粗生粗养的,和府里那位没法比。
刘妈妈神情倨傲,目下无尘,对燕儿说道:“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动身。”
燕儿高兴地答应着,便去收拾东西,其实她们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这位大小姐除了身上那件被黄河水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妈妈上下打量着炕上的少女,眼神凌厉:“大小姐,养大你的人就是草台班子里唱戏的下九流,想来你也是没有学过规矩的,回去的路上,就要把规矩学起来,免得回到府里让人笑话。”
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挑,这个出身蛮好的,草台班子里唱戏的,不是正经的戏班子,演一场就换一处地方,说不定连户籍身份都没有,想查也查不到。
再说,这种草台班子里长大的姑娘,在世人眼里与花娘一般无二。
她那位没有见过面的继母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什么都想到,什么都计划好了。
少女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不走,我这副样子,这身衣裳,配不上何家的门庭,我哪里也不去。”
刘妈妈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还想和她讲条件吗?
“走不走,那可由不得你。”
燕儿说她当时伤得很重,又在河里泡了许久,差点就死了,现在外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可就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还想和她讲条件?不怕把她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少女又叹了口气:“无妨,等我见到武安侯夫人,就告诉她,继母苛待我,继母派来的妈妈串通贼人刺杀我,还把我推下船,想要害我性命。”
刘妈妈脸色大变:“你敢!”
“我是武安侯夫人的准儿媳,你说我敢不敢?”少女重伤未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可却能气死人。
刘妈妈想说,你就不怕我把你扔进河里,就说你淹死了?
可转念一想,还真不行,捞尸人就是人证,当时她被捞起来时很多人都看到了。
“你究竟想怎样?”刘妈妈咬牙切齿。
少女的目光落在刘妈妈的衣袖上,刚刚刘妈妈抬手时,她看到了藏在衣袖里的大金镯子,又抬头去看刘妈妈耳垂上的金丁香、头上的银簪子:“我连件首饰都没有。”
刘妈妈气得半死,咬着牙说道:“大太太已经给你准备了,回去就有了。”
“我要你的金镯子,否则......”少女怯生生,还缩了缩身子,像是怕被刘妈妈打骂一样。
刘妈妈想要撕碎她的脸,可还是忍下来了,当务之急是哄着她回去,至于回去以后嘛,哼哼,大太太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刘妈妈褪下腕上的金镯子,这对金镯子是出来时大太太赏给她的,她信不过两个儿媳,没敢把镯子留在家里,随身戴着,没想到却被人给盯上了。
不要脸,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臭要饭的!
刘妈妈在心里把那少女骂得狗血喷头,可还是脱下手上的镯子放在少女面前:“拿去,拿去!”
这东西且让你先替我保管,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到真定,到时你就是案板上的面团儿,是搓是揉可就由不得你了。
少女拿起金镯子掂了掂,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看在刘妈妈眼里,要多辣眼就有多辣眼。
“现在能走了吗?”刘妈妈想要咬人了。
少女看看自己身上:“还缺三身新衣裳,是里外三新,不是驴粪蛋儿外面光。”
何家大小姐,无论是真是假,总不能穿得像个乞丐吧。
刘妈妈咬牙,果真是个下贱坯子,连驴粪蛋儿外面光这种话,她也能说得出口,丢人现眼。
“好,我这就让燕儿去买。”
刘妈妈说完,拽着燕儿出去,燕儿给她带信,说是救上来的是个傻子,有这样的傻子吗?
“她的脑子真的不好使,是真的,她连现在是哪一年也不知道,还有她那双手,手上有茧子的,一看就是做惯粗活的,您看她要这要那,依我看,她就是小人乍富,没见过世面。”
燕儿真的试探过了,这位大小姐是真的不聪明,而且也是真的没见过世面。
刘妈妈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反正也不是真的让她回去做大小姐,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正在这时,黑妹冷不丁跳了出来:“给钱,一千五百两,你们何家不能说话不算数吧,快点拿来!”
刘妈妈咬牙切齿,悬赏的时候,当然是赏银越多越好,声势越大越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何家千辛万苦找回的姑娘掉进河里淹死了。
谁能想到,还真就找到人了呢,当时为了做给武安侯府看,她还特意在悬赏启事上写了脚上有红痣。
听燕儿说了,这个叫黑妹的野丫头把人救上来就去看脚,看到红痣就大呼小叫,燕儿闻讯赶来时,这位“大小姐”的玉足,已经不知道让多少人看过了。
年龄、性别,连同红痣全都吻合,所以还能怎样,只能咬牙认下了。
“给钱,快给钱!”黑妹大喊大叫,活脱就是个讨债鬼。
刘妈妈差点给气得背过气去,她身上哪来的一千五百两,总共也只有二百两。
“去去去,一边去,这么大嗓门,冲撞了大小姐你担当得起吗?”
黑妹摸摸鼻子:“有啥担当不起的,她的小命都是我救的,给钱,快给钱,一千五百两!”
刘妈妈向西,黑妹也向西,刘妈妈向东,黑妹也向东。
“你这个死丫头跟着我做什么?”
“你才是死丫头,你们全家都是死丫头!”
刘妈妈恨不能掐死这个野丫头,可是不敢,能在河里捞尸的,哪有好惹的。
无奈之下,刘妈妈只好许诺回到真定就让人把银子送过来。
黑妹嘿嘿干笑:“你当我是傻子啊。”
刘妈妈不想理了,转身进屋,黑妹立刻跟了进来,刘妈妈怒视,正要开骂,身后传来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你若是不信,就跟着去真定吧,到了真定就有银子了。”
刘妈妈脸色一白,让个捞尸的跟去真定?大太太还不骂死她啊。
黑妹却咧开嘴笑了:“好啊,我还没有去过真定府呢......白狗,叫上黄豆和红豆,咱们要去逛真定府喽!”
次日,刘妈妈在镖局里雇了两名镖师,又返回来,推搡着少女上了马车。
马车是刘妈妈从真定府带过来的,里里外外都很陈旧,内置的小桌子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漆面是什么颜色。
少女坐在马车里,撩起窗帘,好奇地看向窗外。
她听黑妹说过,这里叫岗头村,属于万春县管辖,何家的悬赏启事便是贴在了万春县最热闹的地方,不到半个时辰,整个万春县的百姓便全都知道,真定府何家那个脚上有红痣的大小姐,掉进河里生死未卜了。
少女想到黑妹,便听到了黑妹的喊声:“别走啊,等等我们!”
何家的马车自是不会等的,车把式甩起马鞭,将马车驶向了官道。
燕儿探出头看了看,又把脑袋缩回来:“他们还真的跟着咱们呢,小驴车,赶车的是白狗,他们还带着被褥,还带着锅呢!”
刘妈妈啐了一口:“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少女依然看着车外,她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她去过平阳,去过三次,平阳离这里应该也不太远。
那时还是乱世,诸侯纷争,正是四月天,草长莺飞,她在晋康饮过汾阳春,便动身去了平阳。
到平阳那日,是四月二十八,平阳城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她是专程来平阳看威风锣鼓的,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钻。
八岁的周池也在人群里,他东躲西藏好不可怜,他叔父派来杀他的人正在找他。
于是她便多管了一件闲事,带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很好养活,给口饭吃就行,她带着他四处闲逛,高兴了会教他打军体拳,给他讲飞机大炮潜水艇,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渐渐的她就明白了,她收养这个孩子,真不是做善事,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饭搭子、酒搭子、话搭子。
一个人虽好,可有时也很寂寞。
周池十五岁那年,她觉得周池已经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了,于是她便带着他回到位于平阳的周家堡,从叔父手中夺回了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从此,周池成为天下诸侯中最年轻的一位。
第三次则是途经平阳,那时周池已经登基为帝,而她也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周池了,那五年里,她带着她的姐妹们住在青苍山,练练兵,唱唱歌,打打猎,日子惬意。
忽有一日,她收到周池的血书,死对头的余孽联同内奸里应外合,已是皇帝的周池和皇后闵兰被困于行宫之中。
她没有迟疑,带着姐妹们千里奔袭,驰援而来,那一役她杀了很多人,行宫外血流成河。
她踏着一地鲜血将周池和闵兰救了出来。
从那以后,也或许以前便是,闵兰越发惧怕她,于是这女人做了一件蠢事,让弟弟闵青给她下毒,被她发现后,她闯了皇后寝宫,将闵青的人头扔在闵兰面前。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周池将闵兰幽禁时她没有回来;周池封她为秦国夫人时,她没有回来;周池封她为镇国长公主时,她仍然没有回来。
在这里,她只是过客,她坚信自己不知哪一天就会回到来时的地方,狗子都知道在树坑里撒泡尿留记号,她也要。
她又过起了以前的日子,在这个时空中四处游历,在每一个她走过的城池留下属于她的标记。
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直到有一天,她得了一坛二十年的桃花酿,兴致来了躺在竹笺上喝酒,竹笺顺着索陵河飘飘荡荡,她喝多了,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意识到自己要走了,可是醒来时她却没能回到她来时的地方,而是又回到了这里,她被活埋了,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小姑娘。
不对,她现在是何家的大小姐。
如今天下太平,没有户籍会被当成流民,何家这身份不高也不低,算不上多好,可却能给她一个身份。
少女笑了,这家还是姓何呢。
她喜欢“何”这个姓,以前她叫何苒,来到这里后,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她叫......何惊鸿。
或许是急着回真定,也或许是心疼那对金镯子,总之,刘妈妈心烦意乱,没有如先前说的那样,在路上教她规矩,她也乐得轻松。
五日之后,马车终于进入真定地界,刘妈妈终于有了精神,燕儿也像打了鸡血一样,说何家有多富贵,大老爷的学问有多么好,阎氏的仪态有多么端庄,还有那位假的何小姐何淑媛有多么多么的气质超群,文采出众。
刘妈妈一早就让其中一名镖师先行一步,去何家报信了,因此,当马车在何家门前停下时,便有一个婆子带同五六个丫鬟在门前迎接。
燕儿告诉她,这个婆子姓赵,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少女被簇拥着去了老夫人的春晖堂,大老爷和大太太阎氏、二老爷和二太太林氏全都在这里。
除了何家人以外,还有一个衣著体面,眼神精明的嬷嬷。
她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她身上,刘妈妈一一介绍,带着她给众人行礼。
轮到那位嬷嬷时,刘妈妈介绍她是武安侯府的史嬷嬷。
老夫人上下打量她,叹了口气:“这眉眼随了劳氏,长得倒也标致,就是太瘦了一些,听说你受伤了?既然回来了,就要好生调养。”
大太太笑着说道:“这事儿交给儿媳,母亲您就放心吧。”
老夫人瞟了一旁的大老爷和大太太阎氏一眼,重又看向眼前少女:“可有名字?”
听说是在草台班子里长大的,如果是那种桃红柳绿的俗艳名字,是一定要改的,否则传出去,被笑话的不是她,而是何家。
“我叫何苒,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的苒。”何苒有副好嗓子,清灵悦耳。
她想,还是叫回何苒吧,她懒得再取新名字了,比起何惊鸿,何苒的名字更简单,可以少写一个字。
屋里瞬间一静,落针可闻。
还是何大老爷率先打破静寂,声音里带了二分迟疑,三分试探,五分担忧:“你读过书?”
“认识几个字,戏班子有教,要背戏文用的,这两句也是戏文里的。”
何苒好心安慰,她只不过顺口扯了两句诗,看把何大老爷给吓的哦。
也是,女孩子一旦多读几本书,就不容易搓扁揉圆了。
何苒的回答让何大老爷松了口气,原来是戏文里的,那就无妨了。
“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这名字也实在不像是戏班子里会取的。
何苒目光哀戚:“把我抱走的人说,在我的襁褓里有一条帕子,上面用血写了一个苒字,所以他们便用苒字做了我的名字。”
屋里再次安静,何苒低眉垂目,都是演戏,再多一条帕子又如何,反正都是做给史嬷嬷看的。
良久,何大老爷用衣袖在眼角轻轻拭了拭,语声悲戚:“那帕子是你生母留下的,可怜她刚刚诞下你便不得不与你生死永隔......”
一旁的大太太阎氏狠狠地剜他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老夫人的眉头还是动了动,不悦地说道:“大郎,如今苒苒好不容易回来了,阖家团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你也不要太过伤怀。”
“是儿子冲动了。”何大老爷垂首而立,瘦削的身子略显佝偻,如同一只被啄伤脖子的鹭鸶。
老夫人使个眼色,赵妈妈捧上一只锦盒,老夫人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翠玉镯子。
何苒瞥了一眼,这镯子怕是还没有那只锦盒贵重。
老夫人笑着说道:“来,把这镯子戴上,让祖母看看好不好看。”
何苒伸出手来,露出手腕上的大金镯子。
“这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那大金镯子上,镯子戴在小姑娘纤细的手腕上,显得有些笨拙。
“这是母亲让刘妈妈带给我的,虽然戴着有点大了,可也是长者赐。”
话外音:这镯子太大,我戴着不合适,我也不太喜欢,可却是长者赐,不能辞,我只能将就着收下了。
刘妈妈的眼睛要喷出火来,不是的,她说谎,这明明是她从我这里抢走的!
刘妈妈嘴唇动了动,一抬头,却见大太太阎氏看向她的眼神,恨不能撕了她,刘妈妈连忙缩缩脖子,退到了一旁。
见老夫人给了见面礼,大太太阎氏和二太太林氏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个是簪子,一个是珠花,史嬷嬷也替武安侯夫人送上一对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
看到这对镯子,老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史嬷嬷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不但猜到她也会给镯子,还要磨蹭到最后才把见面礼拿出来。
戏班子里长大的丫头,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镯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何家人生气的事。
上次武安侯夫人来的时候,差一点就让何淑媛当众脱鞋脱袜子了,虽说后来是由阎氏陪着,让何淑媛在屏风后面脱下鞋袜给武安侯夫人察看,可是这件事让何家很没面子,何淑媛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这一次,史嬷嬷却是提都不提让何苒脱鞋验看的事。
为啥不让何苒脱鞋?
为啥要逼着何淑媛脱鞋?
这不是欺负人吗?
何家人全都是这样想的,可却全都忍着没有说。
何家是书香门第,不在这上面争长短。
府里没有单独的院子,何苒被安排到三小姐何淑韵的院子,阎氏含笑,要带何苒过去,何苒却站在那里没动,一脸天真,心无城府:“黑妹的银子还没给呢,他们还在大门口等着。”
这话是对老夫人说的。
“黑妹,什么黑妹?”老夫人不解。
刘妈妈却已变了脸色,正要解释,何苒的声音再次响起:“黑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刘妈妈在万春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悬赏一千五百两找人,这件事整个万春县都知道。
好多人都去找我,可只有黑妹找到了,她奋不顾身把我从波涛汹涌的黄河里救上来的。
刘妈妈说没带这么多银子,让黑妹来真定府要银子。
黑妹就带上她家里的人和全副家当跟着我们一起来了。”
“你说悬赏多少?”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妈妈悬赏了一千五百两。”何苒提高了声音。
老夫人一怔,原来没听错啊,这刘婆子是疯了还是傻了,何家的情况她心里没数吗,谁给她的胆量,让她敢悬赏一千五百两的?
还能是谁,当然是阎氏了,刘妈妈就是阎氏的心腹。
老夫人生气,何苒却生怕老夫人还不够生气:“那悬赏告示上写了,要找脚上有红痣的真定府何家大小姐,这件事也是整个万春县都知道。
黑妹找到我,发现我脚上有红痣,又让燕儿看过了,这才确定了我的身份。”
何苒说脚上有红痣时,加重了语气,不仅是老夫人,就连二太太林氏和武安侯府的史嬷嬷也是脸色一变。
老夫人声色俱厉,怒视刘妈妈:“你当真是这样做的?”
女子身上的标记,除了家中亲近的女姓长辈,就只能是未来的丈夫才会知晓,刘妈妈却恨不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别人笑话的不只是何苒,而是何家所有的女子,更何况,何家没有出嫁的姑娘,不是只有何苒一人。
刘妈妈不敢去看阎氏,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老夫人消消气,是奴婢该死,奴婢就是见大小姐落水,一时着急,就慌了神,奴婢真没有坏心思啊。”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这个婆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做,不用问,这是阎氏指使的。
老夫人重又睁开眼睛,对阎氏说道:“这是你的人,你带回去好生管教,我是管不动了。”
阎氏连忙陪笑:“母亲莫要气着身子,为这点事儿不值得。儿媳这就带这个不懂事的奴才回去受罚。”
阎氏狠狠瞪了刘妈妈一眼,正要先行退下,却听到史嬷嬷幽幽叹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唉,若是我家夫人知道恩人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被人如此轻侮,她该有多难过啊,这可是我们没过门的世子夫人啊,谁给她做主啊。”
好吧,老夫人想把刘妈妈交给阎氏都不行了,她看向何大老爷:“唉,我老了,大郎,这府里的事啊,我是管不了啦!”
何大老爷想要装聋作哑也不行了,他怒声喝道:“来人,叫个人牙子,将这个欺主的恶奴卖掉,卖得越远越好!”
刘妈妈吓得魂不附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呢,她连忙向阎氏投去求救的目光,阎氏也是脸色铁青,刘妈妈知道太多事情,哪能随随便便卖出去。
两个健壮婆子过来拖着刘妈妈往外走,阎氏看向何大老爷,何大老爷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女人就是心软,区区一个仆妇算的了什么。
至于欠黑妹的一千五百两,虽说万春县的事一时半刻传不到真定府,可何大老爷是有官身的,他可不想落下一个欠债不还的名声,何况那债主还是低三下四的捞尸人。
刘妈妈虽然被卖掉,可她是大房的人,这一千五百两还是要落到大房自己的账上,二老爷和二太太虎视耽耽,一副你们敢说走公账,就和你们拼命的架式,就更不用指望老夫人了,这样一来,何大老爷和阎氏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不是一百五十两,而是一千五百两啊!
把刘妈妈卖上一百回,也卖不出来一千五百两。
阎氏没有心思去送何苒了,她不但要让人牙子来买刘妈妈,还要再安排人到人牙子那里把刘妈妈买回来。
只是买回来也不能留在府里了,阎氏身边还是少了一个心腹得用的人。
想想就烦。
还是老夫人身边的赵妈妈送何苒去了何淑韵的院子。
何淑韵比何苒小三岁,细胳膊细腿,脸蛋却是圆圆的,带着婴儿肥。
待到赵妈妈走了,何淑韵上下打量着何苒,好奇地问道:“听说你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你会唱戏吗?”
“我们那是草台班子,不按规矩来,没那么多讲究,我是刀马旦,不会唱,只会打。”
何淑韵的眼睛亮了:“真的?那你一定会翻跟头吧,要不你翻个跟头给我看看?”
“好啊,咱们打赌,如果我输了,我就连翻十八个跟头,如果你输了,你就......”
何淑韵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可不会翻跟头,我也不会唱戏,我什么都不会!”
“那你总会说话吧,我问你答就行了,你放心,不该问的我不问。”何苒笑意盈盈。
何淑韵点点头:“好吧。”
打赌的结果当然是何苒赢了,于是何淑韵就按照何苒的提问,把这府里的事讲了一遍。
劳氏去世后不到半年,何大老爷便迎娶了阎氏,理由是要娶阎氏进门照顾那个可怜的女儿。
为此,劳氏的娘家与何家大吵一通后,从此再无往来,连带着外孙女也不闻不问了。
不过,阎氏对这个继女视如己出,用何淑韵的话说,她从小就羡慕大姐姐,和大姐姐相比,她才像后娘的孩子。
阎氏后来又生了两儿一女,长子何书铭和次女何淑婷是龙凤胎,今年也是十一岁,只比何淑韵大了几个月,小儿子何书桥只有六岁。
“因为出了那件事,大伯娘担心大姐姐受不住打击,便让大哥和二姐姐陪着她去了外家,如果她们在府里,这会子肯定过来看你了,大姐姐人很好的。”
何淑韵口中的“那件事”,当然就是何大小姐是假货的事了。
何淑韵一口一个“大姐姐”,却称何苒为“你”,何苒丝毫不在意。
“老夫人也是最疼你大姐姐吗?”
何淑韵嘴角微微下撇:“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祖母谁都不疼,你可别以为只要哄好祖母就能高枕无忧了,那是别人家,不是咱们家,咱们这位祖母,那是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以外,谁也哄不好的。”
刚刚在春晖堂,何苒便已经知道,何家还有一位何三老爷,三房一家子去给岳父祝寿,没在真定,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何苒好奇:“祖母生起气来,你大姐姐也哄不好吗?”
“当然哄不好了,别看大姐姐受宠,可也只是在大伯父和大伯母面前,我都说了,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祖母谁都不疼,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何淑韵不耐烦了,不过对上何苒那既清澈又愚蠢的眼神,何淑韵还是决定日行一善。
“我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何苒连忙点头:“嗯,我保证不说。”
见她如此上道,何淑韵满意了,她四下看看,屋里只有她和何苒两个人。
何淑韵这才说道:“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祖母最在乎的就是她的私产,她的嫁妆啊,她的私房银子啊,她屋里的东西啊,只要是她私账上的,谁也别想动,说了你可能不信,过年的时候,我们给她磕头拜年,她连压岁钱都不给的。只要是经她手的银子和东西,那一准儿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
后面这句话是二太太常常用来在背后数落老夫人的,何淑韵听得多了,没留神便说出来了。
好在何苒听惯了粗话,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难怪呢,祖母赏了我这个。”
何苒拿出老夫人赏的镯子,何淑韵一眼就认出了那只锦盒:“这是前年祖母寿辰,我娘送的寿礼,当时还在孝期,没有大办,但是寿礼各个房头全都送了,没错,就是这只盒子,我认识,不过这镯子不是,我娘送的镯子水头很好,花了五十两银子呢,可不是这种便宜货。”
何苒失笑,她就说嘛,这锦盒看上去比镯子值钱多了。
何苒又问起生母劳氏的事,何淑韵一问三不知,她年纪小,她出生的时候,何劳两家已经反目成仇,断了来往。
何淑韵年纪小,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是何苒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我进城的时候,看到街上好多人,马路也好宽,能并排走四驾马车呢。”
何淑韵心想,燕儿说得没错,这位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真定虽然繁华,可和京城比不了。”
“是吗?你去过京城?不过真定府也很繁华,比万春县繁华多了,我听人说,真定府有座状元楼,很大很大,是真的吗?”
何淑韵嗤了一声:“状元楼?那还算大?真定府最大的酒楼是惊鸿楼,京城也有一座惊鸿楼,不过是银楼,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东家,我听表姐说,保定府也有惊鸿楼呢。”
何淑韵说得起劲,一抬眼,见何苒正星星眼地看着她,哇,你懂得可真多!
次日,阎氏便让人来请何苒过去,何苒身上穿的,还是刘妈妈在成衣铺子里给她买的衣裳,浅绿的小袄,翠绿的裙子,同色翠绿的绣鞋,何苒低头看了看,挺像一棵葱的,只有葱叶没有葱白。
阎氏坐在八仙桌前,虽然施了脂粉,可还是盖不住眼下的乌青,再配上眼中的红血丝,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何苒行了礼,乖乖巧巧叫了声“母亲”。
阎氏却没有应,也没有让她坐下,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不是失忆她不知道,但眼前的人肯定不是燕儿口中的傻子。
傻子能三言两语让她在史嬷嬷面前没了面子?
傻子能三言两语就断了她一条臂膀?
没错,刘妈妈就是阎氏的臂膀,虽然被她买下来了,可也只能安置在外面,想要回府那是不可能了。
在府里,阎氏身边少了刘妈妈,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阎氏现在恨不能撕了眼前这个假货,相比于她的媛儿,眼前这个才是真真正正的假货。
只是阎氏冷如刀剑的目光,换来的却是何苒的一脸无辜:“我是何苒啊,是您和父亲千辛万苦寻回的女儿,是何家的遗珠,是还没过门的武安侯府世子夫人。”
“你你你......你也配?”阎氏觉得,眼前的这个假货,是她见过的最无耻的人。
何苒觉得她应该表现得更加无耻,才能让阎氏彻底记住她的无耻。
于是她眼冒绿光地看向阎氏头上的金簪:“母亲,您头上的那支簪子,如果戴在我头上,那我就更配了。”
“滚!”阎氏怒吼。
于是何苒果断地滚了。
只不过她没有滚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滚去了后门,她对后门的门子说:“母亲让我滚,这个家,我没法待了,我找个地方上吊去。”
然后,她便像泥鳅一样从门子身边钻了出去,等到门子反应过来,这位刚刚出炉的大小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门子怔了怔,天呐,出大事了,大小姐去上吊,还是他给放出去的!
不对,刚刚大小姐说了,是大太太让她滚,对,大小姐若是真的死了,也是被大太太逼死的,后娘逼死了继女,这是天大的事,赶紧去报告老夫人和二太太!
门子在路上遇到了燕儿,燕儿正在找大小姐,她就上茅厕的功夫,那位就不见了......
何苒先去了当铺,把老夫人送她的镯子当了一支,活当二两,死当四两,她选了死当,又和当铺换了一把铜钱,
揣着银子和那把铜钱,她找到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四下看了看,几十年了,真定府变化很大,再说,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她也不可能记住每个地方的大街小巷。
她只好叫来一个小孩,给了他两个铜钱,小孩领着她走了两条街,朝着马路对过指了指:“那就是惊鸿楼。”
何苒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楼宇,眼中都是满意。
保养得不错,几十年的老房子了,看上去依然坚固,依然巍峨。
她把那张写了字的纸交给了小孩,又摸出两个铜钱,在手里把玩:“把这张纸交给惊鸿楼的掌柜,这两个铜钱也是你的。”
小孩天天在街上跑,可却从来没有进过惊鸿楼。
惊鸿楼的饭菜最好吃,当然也最贵,他爹说过,等以后有了钱,就带他来惊鸿楼吃饭,要两碗饭,吃一碗倒一碗。
他爹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要说上一遍,因此,在小孩心里,这惊鸿楼就是他爹的梦想,当然,也是他的梦想。
现在终于可以走进梦想了,小孩有些紧张。
他有个毛病,只要一紧张就想去茅厕。
小孩一踏进惊鸿楼,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雕梁画柱,小孩的尿意便涌了上来。
此时不是饭点,伙计们正在打扫,看到进来一个小孩,以为是街上的熊孩子捉迷藏躲进这里来了,一个伙计走过来便往外轰人:“到别处玩去,快走快走!”
好吧,小孩更紧张了,这一紧张就憋不住了,他把那张纸往伙计手里一塞:“给你们掌柜!”
说到最后的那个“柜”字时,小孩已经跑出去了,不能尿在梦想里!
伙计骂了一声熊孩子,再看看手里的纸,他认识几个字,可是这张纸上的字,他横看竖看却是看不出写得是啥?
这是草书?篆书?还是鬼画符?
还交给掌柜,小屁孩,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会儿正是打扫卫生的时候,伙计顺手一团,朝着不远处的簸箕扔了过去。
可是他的准头不行,纸团没能扔进簸箕,刚好有个人从外面进来,那个纸团好巧不巧正打在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皱眉,伙计一见,吓了一跳:“大掌柜,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大掌柜,不是二掌柜。
平时在铺子里的是二掌柜,大掌柜只是偶尔才过来。
伙计快哭出来了,他真是点背啊,他真不是故意的。
大掌柜不苟言笑,看了伙计一眼,弯腰将那个纸团捡了起来,他又看了伙计一眼,在伙计生不如死的目光里,大掌柜将纸团展开,忽然,他高大的身躯抖了一下,猛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冲着伙计一声暴喝:“这是哪里来的?”
伙计吓得后退几步,双股颤颤:“小孩,小孩,小孩给的。”
“什么小孩?”第二声暴喝。
“外,外面的小孩......”伙计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条搁浅的鱼。
他的话音未落,大掌柜已经冲了出去,伙计傻了,这是几个意思?
可是下一刻,大掌柜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把拎起小伙计:“走,去把那个小孩找回来!”
可是哪里还有小孩啊,伙计找了一圈儿,只看到墙根处有一泡尿,看那尿的高度,差不多就是那个小孩。
伙计抹着眼泪回去了,他没有找到小孩,只找到了一泡尿。
而此时,二掌柜正在和大掌柜说话:“哥,你没记错吧,我怎么啥都看不出来?”
“没有记错,太姥把酒楼交给我的那天就拿了这个签名给我看,让我把每一个笔画都要记住,我记性好着呢,错不了,这纸上的字和太姥给我看的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一行小字,你仔细看,这行小字写的是啥?”
二掌柜凑近了细看,大掌柜不耐烦了:“你拿反了。”
二掌柜连忙把这张纸倒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看懂了,那行小字写的是:
崇安三年四月十六真定
“这不就是今天吗?”二掌柜不解。
大掌柜点点头,的确是今天,太姥说过,这纸上是签名,相当于私章,私章可以假冒,这签名却是假不了的,而那排小字,其实就是这签名的有效期和使用的地方,过了今天,或者不是在真定府,这个签名就没有用了。
也就是说,每一个签名,只能在一个地方使用一次。
当然,有心之人也能模仿,不过,几十年了,这签名也没有出现过,太姥等了大半辈子......
大掌柜忽然又对二掌柜说道:“去找,继续找!”
“还找那个小孩?”二掌柜问道。
“当然不是,去找一个老太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大掌柜想打人了,老二越来越笨了!
找老太太的事交给二掌柜,大掌柜则动身去了城外,太姥如今在城外庄子里养老,他要赶紧把这事报告给她老人家。
两个时辰后,大半个真定府的人都知道了,惊鸿楼重金悬赏,寻找他们家的老祖宗!
至于重金是多少,人家没写,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个小数目。
何苒原本还想在街上逛一逛,可是她闻到了酒香,酒虫子立刻被勾了起来,寻着香味找过去,终于在一个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小酒馆。
何苒大喜,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等等,等等!”
何苒回过头去,便看到黑妹和白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我看着像你,白狗非说不是,我的眼神好着呢,你看,我没看错吧,还真的是你!”
何苒一指酒馆:“相约不如偶遇,走,我请你们喝酒。”
“好啊,不过喝酒也不能抵账,一千五百两,你家还没给呢。”
黑妹想起何家那位大太太就生气,和她说话就像审犯人,气得她啊,当场就把大太太骂得狗血喷头。
她是痛快了,可是现在后悔了,一千五百两啊,银子还没到手呢。
“喝酒,一醉解千愁。”
黑妹的忧愁就是那一千五百两。
白狗同样有忧愁,他的忧愁就是一千五百两到手后怎么花。
何苒没有忧愁,她只有惋惜,酒一入口,她就惋惜了,这么好的酒,她以前竟然没有喝过。
黑妹尝不出酒的好坏,她的酒量也浅,三杯下肚便开始迷失自我。
她拍着何苒的肩膀:“何......何大小姐......要不这样,你帮我要账,把那一千......一千五百两要到手,咱......咱俩平分!”
白狗急了:“不能平分,我也有份。”
黑妹朝他脑袋就是一记:“有我的,就......就......就有你的,还有黄豆和......和......和红豆的。”
何苒摇头:“不用我帮你,你自己也能把银子要回来,保管一两也不差。”
“怎......怎么要?我......我骂了......骂了一通......也没没没给我!”黑妹气闷。
“你要到大门口骂,再叫上十几二十个看热闹的,把你听过的最难听的话全都骂出来,白狗,你会吹唢呐吗?何家人出来赶你们走,你们就冲着他吹唢呐,最好再放上几挂鞭,把左邻右舍全都叫过来。”
这是绝活,必杀技,如果不是多喝了几杯,何苒一般不会告诉别人。
别说,白狗还真会吹唢呐,他们除了捞尸,还做白事。
我只是进来说一声,差点我就不用找看书软件来看这本书了[笑着哭]
是在哪里看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