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宇
军艺是我就读过的第三所军校,第一所是后勤工程学院,第二所是后勤指挥学院。这三所军校的相同点都是管理相对宽松,给我很大的自由用于追求我热爱的艺术,画画对于前两所学校来说有点不务正业,我只能私下里去学习画画,到了军艺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画了!
这些小小的风景写生都是我从碳厂回校后利用休息时间在校院里画的,军艺坐落在北京市海淀区魏公村,在白石桥路上门朝西开,那时候白石桥路上都是杨树一到杨花飘飞的时节满眼都是白白的杨絮,人们头上身上都被沾满,真有点“村里院外飞白絮,此生也算共白头!”
军艺院里绿化很好,布局有点杂乱,有很多树没什么高楼,我们的宿舍在四号楼,一楼是男生宿舍,美术,音乐系住在一起,二楼到四楼是女生宿舍,进楼门后还有铁门封住二楼楼梯口,门房住着李大妈一家,李大妈凶的狠,只有戏剧系演小品的买红妹敢拿菜刀跟她对抗。
很多女生夜里回来晚了叫不开门就顺着窗户外安装的铁栏杆爬上二楼钻窗户进去,弄的窗外叮当作响刚来不久的我不明就里,等明白了事情原委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而我则发扬军队的光荣传统很快跟大妈一家打成一片,上女生宿舍找人大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不管我,记得有一次去音乐系找一个相熟的女生,刚从她宿舍出来就有一个女生仅穿内衣冲了出来,看见我后在门口大呼小叫,我也认识她,赶紧跟她说别担心我今天忘带眼镜了,她才如释重负般地逃回宿舍,其实,当时我戴着隐形眼镜!
只是,自己当时心里也发虚不敢多看,就逃也似的下了楼!
我在班里资历最浅,绘画水平最低,低到不会做画布的程度,而其他五位同学则是自吹自擂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情绪,游健号称海军绷布家,桂元是济南军区绷布家,大为二炮绷布家,广德是沈阳军区绷布家,何民也是成都军区绷布家,而我则给北京军区丢脸了,只能谦虚地跟他们学习如何绷布,如何配制胶水混合物,如何调立德粉,钛白粉,如何刷?
游健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满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广德嘴里嘟囔着很忙很神秘的样子,大为则偶尔抬一下头镜片后大眼睛瞪的挺圆,何民嘴里吊着烟云山雾罩有点我就看着你们装掰,桂元讲着荤笑话,不用绷布钳也不用锤子全拼那双手把布绷紧再用手指把鞋钉一个个按进画框里去,看的大家目瞪口呆!
几大绷布家孰优孰劣最后做出品判的是崔老师,因为崔老师带着桂元做出来的画布出去写生,同行的安徽省美协主席鲍加竟然非要拿法国产的画布跟崔老师交换。
这下桂元可就趾高气扬了,在我们的小画室里嘴噘扬头好不威风,拿着画布在另外四大绷布家面前逡巡,一边敲着画布一边说:“这位爷您听听这声儿,咚咚锵咚咚锵,响亮而不脆,您看看这纹理平直顺畅没有歪斜,您再看看这布面洁白光滑得苍蝇落上去都站不住,它会滑尼玛个跟头啪一声掉在地上!”
事实确实如此桂元的画布制作的很好,很适合画写实风格的作品,游健从那以后就让桂元能者多劳,何民天天摆弄什么油底子,大为一如既往地慢慢悠悠捯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广德做的糙点他的风格偏表现,而我则是捡他们和崔老师丢掉的碎布拼贴在捡来的三合板上简单地刷几遍胶就可以了。
我们的小画室与教室之间隔着崔老师和张利老师的画室,大概有二十几平吧?每人靠边分点,中间空出来做公用,虽小却很是得我们六个喜爱,继双和文勇没有,那么小的空间朱杉夫妻俩还隔去了几平住着,有时候会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但更多的时候传来的是他们内战的声音,朱杉是临时工却很聪慧喜欢鼓捣很多东西,也画画还搞雕塑,跟模特关系比较亲密!
那年暑假我没回家住在画室里画画,正赶上地震,而我们画室和小画室原本就是唐山大地震时盖的防震棚,后来留下来做了美术系简陋的画室,记得有一天我去孙向阳老师家里蹭饭吃的时候孙老师和嫂子说,开宇啊你在画室反而安全一旦真的地震了你一定要来救老师和嫂子啊!
我说您们放心我保证第一个冲过来!
地震没有发生,我在小画室生活的很安逸,有一次去民族大学校园画写生还认识了两个女学生,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新疆的。湖南的还给我做过虎皮尖椒吃,很不错的味道;新疆的是锡伯族人说话有点舌头不好使的那种感觉!
孙向阳老师是我们油画教研室主任,79年军艺恢复后第一批本科生,当时他跟尚丁是两个所有成绩满分的人,毕业后都留了校当了老师。军艺在文革时期被取消,79年在魏传统老院长等人的努力下才恢复,虽然经过十几年的努力建设院里条件很一般,我去上学时还跟北京京剧团混在一起,校园环境比较差,我们美术系的教室和我们学生的画室都是防震棚不说,而像孙向阳老师他们几个老师的画室都很简陋,就在系办公楼上的一间小房子里,向阳老师和孙浩老师的画室我常去看看,想尽办法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课堂上难以学到的东西!
向阳老师的画室堆了很多画和他收集的资料,我能有幸看画和拜读他收集的资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在他学画和画画的过程中是如何走过?如何取得优异的成绩?通过这些积累可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的。他学画的时代资料匮乏,能看到的画册画展有限,我看到他剪贴了很多从画报杂志上剪下来的小小画页,印象深刻的是法国自然写实画派对老师的影响,他给我讲解了自己对《收割的报酬》的理解,强调了油画味道的重要性,给我看了很多他画的创作的小稿和收集的素材,跟我讲解了如何构思创作?如何去收集资料?比如他告诉我该如何确定创作画幅的尺寸——自己画头像多大能画的最精彩就以此为依据推理出画布的尺寸,这让我受益匪浅!
有时候他还会带我去参观画展给我讲解好在那里?有一次他带我去参观北京艺术博览会遇到山东艺术学院的路嶂路昊父子,陆先生还让路昊喊我解放军叔叔好,没成想2000年我在美院跟路昊成了同学。
相比起来孙浩老师的画室大小一样却要亮的多,墙上挂着小幅的油画创作,有静物,有人体,有创作,很亮很洋很现代的感觉,跟孙浩老师聊了也不少,他告诉我不要太拘泥于形式,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要怕,做人要老实但作画不能老实,要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双手,没有什么东西是没用的,关键看你怎么用?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孙老师是军艺第一届大专班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曾经在伊维尔油画训练班学习,画的一手写实风格的油画,他曾在学校组织的考评中从脚趾头画起完成一幅写生作品,引起众人惊叹,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他画画调色盘干干净净,画完了调色盘上的颜色也用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他的画笔是伊维尔亲手制作赠送给他的后来被他用秃了,我也曾拿过来用了用;而他的调色盘也是自己做的,这点我学会了,自己做过很多调色盘。
孙浩老师另一个让学生们喜爱的方面是每次他代课都会陪着我们一起画写生,而且他最爱把我们这些学生都画进去!这让我们开心不已,为了表达我对他的敬仰之情,他丢的藤椅被我捡回来修补一下一直坐到毕业,有一次他来小画室看见了指着我说:“你小子挺能整啊!”
他是大连人。
建岗老师那时候好像还兼着系里的参谋,老师画室里也是堆满了画,其中有一张是他在上海跟陈逸飞先生学习油画时,陈先生给他画的肖像,能近距离看到陈先生的写生这是一种福气!
张老师是内蒙人,还是刘大为老师在包头时的学生,老师淳朴善良好学而勤奋,画室里放了很多肖像大多是少数民族题材的,还有很多草原题材的创作,作品就像他的为人鲜亮明快!
张老师带课时也跟我们一起画写生,对于我这种菜鸟他很关照讲的非常详细,我还记得他用“做”这个词,就是强调画到关键处要静下心来去认真画,就像“做”个平台安放东西那样认真到位才行!
我这个人爱听老师讲课,每次老师讲课时我都会拿出笔和本子记录下老师讲的内容,好回去慢慢体会。后来我去丁一林老师的博士研究生班听课的时候还通过笔记和录音整理出来一万多字的听课记录,丁老师看了很喜欢就要去了,说他要出一本书也许用的上。这一点一直是我的优点之一,军艺的几个老师们都是知道的。
我们班六个正式生两个进修生只有我爱往老师家里跑除了孙浩老师之外其他老师家都蹭过饭吃,在张老师家吃的是大碗牛肉面,在孙向阳老师家里蹭的最多,而崔老师曾经请全班八个人一起到他家吃饭,按理说我们应该叫他师爷,因为他是二位孙老师和张老师的老师。
我们去军艺的时候老师们的作品开始大卖了,他们都买了车,二位孙老师买的都是桑塔纳,向阳老师的是有后备箱的而孙浩老师则没有后备箱的,那时候他们在院内练车我就跑过去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过瘾。既然坐了他们的车就要干活,在画室西边有个水龙头上面有胶皮管可以洗车,每次他们来洗车我都会从小画室里出来帮忙。
当时系主任是刘大为老师与他相比系政委存在感很低,以至于我现在记不起他的名字。刘主任虽然以国画名闻遐迩,但是,他的油画同样出色,他对我们学生要求很严,每次有空都要来画室看看大家的学业完成情况,提出要求,比如速写要每天坚持画十五张,这咋一听不难,但是,每天坚持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为了完成他要求的任务到处找人画速写,开会时也画把主席台上的人都画了,为此还被班长桂元给批了一顿。一有空闲不是去画油画风景就是找地方画速写,早点摊,火车站候车大厅,火车上,工人们的工棚里都留下了我的身影。
有一次坐火车给一个列车员画速写她很满意,完成后还送给她了,没想到的事她是车上的播音员,她回到播音室后在广播里说为了感谢画家张开宇给她画的速写像,特意播放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送给我,歌声响起车厢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刘老师在教学上对大家要求很严格,但是在其他方面对学生很爱护,学生们有请求的大多帮助解决。我曾经异想天开地拿张小纸条请他帮我写“开宇画集”,没想到他除了问就写这么小吗?别的都没问。
后来有人送我们部队首长刘老师的画,他让我拿给刘老师看看是不是真的?我也没多想就拿给刘老师看,老师问我:“我的画你看不出吗?”之后给丢到地上了!我回去跟首长说了过程,首长脸都黑了!
有一次我去中国美术馆看展览在门口遇见他正跟其他嘉宾说话,他扭头看见我敞着怀没扣扣子,立即走过来对我说:“扣子也不扣像什么样子,记住你走到哪都代表着军艺!”说完伸手帮我把扣子扣上,当时虽然我很尴尬,但是,并没觉得自己丢面子反而感受到他对我的关爱之情!
也许他早已忘记此事,但是,我永远记在心里!
虽然有些人对刘老师有看法但是他对学生是真诚的,我曾为家乡潢川第一届书画展请他题字,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信和字。
我那时候年轻,还没有女朋友这一点很让于桂元他们羡慕嫉妒恨,我为了练习画头像可以找到各系的年轻女孩给我做模特,那个时候美术系学生都有相机,我以此为契机经常带着女孩去拍照,有一次音乐系的女孩八个人一起跟我去香山拍照游玩,让桂元他们眼睛都瞪绿了!
给她们拍照除了可以做模特画头像外还有吃不完的菜,由于女生吃的少还经常出去吃饭会省下不少饭票,这倒是便宜了我!
我们学员队队长叫顾正主,是上一届留校的学生,他很有趣,每次我们聚会都请他一起,他都会姗姗来迟到了之后就说:“哎,请吃饭的太多,但是答应了你们我只能把其他的推了,不好办啊!”我们一听很感动,这么给面子,只是后来发现每次他都是这套说辞就开始有想法了,再后来干脆不叫他了省的耽误他跟别人聚餐!
说到聚餐游健大哥由于是海军杂志社的编辑,在海军大院活的风生水起经常请我们一起吃饭,他有两大绝技,一个是用手摩挲碗让水沸腾,另一个是反弹琵琶。第一个绝技很难做到,而反弹琵琶是则更为不易。所谓反弹琵琶就是用嘴叼着一碗水用鼻子把水喝干!
这项绝技是他压箱底的活每次大场合都会表演一番。
喝酒桂元,大为,继双和何民是高手,我和游大哥,广德,老郑都不行,桂元没醉过,大为常醉,继双喝美了就会引亢高歌,何民会喝的满脸通红找我谈心。有一次去圆明园一个自称是江主席侄子的画廊老板的酒局聚餐,好多人喝多了,在回来的路上大为还逞能说自己没事能走回去,结果回到宿舍好久不见他回来,我赶紧去找,发现他躺倒在绿篱里呼呼大睡,我好不容易给弄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拎着两瓶啤酒来找何民继续喝说是沟一沟!
酒徒的境界我是不懂!
广德和大为都有些谢顶,广德弄了不少药抹,还让我看是不是有小绒毛冒出来?而大为呢,每次起床后都会小心翼翼地梳他那几根头发,一边梳一边念叨说:“王大在,王二在……,嗯,不好王五哪去了?”
哈哈哈同学中有很多有趣的事,有快乐的也有不愉快的,比如由于当时自己年轻做事莽撞不考虑别人感受,经常跟班长于桂元发生冲突,比如前面提到的我在大会上画速写,不参加训练,不站队上课,经常说怪话等等成了桂元批评对象,而我浑不在意,桂元就安排开班会批评我还把顾队长请来了,结果大家发言的时候广德大为和何民都袒护我,游大哥一看呐呐地笑着不说话,顾队长低头看看寻呼机说有事跑了!
这又能算什么呢?
在第二次去军艺进修时桂元留校当了队长对我照顾有加,让我当班长,为了方便我跟老婆联系还让我去他办公室用军线打长途电话。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们能有什么仇呢?反而,桂元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恩于我,他可以说是我跟夫人的媒人。
夫人是军艺文工系的,她们琴房就在我们画室边上,有一天她去琴房天下起雨来而门没开,她见小画室开着门就进去避雨,正好我自己在画画,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后桂元也来了,他们认识,她叫桂元老鬼,不久琴房门开了她走了。
桂元跟我说她是开封的跟我是老乡,告诉我这个女孩不错,人很正,在军艺很难得。当时我也没有往心里去,谁知道后来我们会成为一家人呢?
从这点来说桂元是我们的媒人!
国画,舞美的人也都各有特色,其中印象极深的是金永辉每天早上起床后别的事不干就坐在门口抽烟,非要把烟灰缸抽满才停;另一个是姜诗震,这家伙三九三伏都只穿一件军衬衣,永辉一抽烟他就开窗通风,四季洗凉水澡,每周六跑步跑到天安门再跑回来,走路遛边,边走边用拳头锤打遇到的一切,刘老师要给四十多的他介绍对象,他立即道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后来遇到他的侄子听闻他一直都没有结婚!
很多同学毕业后见过也有没有再见的,比如徐德明毕业后没几年传来他去世的噩耗,什么恩怨情仇都随风而去了,留下的东西也会慢慢消磨殆尽。军艺生活丰富多彩,很多事可以写出来分享和纪念,很多往事只能让它随风而去吧!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几度秋?村里院外飞白絮,此生也算共白头!”
张开宇写于宋庄小西湖畔
2022.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