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初,倪虹洁接到喻恩泰的来电,电话那边很高兴,“呦呦,呦呦!你要去《致1999年的自己》这个戏吗?”
倪虹洁也很高兴,“去呀去呀去呀,你来你来你来!”
“呦呦”是十多年前拍《武林外传》时,倪虹洁的外号。那会儿,她喜欢给喻恩泰讲故事,编了一个关于“呦呦鸡”上山的离谱故事。从那之后喻恩泰便叫她“呦呦”,一叫就是二十年。
这一次,“祝无双”与“吕秀才”在《致1999年的自己》里出演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
1999年,是倪虹洁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这一年,她拍了第一支内衣广告,也是第一次有这种广告在总台黄金时段播放,轰动全国。倪虹洁的生活也炸开了,事业开了花。
2006年,倪虹洁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祝无双。
但在事业本该蒸蒸日上时,倪虹洁却似乎在淡出人们的视野。其实翻开她的作品表会发现,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表演,都市剧、年代剧、军旅剧、古装剧一应俱全,电影也拍了不少。无论是主角还是镶边的客串,她都一视同仁。
倪虹洁是感受型演员。对周围环境高度敏感,但是健忘。丰富的情感是演员的创作富矿,但自如地为角色所用是另一回事。
于是可以发现,倪虹洁的演艺曲线其实是螺旋式上升的。《娘道》里的隆万氏、《将军在上》的宸妃、《突如其来的假期》里的刘闵之,为她持续积累观众缘。
2021年电影《爱情神话》的格洛瑞亚、2023年《装腔启示录》的刘美玲,让倪虹洁凭角色小火出圈。
今年春节,接连被倪虹洁的新作品刷屏。在青春怀旧剧《致1999年的自己》里,倪虹洁是乐天要强、深爱女儿的陈秀娥;
古装喜剧《五福临门》里,她是为女儿婚事操碎了心的郦娘子;
微短剧《夫妻的春节》里,她变成已婚妇女的“嘴替”,头脑清醒,敢于表达。
其中,陈秀娥是与倪虹洁连接感最强的一个角色,与母亲、女儿的对手戏看哭了许多观众。新剧《独身女人》杀青后,倪虹洁与我们从头聊起,讲述了自己与陈秀娥之间特殊的缘分,道出了做演员的心路历程。
以下,是倪虹洁的讲述。
“陈秀娥跟我妈太像了”演了这么多年戏,陈秀娥不是我知名度最高的角色,但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陈秀娥跟我母亲太像了,无论是经历、性格,还是与孩子相处的方式。
陈秀娥成长于重男轻女的家庭,独立倔强。在女儿钱佳玥(黄杨钿甜 饰)很小的时候,她把孩子交给外婆,跟丈夫钱康(喻恩泰 饰)在江西乡下劳作,因而缺席了钱佳玥的童年。
我母亲也是不被偏爱的长女,坚韧要强。我不到一岁时,母亲把我交给上海的奶奶抚养,回江苏插队落户。母亲缺席了我的童年。
陈秀娥性格乐天,大大咧咧。我母亲也每天乐呵呵的,是那种去吃陈香贵牛肉拉面,只要加份肉,就能开心一小时的人。
陈秀娥行事张扬,有点虚荣,钱佳玥考上重点高中,她恨不得通知街边的蚂蚁去参加升学宴。我母亲也爱炫耀,十几桌的人吃饭,她会大声强调我在学校拿了什么什么奖。其实我得的奖啥都不是,但母亲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因此,对陈秀娥的理解和呈现,是基于我对母亲的感同身受。通常我会对角色做很多设计,把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加到角色身上,让她更出彩。拍摄前想象和梳理每场戏的过程,或是把剧本上的某些细节放大,或是调整语言节奏、台词等等。
但演陈秀娥时我做得最多的,就是静静待着,回忆与家人相处的场景和感受。我记性不好,灵感总是转瞬即逝,需要随时拿笔写下来;但与母亲相处的碎片却记得很立体,看到剧本的瞬间,情感就会自己涌出来。
陈秀娥被老母亲廖冬梅(杨昆 饰)怀疑偷手表的那场戏,我从拿到剧本开始,看一次哭一次。开拍之前,我甚至不敢过多触碰它。有些戏你一直去触碰的话,会长老茧,会麻木。
一些真情实感的台词细节,比如“光着脚踩在烂泥里,腿上叮满蚂蟥”,比如“我只是想抱抱你,你两个小手就一直推我,连一声妈妈都没有叫过”,都是我加进去的,因为这些都是母亲跟我说过的话。
插队那会儿母亲只有70多斤,每天都要下田插秧。我不敢想象,瘦弱的母亲是怎么一边忍受被蚂蟥叮咬的苦楚,一边思念襁褓里的我,捱过那段时间的。我也不敢想象,当年的我推开满怀期待的母亲时,她有多么心碎。
幸好,遇到了陈秀娥,让我在四十多岁的年纪理解了母亲的心情。“偷手表”这个重场戏里,陈秀娥压抑多年的委屈、愤怒、怨念、失望一口气爆发……我们拍了至少七、八条,其实人一整天都沉浸在那种情绪里,是很难过的。拍完我浑身是汗,大冬天的,我坐在棚外冷静了一下,第二天就高烧到39度了。
但回想起来,我内心很雀跃,因为演陈秀娥的时候,好像在与母亲手拉手,薄薄的,热热的。
“顺着情绪往下走”我应该是遗传了母亲的个性,该吃吃该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搁。每天我都蹦蹦跶跶地去片场,所以你看剧中的陈秀娥大部分时候都是美滋滋的。
我是感受型演员,连记事都不按时间顺序,而是按情感浓度,越深刻越觉得是最近发生的。随着阅历的增加,我“储备”的感受越来越丰富。
于是到了陈秀娥这个角色,我几乎没怎么“演”——不是做我自己,而是忘掉了自己,顺着情绪往下走。
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一场戏,是廖冬梅因阿尔茨海默病走失,众人跑到上海老火车站的天桥上寻她。这场戏我跑得很痛,生理和心理层面都是。
生理层面的痛是因为我的膝盖,拍这场戏的前半个月,我刚做完膝盖手术,虽然剧里呈现跑天桥只有几秒钟,但拍摄时我们是从桥这头完整地跑到那头,跑了十几遍。到最后膝盖根本弯不了,下台阶几乎是抓着把手往下跳。
更痛的是心理层面,就在我做膝盖手术的当天,我的奶奶没了。奶奶临终前也有阿尔茨海默病,谁都不认识,还管我叫大姐。她喜欢出门,我们会在她身上放纸片,就怕她走丢。
跟杨昆老师对戏的时候,她说不认识我,不肯跟我回家,我内心是很崩溃的。难过的情绪自然流露。
能够顺着情绪演,也不是独自就能完成的。喻恩泰、杨皓宇、蒋诗萌都是老熟人,合作特别舒服,跟他们互相过招,我能感受到一种忘掉自己在演戏的松弛。
跟喻恩泰自是不用多说,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确定我会演,他就来了。跟蒋诗萌合作过《装腔启示录》,我是喜欢装腔作势的富太太刘美玲,她是我的乙方律师,每天被我“折磨”。
杨皓宇老师很喜欢边演边加东西。有一场戏我印象很深,我、喻恩泰、杨皓宇、董洁四个人围了一桌聊天,聊着聊着他要了一个碗,我立马反应过来,“你要给关爱萍剥葡萄?”我上手抢,他把我的手打下去,于是我转向喻恩泰,“老公你给我剥!”喻恩泰回,你不会自己剥吗,哈哈。如果导演不喊停,我们能现挂一整集。
摸到表演的脉后,“倪虹洁不见了”二十多岁拍《武林外传》时,尚敬导演教导我们要真听、真看、真感受。我知道这几个字,但我真做不到。你从知道一个理儿,到做到,有很长一段距离。
那时候我对表演有很大的误区,觉得表演就是假装的,假装自己在干什么干什么。演员像流水线上作业出来的洋娃娃,每天粘假睫毛,烫大波浪,出门完成工作,回来擦掉,周而复始。
对表演真正摸到门道,是从2010年拍电影《蓝色骨头》开始的。
我在电影里饰演施堰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热爱摇滚的文艺青年。有一场戏,她的儿子被丈夫强势夺走,她愤懑不已,用枪自残。假枪道具打到我的眼睛,我顿时眼冒金星,特别疼,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更疼,有种心脏撕裂的疼。或许那就是孩子被人抢走之后的心痛。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摸到表演的脉,但心比眼睛更剧烈的痛感是真实的。
以前演戏,导演说“三二一开始!”我会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开始说词,好像告诉别人“倪虹洁要开始表演了”。现在的我会把眼睛闭起来,往外呼一口气,说“我可以了”。这种感觉就像,“倪虹洁不见了”。
选剧本什么标准、角色讨不讨喜、导演是谁、制作班底是哪家、什么题材吃香,这些都交给经纪人考虑,我就一心一意喜欢自己的角色。以前我喜欢跟自己像的角色,现在发现演自己不认同的角色,反而更出彩。
比如电影《爱情神话》里的格洛瑞亚。这是一位时髦的、观念开放的阔太太,她的很多观念起初我是不太理解的,到片场与徐峥老师拍了两场戏,跟邵艺辉导演沟通之后,我感觉一下子拉到了格洛瑞亚的手。因为你能在优秀的年轻女性身上察觉到一种新鲜的气质,她的生活状态、思维表达是跟你不一样的。
近些年还有一个微观的感受,偏女性视角的剧本越来越多了,女性越来越敢于表达。
我主演的第一部微短剧在过年期间上线,播放量很高。它涉及婚姻痛点、婆媳关系、家庭分工等话题,看剧本时我就觉得好爽,最犀利的吐槽在几分钟之内全部讲完。
再如刚刚杀青的《独身女人》,是一部都市女性情感剧,我饰演的戴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新女性,经历感情伤害后,她立马回国创业,还染了一头酷酷的银发,这是她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宣告新生活的开始。
这些鲜活的女性角色,拓展了我的人生宽度。演员不是流水线作业的洋娃娃,而是一份只要你活在世界上一天,生活就有不同可能性的职业。
学会“过滤”,再去演戏虽然我是年岁渐长之后才学会表演时如何表达“真感受”,但我是极度敏感的体质。
敏感到什么程度呢?我能感受到气压的变化。不是大气压强,准确来说是气场,人与人互动的氛围。就算背对着别人,我也能感觉到他想说什么、做什么。有时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起伏的声音。这些不是我动脑思考或刻意感受得来的。
对于演员来说,敏感有用,它会帮你在片场高效接收信息,尤其是对手演员的信息,你可以做出很好的反馈。但在生活里,无用的感受会消耗很多心力,反而会拖累你,毕竟演戏时也需要大量能量。
我跟自己说,倪虹洁,你不是八爪鱼,长那么多触角干嘛!你只有两个手,两个眼,一个脑子,干点别的不行吗?
所以我一直在练习“过滤”的能力,忽略多余的感受。有时你会发现,越高敏感的人越心大,这是保存能量的一种方式。
保存下来的能量,都用去演戏了。拍《五福临门》时,我每天必须吃饱了才去片场,因为郦娘子每天操心的事太多了,嘴又快又喜欢骂人。荧屏里的郦娘子打人生龙活虎,而我腰酸背痛……
我是从来不打人,我只打游戏。
打游戏也不是为了输赢,而是给自己一个缓冲的空间。有时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打把游戏,冷静一下,情绪稳定了,解决办法可能就来了。
前两天赶飞机出门前,我父亲看着我在十分钟内收拾好行李,说你这个样子我是做不到,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有什么意思呢?
我愣了一下,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到了1999年的自己。那时我每天喜欢纠结有的没的,今天要不要出门,出门会不会被认出来,“这就是拍内衣广告那女的”。但我还是很开心,做喜欢的事儿。这种活在当下的心态,让我失去了一些传统意义上好的机会,也支撑我走到了现在。
有什么意思呢?简简单单演戏,快快乐乐活着,就是最大的意思。
【文/赵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