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个情字写到极致——彻底打破才子佳人模式

居士不红爱红楼 2024-02-10 21:27:14

《红楼梦》未问世之前,才子佳人模式一直是文艺创作的潮流,其固定模型为:一对俊男靓女,皆出身于官宦大家,彼此一见钟情,暗中以随身丫鬟为媒介,彼此联系,中间跳出一反面小人从中作梗,最终男方科举高中,才子佳人结为连理。

宝黛共读会真记

曹雪芹对这种写法嗤之以鼻,真正的达官贵族,家教礼数之严格,超乎大众想象,单是小姐随身携带的丫鬟、嬷嬷就有数十人之众,而且女眷均生活在二门内,以贯彻男女之防,故而红楼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就对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写法大加斥责: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第五十四回

才子佳人模式最大的硬伤,就是无法解释“情”的产生。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在那些戏文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没有任何过渡,为此汤显祖还提出了一个“至情论”,即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也。

这是一种近乎玄幻的说法,用来解释戏文里为什么男女双方第一次见面就动了情,因为“情不知所起”嘛,随后就往床帏云雨事上发展。

汤显祖自己也从未践行过“死而复生”的医学壮举,仅仅通过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理论,来给戏曲中的才子佳人谋求思想深度,读者大众往往盲从,故对至情论深信不疑。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曹雪芹写《红楼梦》,刻画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感情,便有读者误以为贾宝玉难道不是才子?林黛玉难道不是佳人?木石姻缘难道不是才子佳人的产物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曹雪芹笔下的爱情,跟以往流于表面的戏文爱情完全不同。

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并没有一见钟情,只是因为有前生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渊源,第一次见面,彼此觉得熟悉,但完全没有动歪心邪念,他们的感情是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产生的。原著第五回记: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第五回

曹雪芹明写,贾宝玉性情怪癖,对姊妹兄弟皆出一意,无亲疏远近之别,林黛玉并不算特殊,只是由于贾母将宝黛留在身边,所以他俩的接触十分频繁,频繁带来熟悉,熟悉带来亲密。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正如红楼评点家二知道人所述:人见宝、黛之情意缠绵,或以黛玉为金钗之冠。不知宝、黛之所以钟情者,无非同眠同食,两小无猜,至于成人,愈加亲密。不然,宝钗亦绝色也,何以不能移其情乎?今而知一往情深者,其所由来者渐矣。

曹雪芹这种写法,正是对汤显祖至情论的猛烈炮击,是对明明沉溺于声色,意欲将美貌女子受入床帏的爱欲心理,却打着“情”的旗号,以一见钟情为借口,只为了促成所谓的才子佳人,用贾母的话来说就是“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贾宝玉和林黛玉,初始时只是同起同坐产生的亲密友爱之情,不涉男女之爱。事实上,年龄还不到十岁的宝黛,也不会产生男女方面的想法。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随着时间的推移,贾宝玉才逐渐对林黛玉产生恋爱式的好感,但由于封建时代思想环境的严苛,他的感觉处于一种朦胧状态,所以第二十九回曹雪芹就写道: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第二十九回

相比其他才子佳人小说,《红楼梦》将“情”的产生、发展,介绍得十分清晰,反观《牡丹亭》、《西厢记》一类,男女一见钟情,彼此丝毫不了解对方,除了一团床上的欲望,没有任何感情深度能支撑起他们的感情线。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红楼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真实,不独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包括今天的爱情小说,男女之间要发生感情,总要编一个故事来证明,比如女校花走在路上遇见流氓,被男主不惜性命,舍身相救,于是两人因此滋生感情——这类小说,总是需要一些近乎中二的情节,才能推动感情线。

《红楼梦》就完全不同,原著第五十二回,有这样一个情节: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第五十二回

对此脂砚斋评曰: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小说可比哉。

风雨夕宝玉探潇湘馆

红楼里这样的情节有很多,比如第四十五回,贾宝玉趁着雨夜来潇湘馆探望黛玉,一见面就问:今儿好些没?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再如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贾宝玉邀请黛玉参加,因担心黛玉身体孱弱,宝玉反复叮嘱: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

生活中真正的爱情,就体现在这些细节里,不需要爱得死去活来才能证明,正如欧丽娟在《大观红楼》中所述:

所谓的“至情”并不是借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来证明。而是体现在“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这种日常性的生活关怀中,即属“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的境界......如此种种,真是细腻入微,已经有点婆婆妈妈的程度了。可是,他的体贴表现却正合乎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所说的,爱包括责任、照顾、尊重和理解,并且“爱在本质上必须是出于意志的行为,是一种决心”。——《大观红楼》

若以《红楼梦》的写实来看才子佳人小说,所谓的“情”无疑是个笑话,男女双方身处封建礼教社会,却罔顾礼法,似乎全然不知彼此的做法,会对对方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

庆元宵黛玉作灯谜

坊间提到宝黛爱情,有天真读者会想当然地提出一个疑问:贾宝玉和林黛玉为什么不私奔?

原因其实很简单,《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根本不会产生“私奔”的思想基础,原著第二十八回,贾宝玉提及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人,他的排名是:老太太(贾母)、老爷(贾政)、太太(王夫人),以及林黛玉。

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第二十八回

伦理亲情排在所谓的爱情之前,这是宝黛遵循纲常礼教排序的证明。

由于时代原因,宝黛经受的是封建贵族生活的熏陶,礼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方式的点滴,构成了他们性格方面的重要内容。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放在婚姻问题上,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承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统合理性,即便贾母让林黛玉嫁给其他贵族公子,让贾宝玉迎娶其他贵族小姐,宝黛只会听之任之,而不会有任何反抗举动。

故而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丫鬟紫鹃为黛玉谋划终身大事时,她的原话是:

紫鹃说道:“替你(林黛玉)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第五十七回

就连紫鹃都明白,要趁着贾母还健在,及时促成宝黛的婚姻,否则贾母去世后,“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不得称心如意”——表明林黛玉虽然也会出嫁,但嫁的人就不一定是宝玉了,可见婚姻决定权始终在贾母和贾家其他长辈的手上,而这种现象,才是真正的贵族家庭的作为。

细品《红楼梦》里宝黛爱情的细节,均和才子佳人模式不同,宝黛之间的深情,区别于一见钟情式的爱欲,宝黛的思想范畴,始终框在纲常礼教的圈子里,没有翻墙越户的幽会,也没有暗约私奔的狗血,有的只是封建贵族的体统和礼数,也只有经历过贵族生活的曹雪芹,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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