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老宅斑驳的镜子前,望着镜中与妹妹并立的倒影。她正仔细梳理着新烫的卷发,发梢泛着栗色的暖光,而我耳后那缕倔强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刺目。母亲总说我们姐妹是投错胎的双生花,她继承了我该有的温婉,我夺走了她应有的锋芒。
父亲走的那年我六岁,妹妹刚会扶着墙走路。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在民政局门前站成雕塑的模样,至今仍刻在我视网膜上。新搬来的继父姓周,带着两个儿子住进我们三十二平的老屋那天,妹妹怯生生喊出"爸爸"时甜美的尾音,和我摔碎青花碗的脆响在空气里同时炸开。
阁楼木梯的第三级台阶有块凸起的木刺,我跪在上面抄写《三字经》时,总看见妹妹穿着新买的红皮鞋在院子里跳格子。继父会摸着她的头夸她像年画娃娃,却在我考试拿满分时皱起眉头:"女孩子读太多书容易心野。"母亲把鸡毛掸子藏在立柜最上层,但每次抽出来都会沾上我的血痕——妹妹总能在掸子落下前就扑进继父怀里撒娇。
十五岁那年的台风夜,我把继父从广州带回的水晶发卡掰成两半。妹妹握着残存的那弯月牙哭得喘不过气,我却盯着掌心的血珠在闪电中发亮。母亲抄起擀面杖追了我三条巷子,我光脚踩在雨后青苔上,听着身后木屐打滑的声响,竟生出几分快意。
高考放榜那天,妹妹躲在葡萄架下撕碎了录取通知书。我隔着窗棂看见她蹲在地上拼凑纸屑的样子,像在修复一面打碎的镜子。当夜她蹑手蹑脚钻进我的被窝,冰凉的脚趾贴着我小腿:"姐,爸说纺织厂招女工,每月能挣三十六块五。"我望着天花板上摇晃的蛛网,突然想起小学自然课上学过的寄生蜂——它们总把卵产在别人的巢穴里。
妹妹婚礼那日,我穿着从上海捎回来的呢子大衣站在人群外。她跪在红绸蒲团上敬茶时,后颈露出块硬币大小的胎记,和我锁骨下方的那块形状惊人相似。妹夫是国营厂的车间主任,憨厚的笑容里带着木屑的清香。当司仪喊"夫妻对拜"时,我的高跟鞋跟卡进了青砖缝里。
去年除夕守岁,妹妹的小女儿趴在我膝头玩玉镯。孩子温热的呼吸拂过我手腕上的疤痕——那是十二岁那年抢妹妹的麦芽糖时烫伤的。"大姨为什么没有宝宝呀?"童言无忌的问话让满屋突然寂静。我望着窗外炸开的烟花,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台风夜,如果当时捡起的是另一半发卡,此刻映在窗上的会不会是另一种倒影?
前日整理旧物,在樟木箱底翻出泛黄的《乱世佳人》。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妹妹清秀的笔迹在扉页写着:"给永远不认输的斯嘉丽"。玻璃柜里摆着她去年获得的"五好家庭"奖状,金边在夕阳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我们终究活成了对方生命里的注释,在彼此残缺的镜像里,窥见命运原本可能给予的另一种馈赠。
——摘自刘晓庆自传《我的自白录:从电影明星到亿万富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