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占地,家家盖起了彩钢瓦顶白瓷墙的大房。为了尽可能让房子宽敞亮堂,户与户的房檐之间只留了一墙的空隙,乍看像城里上世纪国企的家属院那样连在了一起。而房子的高端大气又远非家属房能比。
配套的渗水井、太阳能热水器、室内厕所、空气能电暖气。与城里的楼房相比,阳光充足没遮挡,还有个珍贵的小院子。
臭哄哄的鸡圈、猪圈不见了,整整齐齐的几畦菜、几篱花;大门外的羊圈、牛栏不见了,代之绘着传统文化图画、教人修身养德语句的白墙;形色不一的木门、铁门、栅栏门以及简易的砖泥门楼不见了,庄重的黑铁皮正门,门两侧是车库和比正房矮一截的门房。
户户门前停着小轿车。一台或两台。
现代化的新农村,再没有鸡犬相闻,再没有孩子们躲在柴禾垛后的游戏,再没有趴上墙头呼朋引伴。大门一关,院子里的秘密谁也无法窥见。
父亲母亲的新房子也是突然之间盖起来的。是哪一年,什么时候?我竟说不清。大约是在文学研究班学习一年之后,再回去,辨识许久才敢确定他们所在的那趟街,下次回去还是要分辨一番。
记忆中的村子一去不再。
几次之后,借助门房的差别不需要刻意辨识了。正房都盖得差不多,但门房有很大区别。每家每户得到的占地钱数额不等。钱多的正房门房盖得气派一些,除了高度,所用材料没什么两样,而钱少的就差许多了,有的甚至是从拆迁处弄来的旧式门窗。
毕竟,门房大多是用作储存杂物,甚至只为与同村人步调一致、装点而建。无论是资金还是心思都不会投入太多。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近几年更甚,每年必住一两次医院,隔年要进一次手术室,骨折久不愈、置换股骨头、腰椎骨水泥,换着地方挨刀。
母亲一遍遍地问:“我并没做缺德事,为什么让我活受罪?为什么不给我个痛快?”她问父亲,问我,问弟弟,问去看望她的人。
刚开始时,人们会开导她凡事往好处看,久了,发现这回答对于久病缠身的人来说,毫无药效。
人们绞尽脑汁想着可以让母亲接受的答案。
“会不会是正房空置,破坏了风水?”
某天,有位邻居灵光一闪,想到了新奇的说辞。
父母愣怔之际,他加重了语气:“没错,你那正房是好几十年的老房,老房里最容易聚集各种精气。不住人没人气,乱七八糟的精气就闹腾开了。”
他大半是受了《聊斋志异》的启发,给他一碗粥,瓦片精、树精、土坷拉精,或许能讲出许多精怪故事。
父亲母亲自然无怀疑地接受,计划着把正房租出去,增添人气,削弱精气。
我适才意识到他们现在住的是门房,尽管那是按照正房规格盖的,却实实在在是门房。
“翻盖一回为什么不盖正房呢?”我问。
“正房留给老二盖,这院子将来他继承,应该他盖。哎,他也不回来......”
父亲深深叹口气,自母亲生病后,年深日久,父亲的叹息也越来越长,越来越重。
我想不通这逻辑:“住正房不好吗?好不容易有了钱,却盖了这么个房子.......”我深深惋惜,对于从出生便在土里求生的他们,占地找钱是此生惟一的发财机会。
“他住当然他盖,我们早晚也是住门房。”母亲插话。
我更懵了:“为什么住门房,他盖的房子你们怎么不能住?那么多房间放不下你们一张床?”
“家家都这样。”
家家都这样.......
门房,字典里的释意有两个:门两侧的房子;住在门房里看门的人。第一个注释是讲一种非正式的住房,多用来放杂物,而记忆中许多农家大门两侧的房子是简易的羊圈和猪圈、茅房。第二个注释是一种职业,旧时有些脸面的人家会雇看门的人,住在门侧的房子里,有别于现在的门卫与保安,他们属于家仆、下人。
在中国的传统孝道里,长者一定要居正房正屋的。
我特意在村里溜达一圈,走了几趟街,竟然是真的,由儿女接手老院子的人家,老人大多住在门房里。
而每家老人被“发配”到门房的过程又五花八门。
袁家的家主前几年过世了,袁老太跟着三儿子住在老院子里,顺应而成,三儿子成了户主。占地之后,老家主那份钱给三个儿子分了,而老太太这份钱坚决自己存起来。三儿子翻盖房子前要老太太出一份钱,理由是老太太也得住一间。老太太拒绝,要留着钱以备生大病救命。于是,她便在儿子一家四口住进新式的高堂瓦舍时,卷铺盖搬进了低矮的旧门房。
你会由一个小院见证农村住房的新旧对比,门房的窗户是老式小玻璃,冬天要在外面钉一层塑料防漏风。伸出一节锈迹斑斑的炉烟囱,能勾起许多旧年往事。而院子里是干净无尘的水泥硬化地面儿,洁白塑钢大窗与红色的彩钢顶相辉映,一派辞旧迎新,红红火火奔光明的景象。
对滕家门房的观察让我觉得可以反驳一下母亲:“滕家门房连窗玻璃都没安,只是一副房框子,他家老人没住门房。”
“那老两口住山洞去了。”
母亲的话怼得我哑口无言,胸口如同挨了一重锤,沉沉的,空空作响。
“门房的房框子是他儿子起的,老两口舍不得出钱,儿媳妇起了房框不安门窗,不让他住,想住就得自己安门窗。他们也是,一毛不拔,不怪儿媳妇。”
“那也不至于住山洞去,他儿子允了?不觉得丢脸?”
“也不算山洞,靠着山坡盖了两间小房,像大渠看护房那样的。”
决定接父亲来城里过冬,是因由听闻郑家的保姆脚冻裂了。父亲原本要安装空气能取暖设备,因为疫情封村耽搁了,存煤又不够烧一冬天的。他讲到空气能也不是很暖和,归结为郑家舍不得用电。
实际上,郑家正房安了空气能,门房依然生火炉取暖。
“郑老二不是那样人呀。”我坚信郑二林不会把老人赶去门房,他与我小学时曾同班,同属于受气包派的。
“你大姨他俩自己去住的。不怪二林两口,他俩太胡涂,让大林坑了。”父亲又叹了口气。他一句一叹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母亲走后也改不掉了。
“大林?”我才想起,郑家有两个儿子。
郑老太与我家有点拐几道弯的亲戚联系,见面要叫一声大姨。
“大林给他的两个儿子在城里买房,把老两口的钱都借去了,前年,你大姨夫突发脑梗,跟他要也不给。二林起了新房子,他俩不好意思去住,自己主动住门房。现在,你大姨也得了半身不遂,大林拿去的钱还不给。没指望了,不可能给了。他俩没上失地险,没退休金,靠俩闺女给点钱生活,不舍得买煤生炉子。”
曾听友人讲了他老家发生的惨剧,有一家人,兄弟几个想瓜分寡母的钱,正月初六大打出手,各自给了对方一刀,死掉还是坐牢,已经忘记了。
村里人对二林的评价不赖,与他哥哥不一样。至于两位老人,即使不住在正房,同院住着,他应该不会眼看着老人受冻吧。
怨气肯定是有的,即便二林不计较,二林媳妇恐怕也憋了一口气。人不患贫穷而患不公。
在等着父亲给暖气锅炉放水的时候,墙外传来邻居媳妇冬雪那清脆的声音。井老太耳朵聋,冬雪喊“妈”的时候,声音便格外响亮。
据说井家陈旧债务挺重,连结婚当天,新郎井二民都来父亲这里借钱添酒水。
这次占地,他们彻底还清了债务,还起了新房子。他家的门房不是最好的,也不算太差,仔细观察了几回,确定没住人。
“井老太聋着耳朵,是个有福的。”母亲曾不止一次地感慨,“二民媳妇脾气好,嘴甜,还勤快,从不嫌婆婆愚囊。”
“人家门房盖得挺好,也没让老人去住。”我觉得二民媳妇简直是村里年轻媳妇群里的一抹光。
“就是有点缺心眼子。”母亲补道。
“怎么缺心眼了?”
“没结婚那会儿,稍稍一打听也知道井家有多少债,从大民结婚就借钱结,到二民这更别说,但凡有点心的也不往这样人家找。背着债务过日子,这么个聋婆婆也帮不上大忙。”
“是因为她娘家离这远,没法打听,还是就看上二民这人儿了?”
母亲没回应,又说:“名声也不好,不大正经。”
“谁说的?”我惊讶。
“年轻这一茬媳妇都那么说。”
“给人泼脏水吧?二民媳妇长得小家碧玉,一点也不像山沟里出来的,形象气质好,对老人有礼貌,不嫌弃,更不甩脸子。她们德行有亏,又不如人好看,无中生有乱编排一气,纯属嫉妒。”我替冬雪抱屈。
“井老太的钱二民拿着,她占便宜了。”母亲不服气。老人与老人之间也会有各种攀比,对于别家媳妇的好除了羡慕,总会酸一酸。光是那响亮的“妈”,有多少婆婆只在媳妇改口那天听过一次,此生再也无缘了。
“没占地之前冬雪也没给婆婆脸色看,可别说人家是因为占了便宜才对婆婆好,这是教养,与钱无关。”
母亲沉默。结束话题。
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认为弟弟如果盖了房也会把他们赶到门房,我相信弟弟绝做不出这样的事。二林、二民、弟弟,他们都行二,秦二哥的二,武二郎的二。
弟弟从二十五岁外出闯荡,许多人认为他违背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孝义。其实,父母一直被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这丝亲情如经年不腐的风筝线,只要父母这边一扯动,他会立刻落回来。
母亲生病二十三年,每次病重、病危,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不远千里赶回来。前些年受雇于人分不开身,照顾几天便为母亲雇护工,近几年独立经营,常常舍弃生意。今年上半年更是完全被牵绊住,先是陪护父亲做手术,又是母亲垂危,丢掉了准备许久的招标生意,赔了不少钱。
母亲已经不在了,过去的成为过去,现在的正在成为过去,弟弟的生计在外,不可能回去盖房子,也不会丢下父亲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