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唐宫女太监的爱恨恩怨《唐葵乱事》作者:憨妲妲

芳芳看小说 2025-03-23 09:43:07

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先有所祥兆。

  武太后的侄子武承嗣便“碰巧”在洛水中打捞出一块“天兆”石,上面“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将武太后的雄心升到最高点,她亲自赐名为“天授宝图”,传令在东都洛阳举行祭天大典,所有李唐宗室都要前来朝拜。

  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诏令一发,地方上的宗室们便都开了锅,纷纷揣测起武后的用意。

  此时武后已是废除了一位皇帝,现在的皇帝也不过是她操纵下的一名傀儡,惶惶不可终日。这武氏女子勃勃野心已是众人皆知,而此时将李唐宗室聚集在一处,怕是心中兴了杀心,若是前去怕是性命不保,江山堪忧,但若不去,又是抗旨不尊株连三族。

  两边都是死,何不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夺得一线生机,如此思虑再三,琅琊王李冲及其父李贞思虑前后,终于下了决策——造反。

  这一对策刚刚生成,在宗室中流传开来,大家都忍不住的心中一动,却又不敢立刻表明立场,毕竟造反之事,动辄便是人头落地,妻离子散。

  然而当一些宗族门正忙得焦头烂额,江都王李绪却好似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上面,正拿着布偶逗弄着他刚满两月的小女儿。

  “妙儿!妙儿!快叫声爹爹来听听!”江都王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惹得一旁的侧妃刘氏也忍不住笑开了怀。

  “王爷,妙儿不过两月,怎会唤爹爹?”言罢,女子一脸幸福的“咯咯咯”笑了起来。

  江都王也不恼,一边摇晃着女儿的身子一边道:“我李绪家的小郡主,自然是不能与寻常人家相比了。”

  一家三口正在偏厅里其乐融融,却听闻门口小厮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

  “报王爷!琅琊王殿下正在正厅等您呢!”

  李绪脸色一变,琅琊王在宗室间拉拢人脉企图造反一事他也早有耳闻,但这李冲找了多个宗室,也未提到自己,本以为可以躲过,却没有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他叹了口气将小女儿放在侧妃怀中,起身便到了正厅中。

  一脸凛然的琅琊王李冲端坐在厅中,冲他作了一揖。

  “小弟要先恭贺兄长再添千金了。”

  李绪勉强笑笑,吩咐下人尽数退去,才缓缓开口道:“不知冲弟今日大驾光临是有何要事?”

  琅琊王环视了下四周,义正言辞道:“武氏妖后把持朝政,眼下怪事异闻流言四起,怕是我李唐江山危矣!”

  李绪抿着嘴不说话,手中的扳指倒是转了一圈又一圈。

  李冲继续道:“眼下妖后名以祭天召集我等,实则是要一网打尽,以清扫她谋权篡位的障碍。我等太宗子孙必须团结一致,联合力量对抗武氏啊!”

  言罢,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李绪的脸色。

  只见李绪半晌没有出声,站起身来叹口气道:“冲弟一心为国,豪言壮语让为兄心潮澎湃,武氏专权数十载,我李唐王室屡受迫害,我也是痛心疾首。只是我本胸无大志,家中又添一女,只想安享天伦,实在是……”

  说完,转身看着脸色已经变了的李冲,李绪微微看向别处。

  李冲心中大骂,这个窝囊废,早知他成不了大器,果然如此!可面上依旧是挤出一个笑意道:“兄长不必妄自菲薄,人各有志,小弟告辞。”

  言罢,头也不回的便离开了江都王府,留下李绪一个人怔怔的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口中喃喃道:“愚子怯懦,愧对祖先,望天佑我大唐。”

  ……

  公元688年,李绪启程出发前往东都洛阳,路中却发现马车上一只木箱稍有动静,掀开一看,竟是自己的侧妃正抱着自己不满三月的女儿!

  “王爷赎罪!”

  李绪虽是心有惊讶,但看着侧妃凌乱的发髻和小女儿已然冻得发青的脸色,也心知侧妃是怕自己不在时,正妃会加害才出此下策,藏在箱中尾随自己。

  “好了,快些进去马车中吧,不要冻着孩子。”他伸手将孩子抱下,放在怀中暖着,心想也好,自己一个人在京中难免苦闷,有这孩子陪伴也能添些乐趣。

  “到了京师便将这孩子藏起来,尽量不要示人,宫中人多口杂,难免琐事。”李绪吩咐道,心中却还有一个忧虑未曾说出:若是琅琊王真的起事失败,这孩子兴许还能幸免于难。

  ……

  东都洛阳。

  是夜,随从急急忙忙跑进江都王居住的宅院中,也不顾已是子时夜深,一阵猛敲李绪的房门,口中还大喊:“殿下!大事不好啦!殿下!”

  李绪心中“咯噔”一下,心知怕是琅琊王造反了,急忙打开门问何事,小厮果然道,是琅琊王造反,但因许多外戚临阵脱逃未能成事,反被太后的兵马镇压,琅琊王已被斩杀,现下正在搜捕余党呢!

  李绪脑中“嗡”的一声,愣在了原地,眼中瞬间便流出了热泪,双膝一蜷跪倒在地。

  “苍天啊!您这是真的要灭我李家了吗?!”

  小厮见他这般沮丧,心中也生了急,慌忙将王爷扶起。

  “王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眼下武太后正全力搜捕,不管是否参与造反,凡是宗室成员一个都不会放过,您还是赶紧收拾东西逃命去吧!”

  李绪凄然一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你要我逃到哪里去?”

  随从眼一红,也顾不上没加敬语,又道:“就算是您不在乎性命,这小郡主刚到这世上没几天,不能就这样白白的送了性命啊!”

  李绪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转身回到房中,不一会儿抱着孩子便出来,伸手将孩子放在这随从怀中,又拿出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塞到他手里。

  “本王这么多年待你也算不薄,眼下本王落难,你可愿冒险?”

  随从立即道:“属下万死不辞!”

  李绪心生欣慰,正色道:“眼下我李唐宗室怕是要遭大难,我江都家人也定然难逃此劫,唯有这一幼女,因出生过晚还未曾报户,你抱着她去掖庭局找张三业公公,具体如何我已在这信中说明。”

  随从抱了孩子便欲赶紧离开,却见王爷忽然跪地,泪流满面道:“我江都王府的最后一条血脉就交给你了!”

  随从眼睛一红,头也不回的便消失在了夜幕中,李绪起身唤起还在房中不知所以的侧妃,夫妻二人双双端坐在正厅内,一炷香的时间刚过,几十个军官便涌了进来,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口吐鲜血断了气儿,原是早已服了巨毒,只是不愿死在这乱臣贼子手中。

  军士手起刀落,便提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大步离开,留下一地的血迹斑驳。

  ……

  “那边好像有人!快追!”喧闹的声音渐渐传来,抱着孩子的随从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抱好孩子,继续往掖庭局飞奔而去,背后一凉,竟是中了一箭!

  他脑中不断的浮现着王爷临走前的那一跪,咬着牙继续飞奔,终于到了掖庭局的门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门。

  一个小太监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却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

  “我……我找张三业,张公公,快去通报!”

  小太监不敢怠慢,连滚带爬的往内厅跑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公公过来了。

  老太监也是见过场面的人,自然也镇定的多,上前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随从伸手将怀中的书信塞到老太监的手里,一边将小女娃儿托起,挺身跪下。

  老太监不动声色的接过书信,见到落款处:“江都王李绪”五个字才倏然变了脸色,伸手将女娃儿接过,抱在怀里。

  “公公!小郡主的命就交托于您了!”

  老太监缓缓的点了点头,那随从立即飞奔到远处,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厮杀声,随即又静得可怕了。

  老太监关上门,看着怀中的女娃儿,若有所思的模样。

  “公公,刚才那是谁啊,大半夜的还一身……”刚才开门的小太监话还没问完,瞳孔倏然长大,低头便见到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直直的插在了自己的胸口,拿着匕首的正是自己伺候了两年多的公公!

  “为……为什么……”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问完这一句,便软软的倒了下去,眼睛瞪得滚圆。

  张三业费力的俯下自己的身子,伸手将他的眼睛抚上,口中喃喃道:“小祥子,别怪公公我狠心,今天的事儿若是传了出去,不光你得死,公公我也要搭上一条老命啊!”

  张三业悄悄抹去了眼角溢出的一丝浊泪,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女娃儿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再一看襁褓中还有一纸书信。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些跟我回去,张公公在里面等着你呢!”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太监急急忙忙将正在花园中闲逛的小娃子抱起,左顾右盼的往回廊走。

  “{嘿!我说小贵子,本公公不是说了,日后见到本公公要称圆公公吗?怎么你还不听啊,小心我去告诉我干爷爷,让你去刷便池去!”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子有模有样的瞪着眼睛,看得小贵子一脸的无奈。

  “好了好了,圆公公,小的知错了,行不行?你快些跟我回去吧!”小贵子心知这小圆子虽是年纪小,心眼儿却是贼多,再加上个大总管干爷爷撑腰,在这掖庭局里还真没有一个人敢惹他,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太监们更是见到他便直呼“老大”。

  小圆子满意的伸出两只小胖手拍拍小贵子的脸,双眼一眯,露出一双小虎牙:“这才乖嘛!”

  小贵子嫌弃的将那只小手拿下来,正欲再走,却听得一阵动静,吓得赶紧蹲了下来,口中还骂骂咧咧的。

  “你个小鬼头,跟你说了这园子里不能随便乱进,要是管事的公公们发现了咱们,你有张总管撑腰,小贵子我可就要受苦咯!”

  小圆子两只黑眼珠滴溜溜一转,正欲开口,却见得一群宦官们急匆匆的往偏殿走去,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公,定然是总管级的人物。只是站在他后面的那个小太监看上去面生的很,面相还十分俊秀呢!

  待一行人走远了,小圆子便问。

  “哎!小贵子,那个跟在总管后面的小公公是谁啊?面生得很啊。”

  小贵子忽然嘴巴一瞥,阴阳怪气儿的尖着嗓子道:“哎呦,那可是眼下的红人,是杨公公收养的,这才进宫没两年就当上了副总管的位子,爬那么快也不怕摔着!”

  小圆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学着他阴阳怪气儿的说:“是啊,人家跟自己差不多大小都已经当上副总管了,自己还在打扫着卷宗呢!”言罢就赶紧跑了老远。

  小贵子脸色一红,捏着兰花指便追了开来:“哎呦你个小兔崽子!看今天公公我不打死你!你别跑!”

  小圆子笑得咯咯响,时不时的对他弄个鬼脸,偏偏又跑得极快,气得小贵子最后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啜泣了起来。

  见小贵子竟是哭了,小圆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半晌才慢吞吞的走到他面前,晃着他的胳膊道:“贵公公,小的知错了,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哭了!”

  一听这话,小贵子更是来了劲,转个身子继续哭。

  “真是的,动不动就哭鼻子!跟个女人似的!”小圆子故意道,谁知这小贵子偏偏不吃这套,眨巴着眼道:“要真是个女儿家倒也好了,偏偏生得个没卵的种,叫你这小崽子也欺负!”

  小圆子只知理亏,趴到他耳边轻声道:“我记得我干爷爷昨日赏了我一盘腰果儿,我好似是忘了吃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尝尝?”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这话小贵子也一时忘了哭,一抹眼泪道:“真的?”

  小圆子心底一笑,将他推起来:“那还能有假?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刚刚那个小公公叫什么名字?”

  小贵子狐疑的看着小圆子:“你要作甚?”

  小圆子忽然哭丧着脸,眼眶也是立刻就红了。

  “我干爷爷今年都多少岁了,说不准哪天就一闭眼就见了佛祖了,剩下我一个小娃子孤苦伶仃的,这不是多打听打听这些大档们,想谋着为自己以后寻个靠山嘛!”

  小贵子也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因为没有靠山,在这宫中受得凌辱,不禁心一软,从身上掏出帕子给他抹抹泪道:“好了好了,真是的,跟着我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哭哭啼啼了。那个小公公啊,叫杨思勖,是内宫局杨大总管的养子。”

  杨思勖,小圆子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

  “爷爷!您在干什么呢?也不说出来晒晒太阳,外面的日头大的很呢!”小圆子蹦蹦跳跳的进了屋,张大总管便坐在圈椅上,微闭着眼睛。

  “今日又到哪儿去疯了?”

  张大总管睁开一条缝儿,看着正往自己身上爬的小娃子,伸手一提,便抱在了怀中。

  “我啊,今日去御花园了,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可好看啦!”

  张三业咧开嘴呵呵一笑,长叹了口气道:“这御花园里的花开得再好,也比不上那雍容富贵的牡丹啊!”

  小圆子来了兴趣,又问:“牡丹?那是什么,也是花吗?好看不好看?花朵大不大?我看御花园里的大花是最好看的了!”

  张三业伸手摸摸孩子的头,思绪早已飘向了远方。

  “牡丹啊,是花中之王,你说好看不好看?每到五月,洛阳的牡丹花就开得千娇百媚,离了十几里都能闻见香气呢!”

  小圆子窝在他的怀里,小脑瓜里不断的构想着那是怎样一副景象,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又道:“那我们也去洛阳看看吧!”

  张三业笑道:“那岂是说去就去的啊,爷爷老了,去不了了。”

  “那您怎么知道的?您年轻的时候去过那里吗?”

  “是啊,当年我没进宫的时候便一直住在那里,不过犯了罪,差一点就杀头了,幸好你爹爹帮我说情,才留了我一条性命,入宫来做了宦官啊。”

  小圆子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忙问道:“我爹爹?”

  张三业叹了口气将他重新按在怀里,摇摇头悠悠的说道:“妙儿,你还小,还小……”

  ……

  小公公张妙圆的童年在干爷爷张三业的照顾下,应当说是过得十分快乐的,虽说是宫中凶险,却也算得上是无忧无虑,但终于有一天,他却渐渐发现了自己与其他的小公公之间是有区别的。

  自小张公公便不许他与其他的小公公们一起如厕,他虽说不知为何,却也都尽量恪守,直到他九岁那年实在太急,只得到茅房中方便,还未褪掉裤子却发现自己与其他公公的差别。

  小圆子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公公们腐败溃烂的下面,偷偷扯开裤子再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裆下,忽然间尿了裤子。

  “哎呦!小圆子,你裤子咋是湿的啊?该不是尿了裤子吧?”一旁小解的公公上来调侃,却不见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圆子反驳,反倒是一咬牙跑了出去。

  “嘿!这小兔崽子,今天吃错药啦!”

  那小公公骂骂咧咧的,引起一群人的哄笑。

  房中,小圆子含着眼泪将裤子褪了下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一样,真的是不一样的!为什么?

  小圆子觉得委屈异常,为什么自己与其他的公公不一样?他抹了一把鼻涕,提上裤子便往干爷爷张三业的房中跑去,远远的却看见爷爷房里站了一大群的公公,小贵子站在门口吓得瑟瑟发抖。

  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笼上了心头,他慌忙跑到门口,正欲冲进去却被小贵子一把捞在怀里。

  “你拦我做什么?我爷爷怎么了?”小圆子声音有些颤抖。

  小贵子的声音已经哽咽得说不清了,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见:“别……别进去!”

  听着里面公公们尖声宣读着什么,小圆子更是急着往里面冲,张牙舞爪的,又抓又挠,小贵子只是死死的抱着,低低的哭着。

  “让他进来!”一声尖锐的叫声从屋内传了进来,小贵子只得将他放下,拨开一层层的人群,小圆子看到自己的爷爷正躺在床上,四肢都被绑在了床腿上,在他一旁站着的,正是内宫局的杨大总管!

  “杨易平,叫这么小的孩子看这等骇人的事情,你也不怕遭报应!”张三业喘着粗气骂道,小圆子早已扑到他的身边,一边哭着一边叫着爷爷。

  杨总管只是冷冷一笑道:“怎么了,叫这小娃子看了更好!让他知道知道,这宫里的东西,可不是你看见了就能藏在怀里的,中饱私囊,早晚会有死的那一天!”

  说着脸色一横,尖声道:“来啊,把这小崽子给我拉开,在一边站着,看得清楚!”

  张三业冷哼一声:“是不是私吞了宫里的财务,杨易平你心里最清楚!我张三业得罪了小人,是我流年不利,还轮不上你这犊子来埋汰!”

  杨易平脸上横肉一抖:“张三业,你一辈子瞧不上我,骂我,我都记着,因为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风水轮流转,今天便是你的死期!来人啊!给我动手!”

  小圆子虽是年幼,却自小在这宫中长大,处死太监的事情也是司空见惯,此时见到小公公们拿来一沓宣纸,一个水盆,心中已经明白了等待着他爷爷的是什么命运!

  “爷爷!爷爷!”他哭喊着,却被一边的小太监紧紧的捂住了嘴巴,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直到那一张张湿透了的宣纸盖在张三业那张早就沟壑纵横的脸上,小圆子才真正意识到,呵护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爷爷,是真的要离开自己了。

  看着看着,忽然一个身影挡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看不清这个人的样貌,只低低的听见一句:“别看。”

  小元子哭着闹着,从间隙中看着张三业的手一点点的僵硬,耳边仿佛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只是不断的回放着爷爷对自己的好,爷爷那慈祥的微笑。

  “总管,他好像是已经断气了!”一个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寂,杨易平转头看向发声的源头,只见那人脸色铁青,挡在孩子面前的身子也微微有些颤抖。

  杨易平虽是有些气,却也不再发难,一抬手便带着下面的人离开了,临走时,那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公公忽然俯身对小圆子说了一句:“快些将纸掀开,兴许你还能与你爷爷说上一句话。”

  小圆子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目,正是杨思勖。

  此时此刻,道谢也全然忘记,小圆子连滚带爬的跑到张三业的床边,杨思勖踏步离开,跟上了队伍。

  杨易平脸色也是甚不好看,见杨思勖赶上,屏退了其他人,低声道:“奴才虽是下人,但也不得不提醒少主一句,成大事者,若是如此妇人之仁,怕是你我主仆二人潜伏多年,也难成大事啊。”

  杨思勖没有说话,只是闷着头继续往前。

小圆子连滚带爬的跪到爷爷身边,将那一层厚厚的湿纸掀开,伸手探探张三业的鼻间,竟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爷爷!爷爷!您醒醒!”小圆子赶忙呼唤,直到张三业竭力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孩子……别哭,爷爷……爷爷憋了这么一口气儿,就是……就是有话要对你说。”

  “爷爷,您别说了,我去给您倒杯水来,您先喘口气儿。”小圆子哽咽着,一边用手擦着张三业额头上的汗珠。

  “不行了,孩子,爷爷……爷爷怕是熬不过去了,你快些去西北角的箱子里拿出一个蓝段子包裹,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小圆子赶忙跑过去,打开平日里爷爷不许任何人碰的箱子,里面果然有个蓝色的包裹,拿出来放在怀里。

  “爷爷,给您!”

  张三业仿佛是松了口气一般,摇摇头道:“孩子,那是你的东西,爷爷本想着到你再大些再给你看,看来是不得不给你了。那是你爹爹给你留下的,里面是什么,爷爷也没有看过,你只需要记住,你不是寻常的小公公,这身宦官衣服,是困不着你的!”

  小圆子此时也明白了张三业真的是不行了,眼下实在交代自己,支着耳朵听着。

  “爷爷,您,您真的私吞了宫里的财务吗?为何那群公公们要这样对您?”小圆子问道。

  张三业苦笑一声道:“这宫里要杀一个人,谁会管他是不是真的有罪啊!主子要你死,你就得死,就算是说你通敌卖国也没有人会站出来给你伸冤啊!”

  “那是那些人诬陷您了?我要去杀了他们!”小圆子心中发狠,咬牙道。

  张三业微微摇头道:“傻孩子,你去杀谁?杨易平也不过是个走狗,若不是上头的意思,他怎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杀我?这宫里冤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不必觉得仇恨,你爷爷我活到这个岁数已是没有遗憾了,只是没能在死前再看一眼洛阳的牡丹……”说完这一句,便歪头咽了气儿。

  小圆子噙着泪将张三业的眼睛抚上,转头出门,小贵子依旧跪在门低低的啜泣着。

  “小贵子。你起来吧,我爷爷也不愿看到你这幅样子。”小圆子伸手将小贵子拉起来,小贵子抹抹眼泪,身子还是不停的抽搭着。

  “你等着。”小圆子转身回到屋里,从张三业的枕头下拿出一叠银票,跑出来悉数塞到小贵子的手中,旋即跪倒在地。

  “小圆子,你这是干什么啊!”小贵子急急忙忙想把他拉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

  小圆子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抬头说话,已经没有一丝孩童的天真。

  “小贵子,我爷爷生前对你也算是不薄,我小圆子也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你可认?”

  小贵子点点头,想起张三业已不在人世,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起来。

  “我爷爷含冤而亡,上面的主子要这样做,我们做奴才的也没办法报仇。这是我爷爷当了那么多年的大总管积攒下来的月银,你带着,我年纪小出不了宫,还请你将我爷爷的骨灰送往洛阳安葬,这是我爷爷最后的心愿了,拜托了!”言罢,又磕了三个响头。

  小贵子早已经泪流满面,伸手将小圆子扶起来,点头郑重道:“我知道,交给我吧,我一定将大总管送到。”

  ……

  宫里的主子奴才千千万万,莫名失踪的,投井自尽的,逃离出宫的,每日都会发生,一个年迈的老公公的死,仅仅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好似石沉大海,风平浪静了。

  深夜,小圆子点上蜡烛,悄悄的打开那个蓝色的包裹,里面是块包裹婴儿的布,里面,还有一封信件,看上去已经十分陈旧了。

  张三业一向对小圆子十分上心,从他三岁起便亲自教他识字,他自己也时常阅读些浅显的书籍,所以虽然他年纪不大,但一些常字还是都认识的。

  妙儿亲启。

  妙儿?是自己么?小圆子心跳加速,拆信的动作也不禁快了起来。

  吾女妙儿:

  为父惭愧,武氏篡位,我也将牵涉其中,性命难保,只得将你托付于张三业公公,念在早年对其有恩,想必他也应待你不薄。

  为父本是江都郡王李绪,你乃是我的第二女,闺名李妙儿,若你能在这宫中平安长大,万万不要忘记你是李家子孙!你本是一介女流,为父本不该将此重任交托与你,但时局动荡我李唐宗室在武氏的强权下子孙飘零,为父一时糊涂没有参与政变而置我宗族危险,心中有愧,但还请你能替父偿过,尽你所能助我李唐宗室再次复兴!

  襁褓中还有一玉佩,乃是我李家家传,倘若遇到可信之人,示之便可证明你的身份!

  为父李绪绝笔。

  再看包裹中的确有一玉佩,造型精致,右下角篆刻的“李”字清晰可见。

  小圆子,不,或者应说是李妙儿呆呆的看着这张薄纸,忽然觉得肩头好似多了些什么,脑海中却不在如以往那般混沌,至少,她明白了自己为何与其他的公公不同,也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何人。

  命运既然已经走到此处,她便不得不认清现实,只是眼下为了活命,她也明白,自己还不能是李妙儿,只能是张总管留下的小太监,张妙圆。

  一夜之间会发生很多事,有些人一步登天,有些人莫名其妙的被人安上罪名推出午门斩首,而有些人则是一夜之间长大,扛起了一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如履薄冰的一步步往前走,还要怀抱着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妙儿伸手将这张纸折好,放在襁褓中。

  她小心翼翼的将那块襁褓布叠好放在枕头下,坐在凳子上,一坐便是一夜。

  爹爹,干爷爷,你们的话,妙儿都记住了,你们的死,妙儿也都记在心里。或者妙儿这一生都要在这尔虞我诈的宫中独自飘零,但为了你们,我也甘愿。

  ……

  四年后。

  “哎呦!你个小兔崽子!走路没长眼睛啊!”现在的掖庭局总管朱公公正挥舞着手中的拂尘,尖着嗓子叫喊着,一边站着的小档们赶紧上前抓住刚刚被推翻在地的孩子,上来便是两个耳光。

  小圆子脸上立即显了两个鲜红的掌印,此刻他也不气恼,不紧不慢的爬起来,打打身上的泥土,死死的盯着刚才打了自己的那个小太监。

  “嘿!你个小崽子,还敢瞪我!你当张三业那个老奴才还活着能护着你啊!公公我愿意打你就打你!你能如何?”

  小圆子只是讥讽一笑,抬脸问道:“那敢问王总管可打完了?小圆子能否滚到自己的地方干活了?”

  刚才的小太监脸色一变,伸手又是一个嘴巴子,尖声道:“小杂种,说什么呢!”

  小圆子一脸无辜道:“那日您不是逼着我叫您王总管呢吗?怎么这会儿倒是不承认了?你还说朱总管……”

  王公公此时脸已经成了猪肝色,一把将小圆子扯到面前,正欲再打,一边脸色已经很难看的朱总管发话了。

  “大胆的奴才,你给我进来!”

  王公公放下小圆子,跪地道:“干爹,您,您别听这小崽子瞎说,小的伺候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说这种话呢!您,您……”

  “快点给咱家进来!”朱总管呵斥一声,王公公红着脸进了房,没两句话便听到他的惨叫。

  小圆子讥讽一笑,站起来便往一边走,这四年的时间,每个人的凌辱她都只能默默的受着,起初还会觉得委屈,但委屈又能如何?这宫里谁不是一肚子的委屈?

  眼下她不过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所有的苦只能自己咽下。

  只是,现在只是受些小苦,一旦日后有些个大事落到自己头上,自己连个靠山也没有,怕是到时候大祸临头,性命也难保,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要找个依靠才是。

  顶着两个巴掌印子回房,路上碰到小贵子,他一惊一乍的急得满脸通红,知道是小圆子在外面又受了欺负。

  “这又是哪个狗杂种!瞧这小脸给打的。”小贵子小心翼翼的碰着小圆子已经高高肿起的双颊。

  看着他一脸的心疼,小圆子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丝的暖意,伸手拍了一下小贵子的屁股,疼得他竟跳了起来。

  “自己刚被打了十五大板,还想着给我出气?”

  小贵子也不禁苦笑,拍拍小圆子的肩头道:“我们一对哥儿俩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

  小圆子淡淡一笑道:“放心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

  回到房里,小圆子将门关紧,褪下了那一身的太监服,看着自己胸前那一块已经渐渐隆起的地方不禁叹了口气,这样下去恐怕是不是办法,随手将一块布条缠了上去,套上衣服,她又不禁思虑起了靠山的事情。

  这宫里真的能发挥作用的几个内局总管,悉宫局的总管贺公公和内仆局的木公公自己都不认识,更不要提套近乎了,掖庭局的朱总管因为之前一直被张三业压制,对自己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剩下的宫闱局和内宫局又应该怎么接近那些有权势的公公呢?

  想着想着,到了夜里,便又是一天。

  而明日会如何?在这动荡不堪的皇宫内院,谁又能说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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