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陵山抓蛇时碰到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的外族男子。他双目紧闭,趴在草丛中,满脸血污。
望了望捏在手中的脆蛇,我当即做出决定——他便是老天爷送来给我试验情蛊的药人。
直到他彻底没了生机,我才恍然,情之毒药,他从初见时就已甘之如饴。
可我再也唤不醒他了。
1
我将他带回住处,丢在了堆放杂物的屋中,然后找来一块帕子粗略地替他擦拭身上的污渍。
若是换作以往,这种事我绝不会搭理。我向来性子冷淡,极为吝啬对他人的关心。
然而今日我同时捕得炼制情蛊的关键之物——脆蛇和药人,心情大好,替他擦拭时不自觉地哼起了调子。
调子是炼制情蛊的咒语:情的蛊神,你要为我看护心仪的男子,你最好遮住他的双眼、蒙蔽他的心灵,不要让别的女人乱了他的神智,我定当为你焚香祭拜,供奉刀头。
许是我的调子有招魂作用,不多时,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紧接着,他眉头紧锁,盯着我正在脱他领口的动作,脸色微红:“感谢姑娘搭救之恩。男女有别,还望姑娘暂且回避,在下自己来。”
我捏紧他的领口,移目到他的脸上,皱眉不解问道:“害羞了?”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面色愈红,撇开眼,伸出手扯回自己的领口,嘴唇微动:“姑娘,女儿家的清誉尤为重要,先前在下没有意识,唐突了姑娘。如今在下已清醒,怎能再劳烦姑娘。”
他面如冠玉,神情认真,眉间似乎染上了一抹深情。
我眼睫一颤,心跳漏了半拍。
2
我熬制的药效果很好,两日后他身上的伤口已不再渗血。
这天,他卧在床上,看着我碗里黏糊糊的即将敷在他身上的药物,声音平稳,陈述道:“姑娘是大夫。”
他似乎将我当成了普通的苗家医女。
我顿了顿,垂眸思索,医毒不分家,蛊师也算是大夫吧?
想到这,我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话。
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一双桃花眼盛满亮光,瞧了我半天。
他生得俊朗,被他这样看着,我心底忽然生出些许不适,秀眉微蹙。
“咳咳。”
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不再看我,嗓音低哑:“在下祁晏,敢问姑娘芳名?待在下回了家,定当好生报答这份恩情。”
回家?痴人说梦!
我冷哼一声,神情冰冷。心思百转千回间,想来看猎物在囚笼中挣扎会很有趣味,便嫣然答道:“杨寻之。”
杨寻之是我的汉名,鲜少为人所知,告诉他也无妨。
他笑眯眯地将后背凑过来,还露出半个肩膀:“那就多谢寻之姑娘了。”
我眼角微挑,顺着他的后背细细地打量他的身材。身姿颀长,肌肉健硕,胳膊有力,果然是天选药人。
我漫不经心地替他敷着药,冷冷发笑:下辈子长点子智慧,药里加了料,够你在这待上两三月了。
3
炼制情蛊需要的时间有些长。
我自然早已看出,祁晏此人非比寻常,要将他留下来得使出非比寻常的手段。于是我在他的伤药中掺杂了慢性药物,阻止他恢复。
趁他熟睡之际,我合上房门,按照阿婆临终前交给我的方子,准备好金蚕、蝎子、蜈蚣、蟾蜍,将它们放在同一个瓦罐中,待脆蛇将其余三条毒物吞噬完后,我用断肠草、见血封喉、溶血藤、千年魔草再加上融入我的血熬成汤汁,倒入瓦罐中供养脆蛇。
我又暗中找来祁晏的发丝,以它为引,再配上炼制情蛊的咒语,用特制的符章封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制成情蛊。
精力耗尽,我脸色发白,陡然瘫坐在地上。
“寻之,寻之。”
突然间,隐隐约约的呼声,像情人的呢喃,仿佛从遥远处传来,又仿佛是在我的脑海中发出来的。
“谁?”
我惊呼坐起,大声喘息,身上满是冷汗。
眼前渐渐明亮,我已躺在床上,诧异地望着满脸雀跃的祁晏。
“你不必抱我过来的。”我神志恢复一些,冷冷地道。十五年来,除了已逝的阿婆,我依然不习惯与人过于亲近。
祁晏不好意思地张了张嘴,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极力向大人解释:“我饿了,出来找点吃的,看到你晕倒在地上,这才把你抱了进来。”
我眯了眯眼,咄咄逼人发出质问:“你没动我的东西吧?”
他抿了抿唇,有些委屈,闷声道:“我什么都没动……”
4
半晌后,西边的茅屋升起一阵炊烟。那炊烟随风游荡,荡得人的心也生出一丝痒意。
我捧着碗筷,平静地望着祁晏端来一碗蒸玉米、一碟炒土豆片以及一盘青菜汤。
“厨房里食材有限,一会我去猎两只野鸡来熬汤给你补补。”他笑着道,语气无比自然。
“不必。”我垂下眼,声音放缓。我本就不常住这山间小屋,没储备食材实属正常。
他放下筷子:“我总不能白吃白喝。”
“随你。”喝掉碗中最后一口汤,我淡淡吐出这两个字,转身进入屋里。
方才,我的信鸽落入了屋中,想来祁晏也看到了。
我捡起信鸽,取下它腿上绑住的纸条。
“白帝城太守之子遇袭失踪,踪迹不明”一行字跃然纸上。
白帝城沃野,为西南粮仓,令人垂涎。尤其是这两年,天将干旱,白帝城也因此战乱不断。而当今太守名为罗州,是名武将,已坚守白帝城两年。
我沉默着,眉心紧皱,潜意识认为祁晏与罗州之子遇袭之间必有关联。莫非他会是太守之子?
我眯了眯眼,换了苗疆之人特有的以蛊为媒的联络方式,淡淡地回了句:“严查罗州之子的一切信息,切忌打草惊蛇。”
5
我的真名叫仰阿娜,是苗疆阿雄部的圣女,也是阿雄部最厉害的蛊师,能炼制出世间最可怕的蛊毒。
阿雄部的蛊师皆以我为荣,很长一段时间,苗疆其他六部前来拜师者络绎不绝。
然而,我们阿雄部深居简出,族长不喜我与外界打交道,他替我打发了外人,命我回到山间小屋,钻研情蛊,假以时日以便操控他人。
情蛊是一种偏门的蛊毒,传闻它以情以蛊为食,无论制作还是食用,都会产生极强的反噬,甚至会折寿,十分邪乎。
蛊师们谈之色变却又趋之若鹜。迄今为止,苗疆还无人真正炼制出一只情蛊。
脆蛇是炼制情蛊的关键之物。情蛊易炼,脆蛇难寻。缺少脆蛇的情蛊,犹如人没了思想,终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效果微乎其微。
幸运的是,在竹林和草丛中蛰伏几日后,我捉到了脆蛇,还捡到了祁晏,有了试验情蛊的药人。
若祁晏真是罗州之子,那么情蛊的作用就会更大。只要控制住他,将半个白帝城握在手中,苗疆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
估摸着祁晏的价值,我觉得应该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善待一下他。
6
我打开门走出去,院子里已不见他的踪影。想着他身子还没恢复,不会走太远,我对着虚空,尝试唤了一句:“祁晏。”
惊鸟从草丛中飞出。
他随后也自荆棘里钻出来,有些委屈地看着我:“抱歉,我没能捕捉到野鸡。”
他没挑明是我的声音惊走了这些小东西,我却清楚他话里的含义。
我扬唇哭笑不得,缓步走到他面前,目光越过他,瞥了一眼撒在草丛里的稻壳,道:“野鸡不吃空壳。”
他喉头上下滚动,嘴唇微张:“家中粮食有限,拿来诱捕它们,实属可惜。”
这话答得轻快自然,毫不做作虚伪。
我有些触动,生出了恻隐之心。
我打算让他吃一顿肉!
“跟我来。”我淡淡说着,走到他的前头。
小屋二里开外,有一条小溪,溪边生长有红的白的各色不知名的野草野花。
小溪旁边的泥土中经常含有大量水分,蚯蚓会爬出地面。
用蚯蚓为诱饵,再加上我的药粉,保准能迷晕好几只野鸡。
盯着我手里捏着的那一条蚯蚓,祁晏难得皱了皱眉:“寻之,你不必如此坚强,抓蛇虫鼠蚁这种事,应当我来。”
他话虽这般说着,却双目紧闭,碎发下面露出那张苍白的脸。
我轻笑,朝他将手中的蚯蚓丢了过去。
他吓得“哇哇”大叫,又不得不在我的审视下,“坚强”而若无其事地提起了蚯蚓。
7
我很守规则,他说猎两只野鸡就猎两只。
他望着巢中那只昏睡的野鸡,不解地道:“可以把它带回去圈养的。”
我淡下笑意:“带回去你挖蚯蚓给它吃吗?”
随着一阵良久的沉默后,他放弃了养野鸡的想法。
野鸡汤照例是他炖的。
坐上桌,他仍还在反胃,跑到一侧干呕了几声,他再次解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是我第一次捉蚯蚓。”
我摇了摇头,这话他从回来就念叨到现在了。
他盯着自己的手,迟迟未拿起筷子。
“你已经洗过不下十遍,很干净了。”我戏谑道。
目光相接,他迟疑的脸色稍霁:“对,对,很干净了。”
这顿饭他吃得十分不自在,时不时地盯着那只抓过蚯蚓的右手,仿佛不想要了一般。
终于,我放下筷子,忍耐着揉了揉眉心,冷声道:“你若是不想要,我替你砍了它。”
他猛然抬首,随着又将头垂得更低,一句话也没吐出来。
我注视着他的动作,突然有些烦躁起身。
他忽然又抬起眼帘,噙笑道:“别说是手了,就是命你要取走我也绝不眨眼。”
他的声音严肃中带着一丝玩味,让我觉得自己的筹谋已完全被他知晓。
然而,他忽然又笑了笑,看向我:“开玩笑的,寻之美好纯真,自与一般女子不同。”
8
思绪非常乱,无论我怎么压制,它始终平息不下来。
尤其是窗外乌云密布,空气沉闷,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我将窗户撑得更广。冰冷的风拂在脸上,心中的烦闷却丝毫不减。
族人来信,证实了祁晏是罗州之子,他真名为罗晏,祈是母姓,他奉罗州之命潜入苗疆,企图激发苗疆七部的矛盾。阿雄部实力强、威望大,拿下阿雄部,其余六部便不再费力。
所以一开始祁晏,哦不,罗晏是带着目的来接近我的?
这场戏其实我们两人之间的较劲与厮杀。
我的身子瞬间瘫软在地,悲伤忍不住漫上心头。
这段时间以来,我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祁晏的存在。
有时,我在院子里晒药,他会凑上前来,如有如无地紧贴向我,然后神色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簸箕,晾晒起来;
有时,我睡得久了,再次睁眼时,他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坐在床边轻叹“吃点东西再睡”;
有时,我也会盯着他怔住。他的容颜俊朗飘逸,他的眉眼犹如星辰,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他的温柔体贴温暖动人……总之,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魔力,让我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可如今,所有的深情都是假的。
遥视着窗外那灿烂夺目的白色的花朵,我忍不住伸手聚力损毁这份美丽。我厌恶它纯洁高雅,不懂人性的阴暗和复杂,甚至觉得它在暗讽我的留恋与挣扎。
轰隆隆惊雷响起,闪电锐利的寒光劈开黑夜,梦终将会醒,一切都会过去。
恼怒地丢下指尖的花,淡漠爬上我的眉间:“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情蛊的制作就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