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互联网捉奸手册》的重要一条：如果恋人使用了陌生的“可爱表情包”，那么它一定是外源性的——和别的暧昧对象聊天时存的。

相比前互联网时代的口红印和香水味，表情包作为一种越轨罪证，显得证据充足又不那么充足。但和坚信特定头像能够招财、招桃花一样（《人类头像简史》），相信表情包能够反映性格特征和生活状态，已经成为不少人上网冲浪的共识。

在表情包的传播过程中，图像和文字携带着不同的故事，激活的是不同的认知原型。它们在特定的亚文化语境中相遇，最终获得增殖复制。比如傅园慧的经典表情包“我已经用了洪荒之力了”被广泛运用到各种语境中，以此来表达自身做某件事的努力程度。

这个表情符号就是从元语境（傅园慧赛后采访）直接搬运至新语境，原有的表意和幽默风格都没有改变。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表情符号在制作和使用过程中出现了“二次重构”。

易烊千玺开炮的表情，来自电影《奇迹·笨小孩》的花絮，表意由疲惫变成了维持正义无情开炮；来自东南亚的家养猴子动图，与广西老表的“马喽的命也是命”结合，诞生了表意千奇百怪的“马喽文化”；更不用说韩国动画里的多年配角Loopy（露比），被网友扶正成表情包顶流，成为眼下聊天框里最常出没的“粉耗子”。明明那么可爱，配的文字却是那么疯；还有今夏突然刷屏的“无语菩萨”，真实身份竟是一名罗汉！

表情包的强势挪用和内核改造，着实让任何娱乐公司望而生畏、自愧不如。甭管你以前多么寂寂无闻，只要被打造成表情包之王，都意味着流量和钱在疯狂招手。

早在1982年就诞生了第一个表情符号，但表情包真正风靡中国，还要归功于一只本土兔子。兔斯基，没有复杂的配色，仅以黑色线条描出。细长耳朵和面条般柔软的手臂，永远眯着眼睛挂着贱嗖嗖的表情。

2004年，中国传媒大学动画系的王卯卯开通博客，用一只兔子形象来写日记。起初，兔子只是用来记录王卯卯生活里有意思的事，后来她逐渐丰满了兔子的性格，调皮还有点无厘头。

吃麻辣烫的时候，一位师兄提醒王卯卯可以把兔子画成一个系列。一语点醒梦中人，王卯卯开始对兔斯基形象进行有意识地创作。2007年9月，她的博客点击突破700万次大关，这个数据在博客时代不容小觑。

兔斯基的病毒式传播，得益于当年QQ与MSN的广泛使用，当时用户普遍缺乏一种文字之外的表达情绪的载体。先是王卯卯的同学一传十十传百在论坛上使用，后来被上传到博客任网友下载后，QQ、MSN和百度贴吧都布满了兔斯基的表情。

相比95后、00后的“发疯”，兔斯基所代表的80后、90后的“疯”，更像调节情绪的碳酸饮料，是一种浅层的叛逆和玩世不恭。虽然诞生于大学生群体，兔斯基却没有精英属性，而是当时典型的互联网草根文化的产物。它开心了可以四肢乱舞像海底捞甩面、郁闷了直接拿脑袋哐哐砸墙、也会装乖孩子看书却哈欠连天……

兔斯基反映出那一代青年整体乐观、偶尔郁闷的生活态度和生活状态。和每天阴阳怪气的Loopy相比，兔斯基真的太正能量了。它虽然也疯，但基本就疯那么一小会儿，疯完该搬砖搬砖、该念书念书。

在绘本《我兔斯基你》中，王卯卯甚至把兔斯基搞成了菜根谭式的图文鸡汤。嬉皮笑脸的兔斯基居然也45度角仰望起星空，说着无关痛痒的大道理。“为别人而去刻意改变自己是无意义的，因为那样你就不是你了。”而到了2016年的增订版中，王卯卯更试图把兔斯基升格为“人生哲学”。结果惹来老粉吐槽，“搞怪可爱就好啦，不用处处套哲学”。

从创作角度看，刻意上价值和灌鸡汤，消解了兔斯基最闪光的生命力。纵然当年那波使用兔斯基的学生党早变成了上班狗，他们多半也还怀念严肃氛围里突然不正经一下的反差感，而不是真想学到点什么。

在虚拟空间里，以表情包带来的情绪疏解很容易被接受，而现实生活中的干预性情绪帮助却容易让人抗拒。与兔斯基同时代的悠嘻猴、阿狸、洋葱头基本都销声匿迹了。但这一批元老级表情包爱豆，却真正展示了虚拟符号的强大力量。它们和像素版头像一样，建立了互联网与用户的初代情感连接。

上溯到“帝吧出征”的互联网神话时期，表情包就已是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当时的表情包大量采用图文模式，姚明、黄子韬、金馆长、明星夸张剧照、年代感的宣传画结合网络流行语，都是最常见的形式。

其中的语图关系既不是文字元素的独白描述，也不是图像元素的统摄叙述，而是在文字与图像二者共同搭建的对话性语境关系中，表达讽刺颠覆、边缘抵抗的主题内涵。

这种图文合作的缺点，是文不可离图，图不可解文，缺一则使表意模糊。本质原因在于，使用者并没有创造一个具有稳定意涵的表情包偶像，导致每张表情包都需要重新用文字润饰。

幸而这个表情包界的重大课题在今年得到了系统性解决。无论是马喽、猪猪侠、Loopy还是菩萨或易烊千玺，它们都不再依赖文字说明，而是自身就具有明确的内核指向。

马喽表情包，可视为“鼠鼠文学”、“浪浪山文学”、“孔乙己文学”的一个变种。它总体上表达了社会中的边缘人和弱势群体（或实际不弱势但自怜的群体）的普遍心态。“你喜欢的是齐天大圣，而我是只马喽”、“鱼哭了水知道，马喽哭了谁知道”、“马喽看不懂学校通知，天天被骂”。

同时，马喽表情包还被性少数群体改造，变成具有小圈层趣味的梗。马喽表情包里的熟脸Jason，经常背着书包转圈看起来gay里gay气。在它气急败坏的视频下，常有通讯录调侃“被U熊放鸽子啰”、“猴子只有给熊做饭的命”。

猪猪侠表情包，则以“惊掉下巴”和“四处被绑架”出圈。猪猪侠似乎还集中体现了表情包上的男女审美差异。有网友常发猪猪侠吃惊表情，被女友制止“不要再发这只死猪了”，怒怼曰“它不是死猪，是我男神”。

猥琐还是丑萌，这是个问题。“美丽的小姐，我叫Bond，GG Bond。”这段猪猪侠自我介绍里，Bond是詹姆斯·邦德，GG是粤语居居（猪猪）的音译，一声之转也，天差地别也。

另一个出圈事件，则是大学生P图将猪猪侠和懒羊羊绑在树上，问哪一个更美味。网友纷纷模仿，把猪猪侠绑在各种东西上。蓝V警号用绑架猪猪侠来宣传反诈知识，武汉旅游局将猪猪侠绑在江汉关吸引游客，消防官媒则将猪猪侠绑船上宣传防溺水知识。

和绑架猪猪侠一样，一张易烊千玺片场闭眼抱腿的照片，在网友整活中走向新世界。不是意大利炮用不起，而是千玺扛炮更有性价比。拿枪是特种兵，坐上是坦克兵，飞机上是空军、军舰上是海军，没有一个兵种能逃过千玺的手掌心。明明是疲惫的抓拍，却被改造成了网友对线的武器。正义缺席，千玺出席。你在评论区火冒三丈时，千玺就会扛起加特林来助你。

为表情包花钱，买的不是表情，而是一个有生气的商业偶像。当年兔斯基一炮而红，网传王卯卯成最大赢家。起初，异开设计公司推出了一系列兔斯基产品，包括记事本、明信片和T恤衫在内都一售而空。

2007年7月，王卯卯终止了与异开的合作，另起炉灶开辟兔斯基品牌化道路。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她在《北京日报》更新“兔斯基奥运礼行记”，为兔斯基提供新的故事线。后来，王卯卯将兔斯基影视版权卖给华纳，还被媒体称为“远嫁”。不过，2016年腾讯影业宣布改编《兔斯基》真人大电影，2019年华纳联合慈文传媒欲打造《兔斯基》真人动画剧，两个项目均未有后续。

早期的表情包商业化，接近动画IP的运营思维，左不过是衍生品和拍动漫。2023年堪称新消费的“联名之年”，表情包则是联名的赢家之一。时下什么表情包最火，看街边的奶茶就知道了。

六一时，乐乐茶和Loopy联名的产品“西瓜椰”卖出6.5万杯；周边毛绒镜子挂件全国限量4500个，一分钟内秒空；7月名创优品上线Loopy玩偶，线上小程序被挤爆。在其IP诞生地韩国，Loopy的联名更是从奢侈品到餐饮无所不包，与韩国汉堡王、济州航空、宝格丽表、番茄酱的合作掀起“粉色风暴”。感觉上一个外来可爱顶流还是玲娜贝儿，想不到这么快就王座易主。

Loopy出自2001年的韩国动画片《小企鹅宝露露》，但她并非动画的主角，仅仅是主角Pororo的好朋友。二十多年过去，主角都被遗忘了，Loopy却靠着代入感翻红。人人都可以是Loopy，是动画的背景板，是世界的NPC，是那个日常被忽略的“我”。

Loopy有点像浪浪山的小猪，堪称天选打工人，精神状态是可爱平静但发疯。兼具“我就看你静静装逼”的冷静，以及“你还能把我怎样”的摆烂。是一种礼貌掩饰下的不礼貌，冒犯改装后的伪冒犯。“梦里干翻这个烂世界”、“信不信我抽你”、“虽然今天什么也没干，但还是辛苦我自己了”……纵观淀粉肠色小海狸的发言，硬糖君深感最有原生味道的还是那张“西八”，妍珍味儿十足，发疯感满分。

当然，表情包的生意也不是全无风险。喜茶与景德镇博物馆联名的“佛喜拿铁”，蹭的是网红“无语菩萨”的热度，包装里的宗教元素却让人犯了难：喝完是扔垃圾桶还是拿回家供着呢？好在有关部门也怕咱犯忌讳，12月1日喜茶被约谈涉嫌违反宗教事务条例，两天后喜茶就对三款相关产品做了下架处理。

回到“无语菩萨”本身，也属于表情包的强势改造。一方面，它是曾龙升创作的《釉下加彩十八罗汉塑像》之一，是罗汉非菩萨；另一方面，罗汉的表情也不是在无语，而是“沉思”。

通过去语境化，图像元素处在一种脱域状态，这就使表情包的意义具有了弹性空间。而在弹性空间里玩梗发疯，未尝不是现实空间被压缩的反映。借表情包发疯，似乎可以显得我们疯得还没那么厉害、疯得彬彬有礼、疯得可可爱爱。强烈建议组织一场年度表情包大赛，硬糖君先打一张扛炮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