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家军是战友,88年退伍回到老家,可惜我们两家隔得有点远,分属不同的两个乡镇,距离至少有二十公里。
刚退伍那真,我们久不久还会走动一下,都是骑自行车去对方家里转一转,然后两伙计把酒畅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我家紧挨着区域中心的镇子,虽然也是农村,但村里人一贯就有做点小生意的习惯。
我父亲就在镇上开了个小店,给人家修修补补。
我父亲可以说是“全面手”,几乎什么东西都能补,什么补鞋补锅补胎什么的,只要有人上门,总要想方设法满足别人。
于是,这么一门卑微的职业,竟然也让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如今我回到家,就有了大干一场的想法,父亲那样胡子眉毛一把抓的做法,很让我瞧不起。
因为我在部队是开车的,于是就决定搞个修车店。
其实,当时我们镇上的汽车并不多,开了汽车修理店明显就养不活家人。
但我固执地认为,社会越来越发达,汽车肯定越来越多。我先进入这个行业,到时候就能比别人多一些底气。
父亲对我好高骛远的做法很不认同,却又不好扫我的兴,于是就让我在旁边开了一个小店,算是热热闹闹开张了。
开张之后才发现,父亲之前的担忧不是白给的。我的修理店每天都是门可罗雀,到后来,父亲还只能把一些单车补胎的活推给我,好歹也让我不至于没事做。
就那样,我每天早上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琢磨今天有没有生意,只是每天几乎都是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心里的压力就大了,再也没有心思去找陈家军玩耍聊天。
最开始的时候,陈家军还主动来镇上转转,主要就是来我的店里坐一阵说点话。后来看我的生意也不好,他也不好意思来了。
我也知道,陈家军的家庭条件不好,父亲还有点残疾,他退伍回来也不大可能搞副业,主要还是帮着父母种地。
当农民嘛,每天都有事做,自然就不能出来了。
到了年底,我再次见到了陈家军,令我不敢置信的是,才半年不见,陈家军竟然憔悴得像个小老头。
他是来镇上的医院拿药的,原来,大概在两三个月前,陈继军突然发病了,全身肿得像泡过水的黄豆。
在家里吃了点草药不见好转,后来才去卫生院看病。医生说他是肾炎,而且还拖了那么久,只怕会成为慢性肾炎,那今后一辈子都离不开药罐子了。
这一回,陈家军是来区医院看病抓药的,主要就是担心真的拖成慢性,那一辈子就全毁了。
陈家军嗫嗫嚅嚅地问我借20块钱,我当即就给了他,还对他说:你这病可不是20块钱能治好的,可得抓紧啊。
可陈家军却无奈地摇头说:我是想抓紧,可这病到了身上,却不是我想好就能好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反正我家那情况,是生是死对我来说意义都不大。
听了老战友的话,我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当即脑子一热就说:要不,你今天就别回去了,暂时住在我家,吃完这些药再说吧。
陈家军迟疑了一下,应该是和我这个战友一贯就关系好的缘故,还是答应住了下来。
我和父母说了一声,他们也知道陈家军是我的战友,对于他要在我家暂住的事没有异议。
于是,当天下午,陈家军就提着一大袋子药住到了我家。
因为他是病人,吃的中药还得熬煮,这些都是我母亲操持的。再加上他病成那样,多少要吃点营养才行。
我父母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辈看待,隔三岔五就宰只鸡煲汤给他喝。虽然我们自己也一起吃,但如果不是有陈家军在,农村人谁家会这么个吃法?
半个月过去了,陈家军去医院复查,医生给出的结果是:基本得到控制,没有继续加重,但还得接着吃药打针。
这一下,陈家军又犯难了。这半个月来吃住在我家,因为是战友的关系,又是生病这样的大事,临时住下来也算是江湖救急。
如今要继续吃药打针,难道继续在我家住下去?
得知他的情况,我当然是直接让他继续住下来,还说行百步者半九十,我们不能半途而废。
父母虽然有点点担忧,却还是认同了我的决定,于是,陈家军就继续在我家住了下来。
这一住不要紧,中途又反复了两回,但总体来说还是向好的方向在变。但时间一天天过去,陈家军竟然在我家吃住了一整年。
等到医生告诉他,你的病全部好了,从今往后该干嘛就干嘛,陈家军忍不住抱着我哭了个天昏地暗。
确实,这一年来,陈家军好几次真的想放弃,还是被我、还有我父母好说歹说劝了过来。我们不但负担了他的吃住,甚至有时候还得给他垫医药费。
到他离开我家回去的时候,欠我们的现金倒是还清了。但一年的吃住,也是天大的人情啊。
临走前,陈家军几乎要跪下给我父母磕头,被我父母拦住后,一个一米七几的大男人,眼泪婆娑地对我父母说:
叔叔婶婶,我的病好了,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家里穷,我马上就去南边打工,等我将来发达了,一定要来报答你们的恩情。
倒是对我这个战友,陈家军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和我对锤了一下,轻飘飘地说了句“大恩不言谢”就走了。
病好了的陈家军,在家里只带了不到十天,就离家南下,去广东打工去了。
而我,继续守着自己的那个所谓的汽修厂,十天半个月才能有单生意上门,幸好还有父亲那瞧不起的手艺,我竟然也不是特别着急,就如此继续过着日子。
但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显然无法长久,连续两三年,我预想中的汽车大爆发并没有出现。虽然我们地方的车子确实增多了,但远达不到我的预期。
再说了,我这样的修理厂,顶多也就是“山寨”水平,谈不上专业,自然就吸引不了客户。
经过两三年“沉淀”,我那颗想要大干一番的心真的彻底沉淀了。毕竟自己年龄也大了,即将26岁的我还没有成家,也就实在不能再这么蹉跎岁月。
于是,我咬着牙关掉了修理店,也决定去南方打拼去。因为据说,陈家军在那边混的很不错。
父亲对我的决定不但没有阻拦,甚至还有几分欣喜,认为我真的梦醒了,很是支持我去南方找陈家军。
我背着个小背包出现在陈家军所在的公司门口时,他很是意外地“接见”了我。
得知我也关掉了家里的店子出来打工时,陈家军甚至叹了口气说:你小子现在才做出这个决定,应该还不迟。
于是,我轻松地进了陈家军所在的公司,这是一家外资企业,陈家军是公司开业时第一批进厂的人。
他凭着扎实做事的作风,再加上人也聪明好学,三四年时间就被提拔为人事部的主管,在我们这些打工人然眼里,已经是实打实的高管了。
安顿我之后,陈家军请我在公司旁边的小饭店吃饭,尽管分开多年了,但我俩的交情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说话也就直来直往。
陈家军对我说:这里是外资企业,我虽然能把你介绍进来,但进来后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只要表现好得到直接上司的认可,提拔的机会就多。
如果你想借我的光上升,虽然也有可能,但绝对走不远,甚至还有可能,我们俩一起被老外炒鱿鱼。
我接受了他的提议,但心里却还在想:凭我们的关系,说归说,到时候你还不得照样帮我?
就这样,我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一开始真的很不习惯,每天8点起床,晚上8点下班,中途三顿饭每次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么漫长的工作时间,再加上现场管理者近乎苛刻的要求,我几乎到了发狂的边缘。
于是,有一天下午,我实在坚持不住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很快就被组长扭着耳朵叫醒,说我这么明目张胆地睡觉,肯定要扣掉今天的工资,还要罚款,要不然大家都像你一样,她怎么管理?
组长是个贵州女孩,说起话来像个朝天椒一般刺人。
女孩子说我几句我倒无所谓,但听说要扣掉今天的工资之外还要罚款,我当即就发飙了,朝她吼道:你一个小组长就这么牛,要是惹火了我,我让我哥们马上炒掉你。
女组长也不服气,马上就笑我吹牛,说你的好哥们是何方神圣,竟然要炒掉我?
我马上就把陈家军的名字说了出来。女组长似乎有点迟疑,应该是是偷偷去外面打了个电话,没多久,陈家军就出现在我们车间。
他首先找的人竟然是女组长,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整个过程里,陈家军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瞧我一眼,几乎就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没有人给我撑腰,我那天自然就被扣了工资另加罚款十块。
我心里那个火啊,对陈家军把我当陌生人的做法非常恼火,心里暗暗发誓:你当不认识我,那今后我就不在理你了。
就那样,虽然我继续留在了公司,但真的再也没有去找过他,我们俩就成了互相认识的陌生人了。
因为我是普通员工,所以住在集体宿舍,十二个人六个上下铺的那种。
宿舍里的人也不尽是同部门的人,比如上夜班的白天睡觉,上白班的人动作大点就会影响到他们,脾气好的人也就提醒一下,火气大的人则可能说得很难听。
那天我上夜班,正在宿舍里睡觉,几个河南舍友却在宿舍里喝酒划拳不亦乐乎。
我实在忍不住就爬起来对他们说:我们上夜班的需要休息呢,能不能请你们小声一点?
这话自认为说得很客气,但他们应该是喝了酒,竟然直接就顶牛回来。还说你这么娇气,为什么不去住单人间干部间?我们也住在这里,自然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行为。
我忍着性子和他们辩论了几句,那几个家伙竟然扑过来要打人。
幸好我在部队也练过,身体素质还很不错,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就交上了手。
幸好宿管听到动静过来,把我们分开,然后就被送去了保安部。
对方人多,一口咬定是我先动的手,我一个人独木难支,真的是百口莫辩。
就在保安部要处理我时,陈家军出现了,没有说多话,只是把我们宿舍所有人都叫到保安部,大家当面对质,于是真相就水落石出了。
那几个闹事的河南人被开除,我得以出了口恶气。
事后,陈家军陪我出来的时候说:
知道你对我不满,我也只能忍着,我们兄弟的情谊,并不需要花言巧语去解释。
如今你被人欺负,再如何我也不能作壁上观,所以才不请自来的。
虽然事情赢了,但我也更加明白了打工的现实:底层的打工人是没有尊严的,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
从那以后,我开始了扎实做事,还主动去帮别人解决一些工作上的困难,甚至提出了好些生产与质量管理方面的建议。
我的付出是有回报的,没多久,我就被调岗到了品质管理部门,成了一个质检班长。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继续发挥以前吃苦耐劳的、肯干感想的作风,也彻底赢得了上司的青睐。
三年之后,我成了品管部的副手,也算是迈入了打工人眼里的“白领”行列。
很多年后,我和陈家军都即将退休了。
我们一直在商议,退休后还是回老家去生活,到时候我们可以结庐而居,兄弟俩这一辈子,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