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下旨,抄检了七十八岁的三朝老臣张廷玉在京住宅。
纵观此事,就乾隆来说——
第一,这真的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第二,乾隆最忌大臣结为朋党,据说此举,是为彻底粉碎张廷玉之“势力”。
第三,此件事,乾隆玩弄三朝老臣于鼓掌之中,绝不无炫耀自己高超“驭臣之术”之意。
从张廷玉来说——
首先,不能不说他百密一疏,“事君”有轻侮怠慢之处。
其次,终究验证了“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再高之官爵,在皇帝眼里仍然是奴才。
要说的是,史上,乾隆应该没有派人查抄张廷玉已归居家乡的“老家”,而是只抄检了他在京的住宅——这多少有些“象征”意义,而非真的抄家、籍没家产。
此事的由头,是四川学政朱荃,被御史储麟趾参劾“匿丧赴任,贿卖生童”,遭罢官回籍,于乾隆十五年三月行至巴东,从所乘之船上投水自尽。
乾隆是何等心机缜密、性情刁钻的皇帝。
他认为,这是潜纵灭迹、畏罪自杀,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弊情,于是下令对朱荃戚属严加拷问,并责令四川总督策楞、湖广总督永兴和巡抚唐绥参与过问此案。
在其严厉督责之下,当年七月,湖广总督永兴具折上奏,说御史所劾朱荃之罪件件属实。
如,他“贿卖生童”得赃银约四五千两云云。并查出,朱荃原为吕留良、严鸿逵等文字狱中获罪之人。
这令乾隆愤怒至极,拍案称此为“实近年来学政所未有”之恶行。
其实,这一案件,亦证明他这个历来自栩明察秋毫、知人善任的“明君”不过尔尔,不仅对臣属有失察之误,且被一些举荐、包庇过朱荃的大臣所蒙蔽。
所谓“举荐、包庇过朱荃的大臣”,即包括张廷玉、梁诗正、汪由敦等重臣。
最要害之处,在于朱荃是张廷玉的儿女亲家。
乾隆不可能不把心中一股无名邪火,借机发泄到张廷玉身上。
接到永兴奏折,乾隆便震怒,痛责张廷玉“公然与(朱荃)为姻亲,是诚何心,而漫无忌惮至于如此?其忘记皇考圣恩为何如?其藐视朕躬为何如?张廷玉若尚在任,朕必将伊革去大学士,交刑部严审治罪。今既经准其回籍,著交两江总督黄廷桂于司道大员内派员前往传旨询问。”
在此案之前,张廷玉刚刚得到乾隆“恩准”,告老怀乡,回安徽桐城老家了。
于是,乾隆降旨,罚张廷玉一万五千两,追缴之前赐予的御笔、书籍及一切官物并抄检了其在京的住宅。
然而,若追根溯源,就复杂得多——即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继位不久,就看不太上张廷玉,处处对他刁难了。
雍正朝,有两个最受“恩宠”的重臣,一是鄂尔泰一是张廷玉。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胤禛弥留之际,仍未忘记安排这两个老臣。
临终遗诏中,命将他俩配享太庙。这令此二人感激涕零。
大概张廷玉尤甚,因为从满清立国至此时,配享太庙的十二名异姓大臣中,只有他一个汉人。
乾隆对这两个前朝重臣,一开始就看不大上。而且,他满汉殊异之见甚深,导致更看不上张廷玉。
乾隆几次说到:“张廷玉在皇考时仅以缮写谕旨为职,此娴于文墨者所优为”;“朕之姑容,不过因其历任有年,如鼎彝古器,陈设座右而已。”
这是说,张廷玉不过写写谕旨,善于舞文弄墨,皇帝我还姑且容忍他,不过因为他做事年头长了,像个古董玩物,也就摆设在那里做个陈设而已。
所以,乾隆朝伊始,就已经决定了张廷玉后来的波折坎坷窘迫命运结局。
乾隆即位之初,一是表示承继皇考遗志,二也为了稳定朝政,同时封鄂尔泰、张廷玉伯爵,加号“勤宣”。
但很快,就开始限制鄂张二人的权限和势力。
这个时候,乾隆还比较克制,一方面“温水煮青蛙”,另一方面刻意对二人保持一种相对平衡策略。
张廷玉起始大概对此并无任何察觉。
乾隆七年(1742年),他奏请皇上,乞将伯爵爵位由其长子张若霭承袭,遂即被乾隆拒绝,回复说,爵位之封张廷玉本人,及身而止。
乾隆的手段高超在于,他以张年届七十为由,准其在紫禁城内骑马,且不必上早朝。
这种看似对老臣“皇恩浩荡”的“关怀”,实际上将张廷玉逐出了“核心圈子”,形成了由讷亲独自面承圣旨局面。
此时,张廷玉似乎仍未有任何不详之感。
乾隆十一年(1746年),张廷玉长子内阁学士张若霭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他是极大打击,渐生告老还乡之意。
这时的张廷玉,已经步履蹒跚,行走需人扶持。乾隆命其次子庶吉士张若澄在南书房行走,以便照料。但这并为改变他的归意。
乾隆十三年正月,张廷玉终于下定决心,以“年近八十,请得荣归故里”上疏乞休。
这下子彻底惹恼了乾隆。
他对张廷玉说:“卿受两朝厚恩,且奉皇考遗命,将来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
乾隆意思是说,你也太不识抬举。
再能干之人,也有干不动的时候。照常理来说,年近八十告老还乡,并非不敬之举。但在乾隆看来,不论享有多高荣耀的老臣,毕竟仍是奴才,只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能以年老体衰为由,行不肯尽忠之实。
“不明智”或者说真的“老糊涂”了的张廷玉,仍“情词恳款,至于泪下”地极力陈奏,绝不肯罢休,这就让乾隆非常之不悦和心生反感了。
这一年,乾隆本就极不爽快——先是皇后富察氏病逝,他痛失爱妻;接着又是大臣辱命,兵败金川。
乾隆大开杀戒,对张廷玉也毫没客气。
当年七月,生员樊显科考场自刎。大学士兼浙江学政陈其凝疑有以权谋私之嫌。乾隆命都察院会同浙江巡抚侦讯查明同时,因陈其凝是张廷玉举荐之员,便当这一干大员之面,斥责张廷玉与陈其凝“师生契密,人所共知”,拉开了整治张廷玉的序幕。
九月,乾隆以《御制诗集》“讹误甚多”为由,命将总裁官张廷玉与梁诗正、汪由敦等人交部议处。
冬至日,他又以翰林院撰拟皇后祭文中用了“泉台”二字,说此二字只能用于常人,岂可用于皇后,责斥掌管翰林院的大学士张廷玉以及阿克敏、德通、文保等人“草率塞责”,着罚俸一年。
十一月,乾隆又挑剔张廷玉、陈大受、汪由敦等人拟写的谕旨中,故意抑满扬汉,张廷玉、来保、陈世倌、史贻直、陈大受等五名汉官,被交部议处。
他多次降旨训斥汉官,每次都少不了张廷玉。
在这种情势下,张廷玉竟然继续请辞,只想一走了之。
于是,乾隆于十四年(1949年)正月,再颁上谕说:张廷玉“生长京邸,子孙绕膝,原不必以林泉为乐”,你“城内郊外,皆有赐第,可随意安居,从容几杖,颐养天和。”还附诗一首,一方面告诫张廷玉为臣的天职,另一方面提醒他“应知劝”。
无奈,张廷玉就是“不知劝”。
十四年十一月,大概乾隆是看张廷玉确实过于老态龙钟,便派人到其府邸,告诉他由其自行决定去留。
这或许是体现龙恩,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试探加贬低。
张廷玉见乾隆松口,心中稍安。但听说史贻直进言皇帝,说他无功无德,不应配享太庙,就又进宫,请求皇上别改变雍正遗命,“免冠呜咽,请一辞以为券”。
这一“乞荣”之举,似乎是对乾隆的极不信任,让他异常愤怒,于是大光其火。
其中颇多细节,限于篇幅不详赘述,总之是乾隆逼着张廷玉说出了自己不配进太庙的“口供”,随后以大学士九卿的名义,修改了雍正遗诏,罢免了张廷玉身后配享太庙的资格。
总之,前前后后,有乾隆的猜疑和嫌弃,也有张廷玉自身的失误,如皇帝降恩,他自己不去面谢龙主而只让儿子去、皇长子定安王永璜离世刚过初祭他便急着离京。
等等原因叠加,就有了抄检张廷玉在京住宅一幕。
乾隆二十年(1755年)三月,张廷玉病故。
乾隆此时又做足了眷顾老臣姿态,宽恕其过失,令仍配享太庙,颁旨说:张廷玉“要请之愆虽由自取,皇考之命朕何忍违!且张廷玉在皇考时,谨慎赞襄,小心书谕,原属旧臣,宜加优恤,应仍谨遵遗诏,配享太庙,以彰我国酬奖勤劳之盛典。”并赐祭葬如例,谥“文和”。
这真是即羞辱折磨了老臣,最后又当了好人。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其届七十,不免想起了一干旧臣,遂作《怀旧诗》,五阁臣中亦有张廷玉。
其诗对张廷玉有褒有贬。他在诗注中说:“廷玉卒于家,余仍遵皇考遗诏行,而彼时不得不示以惩戒,固亦瑕谕不能相掩也”。
“廷玉虽有过,余仍不加重谴,仍准以大学士衔休致,及其既卒,仍配享太庙。余于廷玉曲示保全,使彼泉下有知,当如何衔感乎?”
这与其说是为展示他的大度宽容隆恩,倒不如说更是炫耀他自己对臣下的驾驭术之高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