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五年的秋天,淄川县令费祎正在后堂看书,突然有衙役递来一纸诉状,费祎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山村的村民冯安,状告同村的胡成杀害了行路的客商,并且其亲口承认将尸体丢在了村外的一处枯井之中。
“大人,胡成谋财害命,不仅杀了客商,还抢了两锭银子,大人一定要为民做主,捉拿罪犯,追回抢劫的钱财。”冯安写道。
“蹊跷!”费祎心中暗忖:“这个叫胡成的村民要是真的杀人越货,怎么肯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况且这冯安又如何确定井中确有尸体?难道是两人合谋杀人,分赃不均?这冯安还写明了要追回抢劫的钱财,邀功的意思未免也太直白了。”
费祎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查看现场,于是带了几个衙役,直奔山村而去,这个村落远离大路,不像是会有客商经过的样子,而且村里多是土坯房,鲜有青砖大瓦,看来是都不太富裕。
费祎让衙役拘来冯安,让其带路来到了枯井旁,果真打捞上来一具无头尸体,仵作验尸后禀告:“此人身上有深浅不一的勒痕,其中脖子上的勒痕最重,应该是被人勒住脖子,窒息而死,然后用刀砍掉了头颅。”
费祎当即提审胡成,胡成整个人都懵了,急忙为自己辩解:“大人,我昨天就是喝多了吹牛,小人一生老实本分,绝不可能干杀人的事情。”
“胡说,昨天明明是你亲口承认的,你还拿出了两锭银子,你虽然在我们村里还算有些钱,但绝对拿不出这么大的银锭。”冯安急着邀功,赶忙说道。
“那不是抢来的,昨天是我妹夫请我喝酒,想让我当个中间人,替他置办一些田地,这两锭银子是他寄存在我这里的定金。”胡成急的脸都红了。
既然有了新的人证,费祎只好再次提审胡成的妹夫郑伦,经其证实,胡成说的都是真的,郑伦解释道:“我确实想买地,就请大舅哥来我家商量,我妻子做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酒我俩一起喝,这银子也是我寄存在他这里的定金。”
“大人,小人知道错了,我昨天就是喝醉了,看见冯安他们几个在闲聊,就想走过去吹个牛,我真的没有杀人啊!”胡成叫屈不已。
费祎有找到准备卖田产的人询问了一番,核实清楚几人说的全都是真的,胡成喝完酒就回村了,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且死者体型肥大,一个人也难以拖动,即便拖动,必然会沾染上血迹。
可杀人者既然不是胡成,那又会是何人呢?凶手砍掉死者的头颅,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死者的身份,为今之计,只有发放榜文,现确认死者身份了,在查清案情之前,冯安和胡成也脱不了干系。
费祎于是命令里正看守无头尸体,自己则打道回府,将冯安和胡成拘押了起来,又令衙役张贴榜文:如果是亲属来认领尸体,赏银3两,如果知道死者身份而来告知,赏银5两,如果能够提供死者头颅的消息,赏银10两,如果能够带着死者头颅报官,赏银20两。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榜文张贴不久,就陆陆续续有人来提供死者头颅的消息了,但无一例外都是假的,案件陷入了焦灼。
第二天,有一个年轻的妇人认领尸体,自称死者是自己的丈夫何强,哭诉道:“大人,民妇的丈夫何强,前些时日向人借了几百两银子,说是要外出做生意,等赚了大钱再回来接我,可这一走就没了音讯,要不是昨夜听说胡成杀了我的丈夫,还不知道丈夫被弃尸枯井呢,请大人为民妇做主啊!一定要杀了凶手,追回银两。”
“哦?”费祎心中纳闷,也没人跟自己说过死者叫何强啊?这女子还没有见到尸体,就一口咬定死者是自己的丈夫,未免也太着急了,而且还特意说要追回银两,这不是图钱来的吗?
清了清嗓子,费祎问道:“你丈夫向何人借了银子啊?”
“这,民妇实在不知,这些事他从来不会跟我说。”妇人有些犹疑。
“这样吧,现在还没有见到尸体,也不好确认死者是不是你的丈夫,先随我去现场辨认尸体吧。”费祎说道,命几名衙役跟随,再次回到了山村。
一路上,妇人担心县令不相信之一,一直喋喋不休的跟他描述丈夫的样貌、身材、穿着等特征,听得县令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到了停尸地,妇人一见尸体就开始站在一边干嚎,却不掉眼泪:“大人啊,这人就是我的丈夫,可怜我的丈夫临死都没有个全尸啊!请大人将榜文上约定的银子交给民妇,民妇好将丈夫安葬。”
“先不要急,现在尸体不全,还没有查出来是谁杀了你的丈夫,你先把尸体领回去入土为安,等本县查明了凶手,将头颅归还给你,再把罪犯的家产查抄,所得银两尽皆归你,决不食言。”费祎说道。
回到县衙之后,费祎突然提审胡成,呵斥道:“现在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你就是杀人凶手,本县命令你明日之内将死者的头颅找回,还可将功折罪,如果找不回来,本县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两名衙役带着胡成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费祎大怒,一边让人准备刑具,一边将衙役将妇人带至公堂。
等妇人到了以后,费祎才开始审讯:“胡成,本县已经查明,那天晚上你杀了何强,砍掉了他的头颅,背着他的石头到枯井处的时候,头颅滚落,你为什么不肯好好找,是觉得本县的刑具不疼吗?”
“请大人再宽限几日,小人一定将头颅找回来。”胡成连连磕头求饶。
费祎却并未动刑,却转而询问妇人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妇人回道:“民妇无儿无女,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叔叔还在人世。”
费祎叹了口气:“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在世上孤苦伶仃的,实在是叫人难过,胡成杀人的罪基本上已经定了,等寻回你丈夫的头颅就可以结案,那时候本县为你做主,再寻一良人嫁了,也免得你女儿家在公堂上抛头露面。”
“谢大人!”一番话说的妇人感激涕零,几乎要落下泪来,向费祎连连磕头。
费祎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了,也没有真的对胡成用刑,重新押入了大牢。随后,叫来两个心腹,嘱咐他们以高额的报酬发动村民们一起寻找死者头颅。
所谓人多力量大,第二天一早,就有村民王五带着死者头颅报案:“大人,今早小人去田里劳作,在郊外发现了这个头颅,请大人查验。”
费祎不敢耽搁,连忙请来了死者的妻子前来辨认,妇人确认无疑,带走了头颅与尸体一同安葬,费祎于是赏赐了王五赏银二十两,王五欢天喜地的回了家。
费祎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把稳,于是将妇人仅存于世的叔叔叫了过来,嘱咐道:“现在命案已经破了,你的侄女年轻守寡,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也没法养活你,这死刑案还要上报朝廷裁决,一来一回,恐怕要年余之久,本官也不能将凶手的财产变卖赔付你们,这期间你们叔侄俩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谢大人体恤,小人尚且有几亩薄田,还有些力气,不至于过不去的。”叔叔回道。
费祎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本县的意思是,趁着你侄女年轻,赶紧让她改嫁,这样你们也有个依靠。”
“大人,草民虽然是乡野的村汉,但也识得礼义廉耻,我侄女刚刚死了丈夫,理应服孝三年,怎么能在丈夫尸骨未寒之时就改嫁呢?这不是让人嗤笑吗?大人明鉴,恕草民不能从命。”叔叔拒绝道。
“大胆!”费祎大怒,道:“本县好心为你等考虑,你却只为了自己的面子,阻拦侄女再婚,如此食古不化,该打,来人啊,给我重重打板子,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腰杆硬,还是本县的庭杖硬。”
“大人饶命啊!小人从命就是了。”叔叔一看县令要动真格的,赶忙答应了下来,为了这件事吃一顿板子,也太不值当了。
费祎十分满意,对妇人说道:“本县曾说要为你做媒,现在你叔叔也同意了,亡夫也入土为安了,你如果有中意的男子,可带来我这里,我为你们证婚。”
妇人欢喜不已:“大人恩同再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费祎摆了摆手,宽慰了几句,就退堂了。
过了不到十天,妇人就带着一名男子前来县衙找费祎证婚,好巧不巧,这男子正是寻回其丈夫头颅的同村村民王五。
费祎一脸的玩味,问道:“这可真是巧啊,王五寻回了你丈夫的头颅,你又心属于他,你们可是自愿的?”
妇人笑容可掬,说道:“老爷,我两个情意相合,请老爷成全。”
县令陡然变了颜色,怒道:“我原以为你们还能忍耐一段时间,没想到竟如此心急成婚,你们真当本官昏庸吗?速速将如何谋害何强的经过说出来,但有半句虚言,打断你们的腿筋!”
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一起跪倒在地喊冤:“冤枉啊大人,命案不都已经破了吗?是胡成杀了何强,与我二人无关啊!”
“哼!”费祎冷哼一声,接着说道:“这不过是本县为了引出你们的计策罢了,你知道井中捞出无头死尸,不见尸体就确定是你的丈夫,你说你丈夫借了几百两银子,可他破衣烂衫,根本不像个有钱的人,且银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借的!”
“很显然,你是听说了胡成身上有两锭银子,想借此发一笔不义之财罢了。再说本县说了破案之后要给你做媒,又重赏令人寻回头颅,不过一天王五就献出了头颅,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天都找不着,为什么王五一下就找到了?”
“很显然,王五一定是你的情夫,也是跟你一起杀害何强的合谋,你让他献出头颅,一来为了结案嫁人,二来是为了赏银,本官之所以没有当场戳破,就是为了确认你们的关系,免得造成冤案,没想到你们实在是太心急了,连十天都等不了,就要成婚,难道不怕何强的冤魂找上你们吗?”
两人听完,顿时瘫软在地,再无抵赖的心思,王五说道:“大人断案如神,简直就像是亲眼看着我们一样,小人服了,我招了。”
随着王五的招认,本案的细节也浮出了水面。
原来,王五早就与何强的妻子有染,两人往来非常密切,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何强的耳朵里,这恐怕放在任何一个男人头上都是难以忍受的,但是何强忍了,只是严加看管自己的妻子,免得再有机会给自己戴帽子。
两人的偷欢因此变得异常艰难,王五咬了咬牙,主动找上门来,商量着愿意出钱买下他的妻子,其妻子见两人商议此事,就做了几道小菜,让他们边喝边聊。
何强虽然看重妻子,但白花花的银子也很诱人,答应将妻子卖给王五,但是要价很高,王五觉得自己已经享受过很多回了,不愿意出这么高的价,两人僵持不下,干脆动起手来。
王五以有心算无心,将何强踢倒在地,两人同时呼唤何强的妻子帮忙,孰亲孰远不用考虑,何强的妻子毫不犹豫,找来绳子帮着王五绑了自己的丈夫,为了不让他发声,还找了一块儿破布塞住了他的嘴。
妇人的力气小,男子的力气大,这也是为什么何强身上的勒痕深浅不一的缘故。
拿下何强以后,王五恶狠狠的问道:“这下还敢不敢漫天要价了?要不不肯让价,有你的好果子吃。”
何强受制于人,由于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只能焦急的点头,王五准备给他松绑,却被何强的妻子拦住了:“你是不是傻,这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制伏了,还留着他有什么用?即便是他现在答应低价将我卖给你,万一以后又反悔呢?”
王五深以为然,询问何强的妻子该怎么办,她非常果决的冲进厨房,拿出菜刀,恶狠狠的说道:“杀了他,以绝后患!”
王五喝了酒,加上何强妻子的怂恿,狠狠心勒死了何强,其妻子又拿刀砍下了何强的头颅,藏起头颅,抛尸荒井,后面的事情就与费祎推测的一般无二了。
费祎听完,也是震惊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妻妾因奸谋杀亲夫者,因凌迟处死,奸夫亦应当处斩,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竟如此狠心杀夫,叛你凌迟处死也无怨言了,王五同谋杀人,处以斩刑,胡成、冯安无罪释放!”
费祎县令虽然判案很厉害,但是在历史上名气不大,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但他是蒲松龄的同乡,且对蒲松龄有过知遇之恩,曾举荐他参加过科举考试。
后来蒲松龄落榜,觉得很对不起费祎,就将他的故事写在了自己的著作《聊斋志异》里,其中有“折狱”一章,写的就是费祎断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