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弄不清我的父老乡亲们对庄稼活的别样称呼。比如打场,明明是用石磙碾轧麦子、大豆,可为什么要说成打和炸呢?是老辈子留下来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还是另有寓意?
我对打场有着模糊和清晰的记忆:模糊的记忆是童趣和美好;清晰地记忆是痛恨和厌恶。
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的饲养屋前有一块面积大约20来亩的平整的场地,这就是我们队里的场。每年的夏天在场里打麦子,秋天在场里炸大豆和堆放秋庄稼用。
那时,我年龄还小。我们大队里买了两台大拖拉机,每到打场时,供每个生产小队按小时使用。也就是说,我们全村10个生产队每次使用的时间是一样的,这个队用拖拉机打4个小时的场,时间到了,不管打没打完,必须赶到下一个生产队里的场里。
记忆中,近20亩大的场里全摊上了厚厚的麦子,队里的男女社员把场摊好后,就蹲在场四周阴凉的树下,抽着烟唠着嗑,静等大队拖拉机的到来。我们这些放了麦假的孩子,也在大人堆里怀着一种激动和兴奋的心情,也等着拖拉机的到来:因为,碰上我们队里那个拖拉机驾驶员来,我们在打场时能坐上去玩儿。直到现在,我仍能记起第一次坐上拖拉机跟着打场的情形,那种紧张、刺激、好玩的心情,真是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去形容。至于乡亲们怎样去完成一大场麦的紧张劳作,和我无关了。
记忆清晰的是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大集体变成了一家一户,队里的牲口分了,场也分了。我们家分到了大场的西南角,大约有二、三分大小。这个时期,打场带给我的记忆就是痛苦和讨厌了。不管是童年的美好,还是成年后的厌恶,打场都成为了一种记忆,极其深刻地烙在了我记忆深处。
打场首先要亘场。
亘场的活儿是在麦子将要成熟的前几天完成的。早了,害怕下雨把亘好的场被雨水淋毁,那样,还要重新再亘;晚了,就会影响打场。
紧邻场的西边,是一个大坑,坑里有水。我和父亲头天下午傍黑时,从大坑里挑水把场泼湿,第二天一早,在泼湿的场里撒上一层麦秸,用我们家的那头老牛,拉上石磙在上面一遍遍地碾轧。直到完全把场碾轧的硬了,才用耙子把麦秸搂起来,用扫帚把留下的细碎麦秸扫净,场就算是亘成了。
麦子进场后,先是摊场。用搂耙、粪耙、叉,把堆着的麦堆摊满整个场。摊好后,是圆场,把边边沿沿石磙碾轧不到或是不好走磙地方的麦子,用叉挑到场里麦子摊得相对较薄的地方去。圆场后,一家人就坐在场边的那棵大梧桐树下歇着,任一满场麦子在毒辣的日头下暴晒。
这个时候的麦场是一幅很壮观的情景。整个大场里到处是人,有的人家在摊场,有的在圆场,也有拉麦进场的。说笑声,打闹声,间或三两声牲口的叫声,摊好了的麦子在阳光下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响,构成了一幅美奂绝伦的乡间打场图。
到了中午10点多钟,将近11点边的时候,打场就开始了。
打场是门技术活儿。我们这里有句很老的俗语,叫做犁楼锄耙,扬场放磙。意思是说,在庄稼活里,犁地,制楼把播种,锄地,耙地,扬场,放磙打场,这几样活,是庄稼活里最难学,技术含量最高的活。
打场核心的技巧在于“放磙”,也就是打场人牵着牲口,拉着磙子转圈儿。打场时的转圈儿,不能转成正圆形,那样一圈儿套着一圈儿转,圈儿越转越小;也不能顺着老圈儿一圈一圈转,那样,你一天也碾不成一场麦。打场转圈儿必须转成椭圆形,磙子这边放半圈儿,那边收半圈儿,石磙子辙跟石磙子辙走,先由南到北打一遍,此时的椭圆是,东西直径长,南北直径短。再由东到西打一遍,此时转的椭圆是,南北直径长,东西直径短。这样,一圈圈压将过去,多大的麦场都能碾得遍,碾得匀。这就是“放磙”。
放磙这活看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我学了三个年头才学了个凑乎,为此,没少挨我爹的吵和数落。
我戴一顶草帽,站在场的中间。用一条长长的麻绳,牵着我家那头老牛,就那样赶着牛慢腾腾地走着。日头很毒,汗水常常流进眼里,遮了双眼,就用手抹一把,继续赶牛走着。一边赶牛打场,一边在想:这打场原理简直就是一道解析几何题,我之所以总不得要领,肯定和我数学不好有关了。
干爽的麦粒儿在石磙子碾压下,纷纷脱离了麦穗壳,慢慢地透过麦秸杆的缝隙,落了下去,钻到麦秸的下面去了,麦秸杆也被慢慢地碾扁压碎成了麦秸,平平地摊在场上。远远望去,麦场就像一块金黄色的油饼子,又像一面铜镜,发着刺眼光芒。
这时,就该翻场了。翻场的目的,是把上面的碾成麦秸的翻下去,再把下面的带有穗头的麦子翻上来。打场常常要两遍,第一遍打过后,往往上面熟了,下面还没碾着,就得翻了再打。翻头遍场时手不能抖动,用杈紧挨场底,把麦子一杈一杈从底下翻上来,然后放磙再打。
当第二遍碾成第一遍样子的时候,常常就到下午四点多钟了。这时,就缷下老牛,全家人开始起场。先用杈一杈杈抖动着,把藏在麦秸里的麦粒抖落在场底后,用搂耙把麦秸搂起来,我们这里叫做“起落子”,一个人起落子,几个人挑麦秸剁成麦秸垛。最后,把只剩下的麦籽和麦糠拢聚在一起,聚成一个“麦稳子”,就开始“扬场”。
扬场就是顺风向,将麦糠扬出来让风吹一边,只剩下麦籽。扬场是纯技术活,有“会扬一条线,不会一大片”之说。就是会扬场的人,用四股杈或木锨撒出去的麦籽,呈一道弧形的状,不会的撒出去就是片状。那些老庄稼把式,一看你撒出去的形状,就知道你会不会扬场。
我把好多农活都学会了,唯独没学会扬场。我爹曾手把手教我怎样去撒,硬是学不会。倒是我那三个弟弟,看我爹扬场的姿势,一看就学会了扬场。我爹就长叹:等分家自己过了,不会扬场该咋办呀!就是到现在,我仍然不会扬场。在我看来,数学和扬场,我认为是最难学的东西。
后来家里买了小四轮拖拉机,算是不用在用牛打场了,解除了日头下的暴晒之苦。现在,有了大型联合收割机,直接收成里籽装进袋籽,过麦也就吸一根烟的时间。那种家家户户在一个大场里打场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