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祥

编辑 / 漆菲

“我们从痛苦的经历中深知，没有强大的军队就不可能有强大的土耳其。增强土耳其武装部队的威慑力对我们国家来说是必要的，而不是选择。”今年8月底，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庆祝民族解放战争胜利101周年的活动上发表演讲称，“我们已经采取了许多历史性的步骤来加强我们的军队。我们确实在国防工业领域写下了一部史诗。”

这番话绝不是空谈，而是有着十足底气。埃尔多安具体提了两个具有可操作性的愿望：“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向那些以毫无根据的借口拒绝向我们提供防空系统的人出售防空系统。希望我们的飞机能在2023年底前起飞。”

自2002年埃尔多安和他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下称“正发党”）上台以来，土耳其国防工业经历了一场革命，让该国从世界第三大武器接收国转变为第十二大武器出口国。

◆2023年4月23日，土耳其自主生产的阿泰勒主战坦克首次交付部队。交付仪式上，总统埃尔多安发表讲话。

近年来，军事更成为埃尔多安实施其外交政策的工具——他一心想将土耳其打造成为独立自主的地区性大国。军事外交的主要手段是军事援助、海外驻军，以及军火出口。土耳其军事出口在2022年达到44亿美元，2023年要在海湾国家之外的亚洲和非洲开辟新市场，完成60亿美元的全年军事出口目标。

长期以来，土耳其是地区性强国，军事实力不容小觑。土耳其拥有北约第二大常备军事力量，仅次于美国。其最大特殊性是，土军历史上参与过多次政变，其主要目的并非是要建立军政府国家，而是为了确保世俗主义和民主原则得到维护。

土军分为陆、海、空三个军种，现役兵力达35.52万人。正规军之外，土耳其内政部拥有强大的准军事力量，包括宪兵18.2万人、海岸警卫队1万人。战时，总统可将宪兵队的部分兵力划给陆军，将海岸警卫队的部分兵力划给海军。

土军中最高级别的军官是总参谋长，国家礼宾名单中排在共和国总统、宪法法院院长、大国民议会主席、副总统之后。土耳其从1920年至今的31任总参谋长，清一色是陆军出身。虽说法律没有明文要求，但按惯例，总参谋长在被任命前必须担任过陆军总司令。

陆军作为土军中的老大，兵力有26.02万人。漫长的冷战岁月里，土耳其面临两线作战的沉重压力。陆军既要反击华约部队对色雷斯的攻击，又要抵抗苏联外高加索军区对高加索边境地区的进攻。

色雷斯是东南欧的历史学和地理学概念，今日色雷斯包括了保加利亚南部、希腊北部和土耳其的欧洲部分。而土耳其的亚洲部分——安纳托利亚全境，则挨着苏联两个加盟共和国格鲁吉亚与亚美尼亚。

当时，陆军有一个集团军需要负责守高加索防线，兵力占到陆军的三分之一。军事需求决定了军队的规模和性质，土耳其需要一支庞大的装甲部队，美国则在此时送来了主战装备。

土耳其在二战后开始大规模美械化，转折点是朝鲜战争中纳投名状，派出一个5000人的步兵旅，随后在1952年加入北约。美国驻土耳其安全援助组织——土耳其国防合作办公室，一度成为美国欧洲司令部中的最大机构。

土军曾经装备了3008辆美国M48坦克，如今有750辆经过现代化改装的坦克在使用。由M48发展而来的M60坦克，土耳其装备了932辆，如今还有785辆经过改进的M60坦克。

◆2020年7月，土耳其陆军的M60T坦克。

除了老旧的美国货，土军还拥有355辆豹1坦克、339辆豹2坦克，以及以韩国K2坦克的技术为基础、即将量产的国产阿泰勒坦克。土耳其计划造1000辆坦克，这也是其国防自主梦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土耳其之所以加入北约，也是因为抵不住苏联的压力。苏联要求土耳其修改海峡协议，允许苏联舰队战时可以从黑海自由通行到地中海。冷战时代，土耳其海军的主要舰艇靠美国、英国的捐赠与租赁。1981年，土耳其拥有19艘驱逐舰，是水面舰艇实力最辉煌的时代。

◆2023年4月10日，由西班牙与土耳其合作建造的土耳其两栖攻击舰“阿纳多卢”号服役，埃尔多安出席仪式。

如今，土耳其海军有4.5万人。海军水面舰队拥有1艘两栖攻击舰，它有滑跃起飞甲板，兼备轻型航母角色，也是全球唯一一艘无人机航母；8艘美国除役的佩里级护卫舰；8艘德国护卫舰，其中一半是在土耳其制造；自制的且用于本国海军的4艘护卫舰和4艘轻型护卫舰，正在建造中，这两款船皆取得外销订单。

◆土耳其海军的佩里级护卫舰，虽是美军二手货，但船很实用。

相比于水面舰队，水下舰队十分强大，有12艘德国209型常规动力潜艇。6艘德国214型常规动力潜艇将在未来几年内服役，其中3艘在土耳其制造。潜艇舰队强大，水上的反潜舰队也不弱，除了护卫舰群，还有一堆轻型护卫舰、反潜巡逻艇。毕竟，苏联黑海舰队的潜艇曾是土耳其最大的海上威胁。

土耳其陆军是北约第二大，空军是北约第三大。今日空军有5万人，装备了超过240架F-16战斗机，还有美制预警机和加油机。尽管引入美国组件，但土耳其是在本地生产F-16战斗机的五个国家之一，这对于促进本国航空工业贡献巨大。

◆土耳其空军的F-16战斗机。

土耳其原本参与了美国主导、多国参与的F-35战斗机研发和生产项目，但在2020年12月，美国政府因土耳其从俄罗斯购买S-400防空导弹系统而制裁土耳其。美方称，这一系统无法与北约武器系统兼容，并且可能有助于俄方追踪美国与盟国合作研发的F-35战斗机。2021年4月，时任特朗普政府干脆把土耳其“踢出”了这一项目。这导致美土关系进一步紧张。土方多次宣称，打算向美国索回为购买F-35战斗机支付的项目合作款。

◆2019年10月，土耳其军队与美军交流

自那时起，土耳其开始自主研发下一代战斗机。不过，随着外交政策转向，美国保不准未来会同意向土耳其出售F-35。

近来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加沙再起战火。非常时刻，埃尔多安做出了耐人寻味的站队抉择。他第一时间表示，土耳其准备向巴勒斯坦人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土耳其国防部官员称：“该地区局势非常复杂。在目前情况下，向该地区提供援助非常困难。”

几天后，土耳其的空军运输机降落到埃及卸下援助物资，随后计划通过公路转运入加沙。拉法边境口岸是通往加沙的唯一外部通道，于10月21日刚刚开放，人道主义援助开始进入该地区。

埃尔多安起初敦促巴以双方克制，土耳其愿帮助谈判释放以色列人质。几天后，他开始谴责以色列的军事行动，称攻击加沙是“不人道的战争”，批评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利用了我们的善意”，他还表扬哈马斯是为自己土地而战的“解放者”。10月25日，他甚至取消了访问以色列的计划。

更早在10月5日，美国一架F-16战斗机在叙利亚上空击落土耳其一架无人机，后者飞入驻叙利亚美军半公里范围内。约有900名美军驻扎在叙利亚，他们与库尔德人领导的叙利亚民主力量（SDF）合作打击“伊斯兰国”组织。在埃尔多安眼里，这些境外的库尔德人是恐怖分子、分离主义武装。这让西方世界以及亲西方的土耳其人担忧，国父凯末尔缔造的现代国家和军队，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世俗主义和西方理想。

土军一向有干预政治的传统，每当觉得政府背离凯末尔主义时，就会发动政变，把政府带回到凯末尔主义的轨道上。这样的传统有利有弊，军队让国家坚定不移走凯末尔路线，却也让土耳其成为北约中政权最不稳定的国家。

凯末尔主义又称阿塔图尔克主义，是国父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推行的官方意识形态。凯末尔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宗教上启动严格改革，目标是把土耳其建设成一个现代、进步和世俗的民族国家。

国父有句名言：“我不会留下任何诗句、任何教条，也不会留下任何冻结和塑造的原则作为精神遗产。我的精神遗产是科学和理性。”不过，后人将他制定并力推的意识形态归纳成6种原则：共和主义、民粹主义、民族主义、世俗主义、国家主义、改良主义。

现代土军的建设始于奥斯曼帝国崩塌后。一直以来，军方将自己视为凯末尔主义的忠实守护者，推崇世俗主义即政教分离。军队的盟友有司法部门、情报系统、安全机构，它们一直小心翼翼提防极端宗教势力的复辟。土耳其共和国一直存在两股力量的较量，是成为一个世俗国家，还是一个宗教国家。

军队成功发动过四次政变，分别在1960年、1971年、1980年和1997年。最近一次的失败政变是2016年7月针对埃尔多安的政变，但它并非军中凯末尔主义者所为。

2022年俄乌战事爆发前，全球海外驻军数量最多的国家是美国，第二位是土耳其。该国至少有6万名土军官兵驻扎海外，占到全军总兵力的六分之一，其中4万人蹲守在塞浦路斯。

因为塞浦路斯问题，土耳其与希腊成为宿敌，即便双方都加入了北约。当然，这在战略层面是必要的，毕竟它们要保护地中海地区免受苏联威胁。过去每次政变后，土耳其都试图转移国内注意力，基本只能是向希腊展示实力。

◆1965年11月，北约在土耳其东部举行“东方快车”军演。

塞浦路斯是地中海的第三大岛屿，于1960年从英国手中独立。岛上第一大民族是希腊族，占到总人口的77%，他们希望能跟希腊合并；第二大民族则是土耳其族，占到18%，他们希望分割塞浦路斯搞自治。英军撤离后，两大族群武装冲突不断。

到1974年，冲突扩大到土耳其与希腊之间的公开战争。双方出动了陆海空三军，并派遣军队登陆。最终，联合国派出维和部队结束了战斗。土耳其军队占领了北部地区，总面积占到全岛的36%，联合国的隔离区则沿着停火线建立。

◆1974年夏天，土军的一辆美制M47中型坦克出现在塞浦路斯首都尼科西亚街头。

1983年11月，土族塞人议会发表《“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独立宣言》，单方面宣布从塞浦路斯共和国独立出去。迄今，全世界只有土耳其承认这个政治实体。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曾承认过，但在遭联合国谴责后撤回承认。

土军进攻塞浦路斯时，出动了4万人，带着200辆坦克。直到现在，土军在塞浦路斯的人数和坦克数量依然维持这一阵容。

土耳其在1990年代声称驻军已经减至1.75万人，但联合国称仍有近3万人。近几年，土军进一步增兵，外界预估达到4万人上下。对比之下，希腊军队在塞浦路斯的规模很小，仅有一个机械化步兵团的规模，不到1000人。土军在此对塞军、希军保持着绝对优势，加上塞浦路斯距离土耳其实在太近了。

土耳其在海外的第二大军事基地在伊拉克，这里有40多个军事和情报基地，总兵力在5000人到1万人之间。他们主要负责南北夹击，对付库尔德工人党。

土耳其在海外的第三大军事基地在叙利亚。叙利亚内战爆发，成为土耳其出兵改变地缘政治的天赐良机。土军在叙利亚超过5000人，且经受了残酷的战斗，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却也收获了经验。

土耳其在海外的第四大军事基地在卡塔尔首都多哈。2016年，这一军事基地落成，成为土耳其在中东的第一个军事基地。当时舆论戏谑称，奥斯曼军队离开阿拉伯半岛一个世纪后，土耳其军队回来了。埃尔多安评价称，这一基地不仅服务于卡塔尔一国，也服务于海湾地区的稳定与和平。卡塔尔选择了土耳其，目的是摆脱地区强国沙特的影响力，以及对抗海峡对面的伊朗。

在阿拉伯半岛以南的非洲之角，土耳其还有一处面积最大的军事基地。2017年，土耳其在索马里摩加迪沙的基地落成，这里也是索马里的军校，有2000名驻军帮助索马里军队提升能力，差不多是打造全新的国防军。有声音指责这一基地是土耳其“新奥斯曼外交政策”的一部分。这是证明土耳其正越来越多参与穆斯林国家，或是曾属于奥斯曼帝国领土地区的事务。

阿塞拜疆的自治飞地——纳希切万自治共和国议会曾发布过一项决议，承认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为主权国家。不过，这两个政治实体都是不受国际社会承认的主权国家，彼此也算难兄难弟了。这条地缘政治的花边消息，却暴露出土耳其在阿塞拜疆影响力很大。

谁都想不到，俄乌战事会走到这一步，并改变乌克兰之外许多地方的地缘政治。比如在阿塞拜疆与邻国亚美尼亚，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问题自从苏联解体后历经30年悬而未决，居然在今年9月20日得到了解决。地区力量出现失衡，趁着俄军无力帮扶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军队一举夺下纳卡。

“毫无疑问，纳卡问题是阿塞拜疆的内务。”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的发言透露出满满无奈，“阿塞拜疆是在自己的领土上展开的行动，这一点曾经得到过亚美尼亚领导人的认可。”

更糟糕的是，俄军驻纳卡地区维和部队副司令、北方舰队潜艇部队副司令伊万·科夫甘上校9月20日搭乘吉普车赶路时遭到阿塞拜疆军队的误杀。阿塞拜疆总统伊尔哈姆·阿利耶夫马上表示歉意，并承诺会对家属做出经济赔偿。而俄罗斯只能接受现实，暂时无力做出军事回应。谁都看得明白，若非俄军深陷乌克兰泥潭，阿塞拜疆哪敢做出这样的军事举动。

阿塞拜疆在军事上的最有力支持者，则是土耳其。土耳其与阿塞拜疆飞地有一小段领土接壤，两国间隔着共同的宿敌亚美尼亚。不过，两国是里海以西仅有的两个以土耳其语为主的国家。阿塞拜疆前总统盖达尔·阿利耶夫曾如此评价两国关系：“一个民族，两个国家。”

◆2020年7月29日，土耳其与阿塞拜疆启动为期两周的联合军事演习。

长期以来，得到俄罗斯鼎力支持的亚美尼亚在军事上对阿塞拜疆有优势，尽管亚美尼亚的国土、人口与经济不如阿塞拜疆。直到2020年第二次纳卡战争中，阿塞拜疆才占据上风。土耳其的军事援助发挥奇效，土耳其制造的无人机在侦察、炮兵校射、直接攻击方面大出风头，成为战场上的最大明星。土耳其无人机第二次当明星，则是一年半后在乌克兰，也就是俄乌战事爆发初期。

就连俄罗斯海军黑海舰队，也快要失去黑海霸主的地位了。2022年2月25日，俄乌战事爆发次日，土耳其就封锁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导致俄海军北方舰队、波罗的海舰队、太平洋舰队的舰艇无法增援黑海。战争必然伴随着损失，黑海舰队作战勇敢，但实力越打越弱。

黑海舰队水面作战舰艇的核心，只剩下3艘格里戈罗维奇海军上将级护卫舰。水下舰队倒是实力尚可，有7艘基洛级常规动力潜艇。比起土耳其海军，黑海舰队的唯一显著优势，是防区外打击能力，也就是从护卫舰、潜艇、战斗机和轰炸机上发射巡航导弹。自从舰队旗舰“莫斯科”号巡洋舰沉没、蛇岛丢弃后，黑海舰队的最主要贡献就是一波波发射巡航导弹。

西方先进武器源源不断来到乌克兰，乌克兰得以慢慢绞杀克里米亚的防空资源。当关键雷达、中远程防空导弹、防空作战指挥通讯控制关键节点被炸得差不多了，俄军在克里米亚的防空能力也下降明显。

土耳其扩大军事影响力的野心，还跨过里海，瞄向里海东岸的全球最大内陆国家哈萨克斯坦。俄乌战事导致俄罗斯在哈萨克斯坦的影响力减弱，哈萨克斯坦除了加速靠拢美国，还有同文同种的土耳其可以依靠。

今年7月，土哈两国签署协议，土耳其同意帮助哈萨克斯坦建造海军舰艇。哈萨克斯坦梦寐以求想要扩建里海舰队，现在迎来了黄金时期。此消彼长，随着土耳其的介入，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的防务合作势必会被逐步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