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几个大部头之间，有内容上的传承。比如，把《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时间线往前推几十年，就是《武林外史》的时代。《武林外史》中的小Boss兼主角团成员王怜花，把他的平生所学结晶在了《怜花宝鉴》这本秘笈中。

王怜花与沈浪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之前，想把《怜花宝鉴》托付给好友之子李寻欢，请李替他保存，还想要李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不料李寻欢当时刚巧在关外，于是王怜花把《怜花宝鉴》交给了李寻欢当时的未婚妻林诗音；可是，林诗音始终没有向李寻欢提及此事。后来，林诗音这样描述自己的动机：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越高，麻烦也越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孙小红道：“我相信。”

在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决斗的前夕，林诗音后悔了；而孙小红却告诉林诗音，李寻欢原本就不需要《怜花宝鉴》：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要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作为李寻欢现任女友的孙小红，这样对李寻欢的前任女友林诗音说话，可以说是相当的温柔体贴有情商了。而在这里，比情商更重要的是，孙小红的见地无比正确——她不愧是天机老人的孙女，李寻欢的红颜知己。

关于《怜花宝鉴》的这个话题，不妨多品品。我从中嚼出了三层意思，在此抛砖引玉。

有一位我尊敬的老师，关于做生意的实操，表达过这样的观点：

不需要今天对做生意，认识到本质A，明天又认识到本质B。实际做事情，没有那么多千奇百怪，不要出新求奇。

而是在自己最拿手、确切认知到的范围内，不断复制，滚雪球，慢慢滚大，就完了。

就是一个本质，夯到死。

这就是第一层意思。

曾国藩用兵，也是这样，在确切认知到的范围内，一个本质夯到死：先结寨，击退敌人进攻，然后向敌人纵深结新寨，如此周而复始，一直推进到金陵城下。无论苏杭如何告急，朝廷如何催促，曾国藩绝不分兵援助。他在战役上败多胜少，然而，靠着“结硬寨、打呆仗”，他的战略优势却能不断扩大，履行了《孙子兵法》“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原理。

2.

上面这层，说的是做事；讲到为学，似乎需要格局高，眼界大，“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不是？

然而，倘若在“杂学旁收”的背后尚未形成“一以贯之”的整体眼光，那就只是无益于提升心智的表面博学。

辉格老师在《自私的皮球》的前言中讲到，常有读者在浏览他的博客后惊呼：哇，你怎么啥都懂啊？其实呢，辉格老师说，他用来对付各种具体问题的工具箱，就是经济学。

“每家企业、每个行业、每条政策、每项制度，都找得到经济学下手的地方；经济学这个箱子里装的工具并不多，而我经常用到的更是屈指可数。”

反过来说，你如果能看出《天龙八部》中鸠摩智施展“少林七十二绝技”的背后，就是一个“小无相功”，你就不会被他炫惑；要向鸠摩智学习的时候，你也可以直击内核。

这是第二层。

【顺便推荐辉格老师的《自私的皮球》。我的推荐词：

这本书的内容你只须吃透三成，未来的乱世中就一定有你的立足之地。】

3.

第三层意思，涉及如何对待自己不占优势，并且陌生、甚至未知的领域。这里依然拿曾国藩当例子。

那是1870年发生的“天津教案”：

怀疑外国育婴堂诱拐孩童炼制药材的民众，杀死了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及其秘书西门，并强奸、虐杀了10名修女、2名神父、另外2名法国领事馆人员、2名法国侨民、3名俄国侨民和30多名中国教徒，焚毁了望海楼天主堂、仁慈堂、法国领事馆以及英美传教士开办的其他4座基督教堂。

时任直隶总督的曾国藩被委任处理教案。他调查后确认育婴堂并无诱拐伤害孩童之事，决定处死为首杀人的16人，充军流放25人，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赔偿外国人的损失46万两，并派大臣出使法国道歉。一时间，曾国藩被国内舆论指为卖国贼，朝廷派李鸿章接替他。

关于这件事，张之洞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当时欧洲正在发生普法战争，普鲁士军队已入巴黎，何不利用法国的这一窘境加以要挟，争取外交上的优势？

事实上呢，普鲁士政府早已指示公使，在东方坚持欧洲列强一致的原则。曾国藩即便知道欧洲的战争形势，也无法加以利用。坚持忠信之道，就事论事地处理问题，不搞机会主义的冒险行动，尽快结案，这恰恰是曾国藩当时能够采取的最佳策略。

和李鸿章交接时，曾国藩这样交代：

“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断不会有错的。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洋人）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

面对包含诸多未知因素、纷繁复杂的局势，不搞投机取巧，不妄想以弱胜强的逆袭，一以贯之地用开诚布公的普世原则处理事情，这也是孔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题中应有之义。

与此相反的做法，就叫“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张之洞在“天津教案”这件事上的观点是如此；近日，那位就职45天后就辞职的英国前首相伊丽莎白·特拉斯，犯的毛病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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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读古龙】作者：李探花，哲学博士。专业读书，爱好围棋。古龙是我的哲学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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