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6首经典宋词,集婉约词之大成,音乐感十足

点墨漫诗意 2024-05-30 21:12:52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宋】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是北宋词坛巨擘,但是擅长填制歌词并不能为其政治生涯提供任何的便利,反倒有可能为他招致负面的声名。况且周邦彦并非如大多数宋代士大夫那样,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而是先在太学读书,后于元丰年间进献歌颂太平的大赋《汴都赋》而获宋神宗赏识,由太学生直接升为太学正,一举进入仕途。这番献赋经历在讲求道德气节的北宋士大夫看来并不太光彩。因而随着旧党士大夫执政的元祐时期很快到来,周邦彦旋即无法久居太学,不得不离开京城,外任地方。

来到地方后,周邦彦非科举出身的身份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升迁速度。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能在州郡学校当一个教授,这只不过是正九品的芝麻官,而且是不受世人认可的学官。元祐八年(1093),距离献赋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周邦彦终于结束了学官生涯,来到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的溧水县当县令,官阶也提了一级,成为从八品。但是溧水这个县城地位很低,离京城较远,经济也不发达,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的公务需要操劳,他依然过着默默无闻的下僚生活。

正因为寂寞无事,才会有大把的时光关注周遭的山水,才能如此细腻地铺叙黄梅时节的风景与烦躁的心情。溧水这个地方地势低洼,气候过于湿润,官舍的四周长满了水草。此情此景,不由地让他想起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对江州(今江西九江)的这句描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似乎自己也和白居易那样身处江州。但仔细想来,人家白居易是被贬江州,至少还有过辉煌的过往,但自己却从未发达过,漂泊流浪了十年,才获得这么一个官职。

过片数语便是用燕子比喻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涯,以及总是寄人篱下的无奈。世事如此,还有什么改变的办法?不如沉醉于眼前的美酒,享受难得的清闲。可这依然是自欺欺人的麻醉,擅写歌词的周邦彦也无心听歌闻曲,只想静静地安然长眠。

全词也就收束在安眠,但读者自然知道夏日漫长的白昼会令他醒来时依然未至黑夜,等待着他的,是更加浓重的寂寞孤独。

望江南

【宋】周邦彦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凄凄。

伤心之人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点微妙的变化,就能触动无尽的伤痛。

曲终人散,喧嚣骤然寂静,本就是一片繁华落尽的寂寞,但伤心之人却发现了更深的危机。黑云正在压城,一场大暴雨即将到来,尽管现在京城内外的道路尚未湿润,但不可避免地将遭遇无情的冲刷。

街巷其实还好,悲惨的是人心最珍视的春天。此刻时节尚未春暮,满城还飘荡着氤氲的花香,柳色正好,黄莺也在欢快地啼鸣,一切似乎将会保持较长的时间。但只有发现城西密云的伤心之人才知道好景不长,这番美景即将被暴雨摧残,于是他驻马流连,想把美好时光尽量长地留在记忆中。但是就算在晴日,伤心之人也能发现花团锦簇间隐含着的残败之意,更何况即将面临更加冷酷的雨打风吹呢?伤心之人眼前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无处不凄凄,既是周遭的风景,也是含泪的人心。

苏幕遮

【宋】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触发乡愁的契机非常微妙,有时是皓月当空,有时是笛声一曲,有时是万家灯火,有时是似曾相识的风物。

北宋京城开封是不是也有湿热的暑气,是不是也能见到荷叶连天的景象?想来水网密布,人工池沼众多的开封应该会有类似江南的风景。但这些问题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一场阵雨,几朵芙蕖,就足以勾起一颗属于杭州的乡心。

当然,对于故乡的依恋并不仅仅在于那片风景,若风景中没有人事,想必就不那么鲜活,也就不会时常入梦。至于何人同入这片风景?打鱼的小哥或许并非全部,那片芙蓉摇曳的湖水深处,应该还有更为美好的往事。

少年游

【宋】周邦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是一场歌楼酒馆中的欢会,虽然讲述的是轻薄浪子与青楼歌妓之间的故事,但与柳永相比,并没有露骨地描写男女仪态或情话,基本上是点到为止,却不影响曲折深微地表达人物心理的词体特色。这便是词之雅正的基本要求,故而此词备受历代选家的喜爱。

词的上阕描摹女子的容貌,但直接提及女性身体的只有纤手一处,其他均用借代的方式表达。但女子的美丽已经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纤手破新橙的动作也能传递出女子对男子的绵绵情意。

室内的装饰非常华丽,而且很温暖,与下阕寒冷的室外景象遥相呼应,男女之间的情意得到进一步渲染。而且调试笙管不是由女子自己完成的,男子也参与了试音的工作,这番情节幽微地传递出香艳的意味。

下阕由场景切换到对话,尽管男子说的话在字面上并没有出现,但凭空劈来的女子提问,已然提示了男子告别的存在。女子当然在挽留男子,但并没有将焦点停留在自身,只是描述了屋外寒冷寂寞的状态,一下子就衬托得屋内温暖无比,因为这里不仅有锦幄与香炉提升室温,还有温暖人心的自己。当然,词人的表达依旧节制,而且就将全词收束在女子说完挽留话语之时。女子期待的神情,男子最终的去留都有待读者自己想象,顿时使全词意味深长,余韵不尽。

或许这首词描写的青楼一夜太生动了,以至于很多人不满足于相信这就是一次普通的狎妓,于是就会有好事者为其编撰奇奇怪怪的本事。早在南宋的时候,就已经流传开这样的故事,据说周邦彦当时正在京师名妓李师师处欢会,突然宋徽宗不期而至,周邦彦无处可躲,只能藏于床下。宋徽宗经常微服前来与李师师幽会,此次也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就与往常一样与李师师调笙谈情,还从宫中带来了一颗江南新进贡而来的橙子,让李师师剥给他吃。所有的一切都被床下的周邦彦闻见,他一时技痒,就用一首《少年游》把徽宗与李师师的此夕欢会记录了下来。待到天明,开封的大街小巷突然都在传唱这首词。

尽管这个故事是后人瞎编的,但故事的本身足以展现此词的魅力。

兰陵王·柳

【宋】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一首借开封的柳树表达送别之意的歌曲,写成当日,便霸占金曲排行的榜首,直到南宋初年,依然在榜单上雄踞不下。

既然词题是咏柳,开篇必然要与柳枝相关,于是一幅春日新柳弥漫的画面就展开了。但是下句的拂水飘绵是柳絮纷飞的仲春时节,可见词人并没有接着继续描摹眼前初春柳树,而是将思绪投向送别,用年复一年的柳树表现人间离别的永恒。接着词人又将时空转回到现在,而且把情绪从普泛情感落实到自己的乡愁,才算真正揭开全词要抒发的情感。尽管年年送人归乡,又在京城总是见到离去的行人,但自己却潦倒此地,无法归乡。两相对比,惆怅的情绪由此烘托而出。第一叠出现了两次时空跳跃,但词人没有按照正常的逻辑线索布局,转换的地方又不加以任何提示,这便是后人经常用来评论周邦彦词作的术语“潜气内转”。

周邦彦在第二叠中继续施展“潜气内转”。前叠已经提到京华倦客,显然是交代自己已经厌倦在京城的淹留。但第二叠开篇却说闲寻旧踪迹,可见淹留并不是全然无奈,还有一片痴情的贯注,只是这唯一的淹留慰藉也已经飘逝不再了,所以才需要寻觅。可是寻觅又被一场离别打断,自己不得不又在酒宴歌席间伤悼自我。突然间,又开始设想行人离别后的状态,那是顺水行舟的舒畅,很快就能回到温暖的江南,当他回望北边的京城时,早已看不见依然落寞淹留的自己。

第三叠又从设想跳回了当下,此刻在堤上徘徊不已的自己已经愁恨满怀。正是黄昏,满城的春色也已经弥漫开来,思绪又回到了唯一的淹留寄寓。在月色下携手,一起走过沾满露水的小桥,随意地听着远处传来的笛声,当然是一幅浪漫的场景,只是已经成为难以挽回的往事,更加增添不得已淹留京城的感伤。

用这种手法填写的歌词,需要歌手具备很强的表演功力才能传递复杂缠绕的词情。实际上,这首词的配乐本身就非常复杂,据说全词末段的声情尤为激越,只有在宫廷里工作很多年的老笛师才能演奏得出。这样来看,这么复杂的文字结构也就理所当然了。

西河·金陵怀古

【宋】周邦彦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这又是一首金陵怀古词,从词作的写法与结构来看,明显有与王安石《桂枝香》一较高下的意图。

第一叠从谢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发端,其后便围绕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句子铺叙繁华不再的河山现状。第二叠承续着刘禹锡的诗句与诗意,以莫愁湖与秦淮河的空旷萧寂进一步烘托情绪的哀愁。只不过淮水是刘禹锡诗中的淮水,莫愁湖却与古乐府中划着小艇的莫愁没有关系。古乐府的莫愁住在郢州石城(今湖北钟祥),周邦彦很可能因为南京的石头城而将石城莫愁从湖北误植到金陵。尽管南宋学者就已经指出周邦彦的错误,但是这首词的名声太大,使得此词一经流传,莫愁湖便成为南京的一处名胜。

第三叠从苍茫辽阔的河山转移到城内的烟火人家,还是在围绕刘禹锡的诗句展开铺陈,只是换成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句。最终,词人在煞尾处用双燕带出了感慨兴亡的主旨,使得全词在情感达到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不由地让人感到阵阵的惊心动魄。

这首词与王安石《桂枝香》都大量化用唐朝诗人的金陵怀古诗句。但与王安石涉及不少六朝故事不同,周邦彦没有追忆任何史实,只是通过铺展眼前的江山城市画卷,让无情之景去触动读者心中关于兴亡感慨的有情。在词境的苍凉悲壮方面虽然远胜王安石,但也不可避免地缺失王安石那种对于历史与当下的深沉认识,于是他终究还是输在了那几分匠气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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