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ames
“九泄潭没必要来了，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楼梯了。”
11月下旬，有剧迷慕名前往横店影视城附近的九泄潭（即九泷潭）景区准备拍照打卡，却发现这段被称为横店最忙的楼梯的热门景区，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了。
要知道，这个楼梯可是在无数热播古偶剧当中被反复使用。它是《长月烬明》的衡阳宗，《长相思》里的辰荣山，《云之羽》里的宫家，《神隐》里的钟灵宫，《一念关山》里的万年寺，《莲花楼》里的四顾门，《宁安如梦》里的上清观，《祈今朝》里的驭界枢，《与凤行》里的浮生门……在当地政府新闻中提到，九泷潭今年已接待《大梦归离》《五福临门》《狐妖小红娘》《赴山海》《入青云》《一笑随歌》《雨霖铃》《暗河传》等百余个剧组接连进驻拍摄，这些均是2024-2025年的重点项目。
每天前来拍照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甚至11月上旬还有人出片。好端端的一棵摇钱树，为什么要拆呢？
工作人员回应媒体称，因为景区本是临时搭建，有些部件保质期就不长，到寿命了，也该更新换代，换成新的景区。
听起来好像很合理，不过娱乐资本论仔细查询相关信息之后，却是另有发现。甚至这个项目，既和中美贸易战中美国的实体清单有关，又和东阳永康两个县级市相互竞争“横店影视城”这个概念有关……
AI作图 by娱乐资本论
小小的衡阳宗，没想到背后也是神魔交战暗流涌动。
楼梯被拆，所有人都觉得很突然
在九泄潭景区的介绍中，这里9个由山泉汇聚而成的水潭被称为“龙栖之地”，形成了9条小型瀑布，因此得名。该景区内的九泷潭影视基地占地2000亩，由东阳冀发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投资6.8亿元分三期建设，计划打造十多个拍摄点。
“九泷潭影视基地”开发始于2021年。该项目距横店30分钟车程，具备横店所没有的自然风光，将部分本来需要到更远的丽水、磐安、象山取景的剧组集中在永康、东阳两地完成拍摄。事实证明，这个景区确实受到了众多剧组的欢迎。
要点来了，该景区横跨永康、东阳两市交界之处，分属两地管辖，这一次拆除的“九泷衡阳宗”恰好位于东阳地界。
“九泷衡阳宗”是最早建成的一个拍摄点，为古装仙侠剧《长月烬明》专门设计。该剧美术指导栾贺鑫曾经说这段楼梯是剧中最具挑战性的项目，如果在影棚内拍摄，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设计要求。最终他们耗时9个月完成了外景搭建。
《长月烬明》播出后，衡阳宗的独特造型确实让观众与此后的剧组印象深刻。之后，尽管衡阳宗设计上仅仅是为了一部剧而搭建的临时布景，但多部古偶剧继续沿用，把这段楼梯弄成了知名打卡地，尤其受到汉服爱好者的青睐。
由于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设计寿命，风景区内的有些亭台楼阁，还曾被人拍到露出了里面的钢筋和泡沫塑料。
随着多个剧组选择相似的拍摄场地，九泄潭楼梯再漂亮，也要被批评为让观众“视觉疲劳”。一些典型吐槽包括：“全天下就这一个地儿能拍了吗”，“影视剧有自己的预制菜”，“看的我精神恍惚，怎么又是这个地方”。
公平地说，这段楼梯被利用率是不低，但也不能说不是“实景拍摄”。相对于完全在影棚内，或者用VP（虚拟制作），它依然算是实景的范围。只不过一些剧集根本懒得遮掩和变换景别，都直接使用整个楼梯的广角全景，才会让人有“串戏”的感觉。
作为一个风景区，这段“最忙楼梯”的配套设施也很齐全。从东阳横店出发，车程半小时可以走到景区门口，花50元的票价进入。景区内有摆渡车可以乘坐，有小卖部售卖饮料和烤肠等小吃。景区附近的镇子上还有当地有名的永康肉麦饼等等。尽管没有出租汉服和化妆的店铺，但自带家当过来拍摄的人络绎不绝。在剧组搭建的时候，也有可能会偶遇明星及其团队。
11月27日，《扬子晚报》记者致电九泄潭景区，工作人员向记者证实了这段楼梯布景确实正在拆除当中，不过拆除之后还会重建新的造景。“重建后就不是原来的景了，我们景区主要也不少依靠游客打卡来赚钱的，下一个景也许会更好、更有名气呢。”工作人员也透露景区中其他的影视剧取景点还是在的。
听起来这是非常合理的，不过，当娱乐资本论查询背后开发商东阳冀发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工商登记信息，看到当中所包含的违规处罚记录后发现，这可能给整个事件带来另外一种不同的解释。
九泷潭影视基地的开发，与违规记录
东阳冀发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其母公司永康冀发集团，掌门人王骥坚持“做全球最好的切割机”的理念，以传统铸造业和工具制造业起家，在浙江金华及周边地区积累了较为雄厚的经济实力。
2003年，冀发公司从永康来到了南马，开山建厂，利用东阳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企业得到飞速发展。短短两三年时间，冀发公司就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切割机生产基地。
然而，在2018年中美贸易战爆发后，美国将冀发的切割机列入加征关税清单，导致北美市场的需求急剧下降，占公司外贸收入的40%的北美市场几乎萎缩。
面对挑战，王骥及时调整战略，转而加大对欧洲市场的开拓力度，与此同时，投资影视产业也是其中一个方向。就像横店影视城脱胎自横店缫丝厂等乡镇企业一样，冀发集团从实业到文旅地产的转型并非偶然。
作为永康出身的民营企业，其地产项目也受到了当地政府的政策支持。
2021年5月8日，永康市各部门领导和村镇领导，悉数出席了永康九泄潭影视旅游风景区开发协调会，市影视办、发改局、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文广旅体局、招商中心等相关负责人在场，体现了对项目的大力支持。
此后被定名为“九泷潭影视基地”的该项目位于永康唐先镇长川村，为永康东阳交界之地，在地理位置上不完全位于永康境内。东阳是与永康平级且接壤的县级市，也是横店影视城本体所在的行政区划。因此，这个项目需要进一步获得东阳相关部门的批准，才能顺利进行建设。
而运营主体“东阳冀发”选择东阳作为注册地之外，同一项目下也有注册在永康的公司。母公司股东在浙江多地注册有影视文化相关的公司主体。
根据企查查公开信息，2021年12月，九泄潭影视旅游基地项目获得了东阳市、上级金华市的审批许可，正式开工。
作为永康本地的亲儿子，九泷潭影视基地项目在永康境内的发展一直很顺利，也时常有各级领导前来看望。今年3月14日，永康市影视办主任卢轶率队调研影视拍摄基地开发运营合作新模式，永康市文旅集团党委书记、总经理叶宁及文旅集团相关单位负责人参加。冀发集团总裁、九泷潭影视基地负责人王骥陪同。
然而，东阳市及其所属南马镇，先后在去年5月、10月和今年5月提出项目建设中各种各样的问题。
先是2023年5月，东阳冀发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因擅自改变林地用途、非法占用林地而遭到南马镇人民政府的处罚。该公司在未办理使用林地审核手续的情况下，擅自占用了约2934平方米的省级公益林，并修建了山塘和道路，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被罚款11.8万元，并被责令恢复植被和林业生产条件。
然后是2023年9月，东阳冀发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在九泄潭风景区内，进行了未经风景名胜区管理机构审核的建设活动，违反了《风景名胜区条例》，被金华市生态环境局东阳分局处罚，罚款20万元。
性质更严重的一个行政处罚决定书发布于2024年5月，名为《东阳冀发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涉嫌未经批准或者采取欺骗手段骗取批准，非法占用土地案》。
东阳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称，东阳冀发于2021年6月未经批准，擅自开始在东阳市南马镇新五联村的集体土地“九泄潭”地块建设影视基地。该地块面积为4218.74平方米，其中包括1299.69平方米的建筑占地和2919.05平方米的硬化地面。
2023年1月4日，东阳市南马镇人民政府对九泄潭项目“擅自改变2945平方米林地用途”的行为做出过一次行政处罚决定书。“经套合，本案处罚范围与上述处罚范围重合面积为2797.49平方米。”
东阳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称，1月15日向东阳冀发送达了《行政处罚（听证）告知书》，但对方在法定期限内未陈述、申辩，也未提出听证申请。
决定书指出，东阳冀发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责令其将非法占用的4218.74平方米土地退还给东阳市南马镇，限期6个月内拆除在非法占用的1421.25平方米土地上新建的建筑物和其他设施，责令恢复土地原状并罚款2.8万元。
在九泷潭楼梯从搭建到拆除的这段时间里，东阳冀发这个主体所收到的所有行政处罚，都是由东阳，而不是永康作出的。该项目在东阳方面始终按实际地名被称为“九泄潭”。
掐指一算，今年5月10日下发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到6个月期满后就是11月中下旬。
冀发集团除九泷潭项目之外，在浙江其他地方也在积极寻找兴建新的影视基地的机会，并与其他的地方领导紧密洽谈。
2024年10月23日，仙居县政协主席和宣传部部长率队到永康考察，照例走了楼梯。
同时，相关报道提到九泷潭今年已接待《大梦归离》《五福临门》《狐妖小红娘》《赴山海》《入青云》《一笑随歌》《雨霖铃》《暗河传》等百余个剧组接连进驻拍摄。这也是楼梯最后一次出现在官方新闻稿上。
楼梯不拆，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冀发在东阳还有另外的项目。位于马宅镇屠梁村的马沁谷影视基地，占地100余亩，距离横店本体更近，仅10分钟车程。今年9月，马宅镇表示计划投资5亿元，用于马沁谷外景拍摄基地提档升级，涉及完善影视产业配套设施等。
几年前，马沁谷外景拍摄基地的地块以1年18万元的租金从村集体承包下来。自2018年对外开放以来，基地已承接上百个剧组。
2022年，位于东阳南马镇的冀发集团旗下九洲影视，被挂职的南马镇副镇长李震引入马沁谷基地，改善了运营状况。目前马沁谷和屠梁村集体关系融洽，村里计划利用好闲置农房，上马微短剧拍摄、研学团队接待等项目，同时做好食宿等配套服务，吸引剧组工作人员在村消费，游客观光，让更多村民在家门口就业。
2003年，冀发在东阳南马建设新厂房。从永康来到东阳后，王骥动员更多做企业的外地朋友到东阳来投资创业，积极支持当地社会公益事业。王骥给村民安排工作岗位，协助村民建立配套产品加工厂，还给地方修路。准确地说，东阳和永康都应该算是冀发的“娘家人”才对。
至于说，为什么在这两年，东阳的有关部门需要下力气，来整治九泷潭开发中存在的不规范行为，则不能排除跟东阳所辖的横店影视城“本体”的状态起伏有关系。
横店影视城从1996年为拍摄电影《鸦片战争》而建设广州街起步，建成秦王宫、清明上河图、明清宫苑、梦幻谷、梦外滩、圆明新园等30多个影视拍摄基地，以及100多座不同等级的摄影棚，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影视实景基地，全国首个国家级影视产业实验区，国家5A级旅游景区。
官网资料显示，横店年接待影视剧组300多个，累计接待剧组3200多个，全国1/4的影视剧、2/3的古装剧在横店拍摄完成。截至2023年末，横店演员公会登记在册的群演约有13万人，被称为“横漂一族”。
横店影视取景地中，古装、年代影视拍摄基地是绝大多数，供给现当代剧组拍摄的景别不多。2019年，横店还打出过非古装剧拍摄免费的优惠政策。当年横店开机电视剧组数量超330个，但在体量上，大制作剧目呈肉眼可见的下降趋势。
进入2024年，过年期间短剧扎堆带来了横店的一段繁荣时期。不过之后又进入下一段淡季，11月网传通知显示横店影视城群演降薪，从每小时15元下降到13.5元。
东阳作为横店影视城本体所处的行政区划，一直珍惜、呵护着这个支柱产业。紧挨着的永康也只有半小时车程，想区域协同、优势互补，当然也可以理解。
在2021年5月8日的“永康市九泄潭影视旅游风景区开发协调会”上，永康市领导对项目寄予厚望，希望项目推动“世界五金之都”永康市的产业多元化发展，通过影视文化旅游、休闲餐饮、住宿等第三产业的带动，形成强大的经济辐射效应。
他们强调，九泄潭风景区的建设与金华市影视文化产业的全域化发展规划紧密对接，符合“抱团发展、协作共赢”的区域发展理念。此项目不仅将进一步推动永康、东阳两地影视产业的协同发展，还将为当地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
尽管九泷潭的开发进程不是由横店所在的东阳所驱动，但由于其地理位置与横店相近，而且同样是影视景区，因此“最忙楼梯”才会被广泛认为是“横店”的一部分。
但是，两个不同的行政区划共享“横店”这一个招牌的名声，在协同发展的过程当中，如何能够做到双赢和多赢，确实是需要社会各界深思，谨慎行事，长远规划。
在这些影视拍摄基地，不少景区都并非永久建筑。例如在上文提到的马沁谷，为了给新剧组腾出更多的拍摄空间，基地负责人连片拆除了已使用5年的村落景别。
“横店最忙的楼梯”拆除前多次上镜，固然可以说成是“审美疲劳”，但换种方式说，就是“经典”。如果它一开始并非作为临时景区建造，那么它的历史和文化价值，可能让它更值得争取被永久保存。
从全球范围来看，影视作品的取景地可以作为一项产业长期运营。不少知名动漫取景地接待粉丝“圣地巡礼”就是典型例子。在香港，今年港产电影《九龙城寨之围城》热映后，不少声音希望保留影片布景，当地政府也考虑将一部分布景与寨城遗址公园融合。
在横店本体的清明上河图景区，即使再多的影视作品共用景区，也不妨碍它是一个永久景点。大宋坊商业区店铺林立，人流如织，作为《小李飞刀》《绝代双骄》《仙剑》《花千骨》《知否》等作品的取景地，每天都会上演《汴梁一梦》《游龙戏凤》《我在横店当群演》等演艺秀，剧本杀等项目。
这么多人前来“最忙楼梯”打卡，也证明了观众对于景区的喜爱，所以就这么被拆掉，多少还是有点可惜。
这架已被拆除的楼梯，一度为圣地巡礼、游客打卡而忙碌，然而如今只能存在于之前上镜的作品里，还有影视爱好者的记忆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