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修恩爱白头,重生后,我却当着他的面撕了我们的婚书。
前世,他官至首辅,清廉正直,从不嫌弃我无法生育,后院空空唯我一人。
对我细致入微,不离不弃。
我曾感慨,一定是前世积累滔天功德,我才得遇良人。
直到他老死后,我瞧见一对母子,偷偷来他坟前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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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叶修死后那三年,我独自一人守着空空的府邸,睁眼闭眼都是我们过去恩爱的场景。
年轻时,在假山里抵死缠绵,游船到湖中以莲叶遮羞……
后来老了,花前月下二人咬一块月饼,围炉煮茶,我在他怀里……
回忆席卷我,孤独吞噬我。
那日,我存了死志。
携一壶毒酒,一步一步走向城外的不渝山,他的坟墓就在半山腰上。
他说要葬在这里,为我们至死不渝的情意。
他临死前,我还在骂他死鬼。
眼下,我已七十高龄,腿脚得了风湿,走的又慢又疼。
在距离叶修坟头还有二十来丈时,便累的不行,决定歇息一下。
但坟头那边却传来了一些声响。
我抬眼朝坟头望去,却见一对身着绫罗绸缎的母子,对着坟头一阵叩拜。
妇人年纪很轻,大抵只有四十出头,皮肤白皙,黑发浓密。
那容颜抵不上我年轻时的一成,却靠一身绫罗生生撑出一些富贵之气。
她儿子大概二十多岁,身量修长,五官秀气中带着锋利,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我心头一颤。
我忽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爹,孩儿不孝,今年来晚了!」
他跪下去,深深叩首,无比虔诚。
「爹,我没有去打扰您的原配,也不会去争夺家产。但您放心,她百年之后,我会为她尽孝的。」
那妇人也跪下,深情款款地瞧着墓碑。
「相爷,妾谨遵您的每一句嘱托,从未去打扰姐姐,一心教导不悔,如今不悔状元及第,您这一生,功德圆满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手里紧紧捏着那壶毒酒。
忽然想起,过去二十年,叶修总是少了一半又一半的俸禄。
我以为是拿去接济贫民了,可如今想来却不是的。
他……
我心头一阵翻涌,一口黑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
「咦?」
那两人听到动静,转眼看来,见到我后,立即惊白了脸。
「姐姐……」
「母亲……」
想来他们是见过我的,而我却从未见过他们。
我死死瞪着年轻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究没有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猩红着眼紧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姐!」
妇人拉着他儿子跪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目光满是怜悯。
「相爷的心从未背叛过您,他……他只是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随即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我。
「这是相爷给妾的,说是万一被您发现,让妾将这封信转交给您。这封信,妾从未打开看过。」
我强压着怒火,接过那封信。
那是一封已经发黄的信,显然已经存在了一些年头。
但确实是他早年的字迹。
「爱妻林漫漫亲启:漫漫,为夫这一生坦坦荡荡,可唯有一件心结,一生未解,那就是遭人算计和余姚有了一夜风流。〕
「她告知为夫有孕时,为夫犹豫了,没让她流掉孩子。后来孩子出生,起名叶不悔。漫漫,为夫有愧,却不后悔!」
呵!
好一个不后悔!
可我一想到,他与别人有染之后,又和我亲亲密密的过了二十年,我心里就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其实他告诉我又何妨?
非要瞒我一辈子。
或许是真的老了,愤怒侵蚀了我的心,气血翻涌之下,毒酒没派上用场,我便两眼一翻一命呜呼了。
02
醒转来时,却瞧见自己睡在幼时的闺房里。
夏日炎热,叶修正在床边给我打扇子。
是了,叶修十岁那年,父母双双惨死,是父亲收留了他。
想着我与他自小有婚约,便也不阻止我们接触,毕竟那时我才六岁。
叶修这人惯是会看人脸色的,知道爹娘爱重我,便抢了丫鬟婆子的活,把我捧在手心里疼。
爹娘叫下人悄悄留意之后,发现无论是私下里还是明面上,他对我都无比上心,便越发放任他了。
我躺在床上,目光凉凉地瞧着他,冷冷地问:「你那样待我,我却还要梦见你,我是不是很贱?」
叶修见我醒了,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就是说了你一声小傻瓜,便三日不理我,眼下是梦里也不想见我了,是么?」
他笑起来时,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
清冷的五官渐渐和叶不悔那张脸重合在一起,让我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厌恶。
或许,我不该怨他,他待我一直很好。
或许,我更不该恨他,他从未让那两人出现在我面前。
在高官贵族都是三妻四妾的环境下,我何其有幸?
可看着少年叶修,我却红了眼,泪水一滴一滴落下,着实压不下心里的悲愤。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永生永世都不想见了。」
叶修一愣,无措地瞧着我,片刻后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饴糖。
「我往后再也不说你了,乖乖,不哭了,你看我给你买了饴糖,不哭了,好不好?」
我爬起来,一把拍掉他手里的饴糖,冷冷看着他。
「出去,滚……」
他好似被我的气性惊着,颇为受伤地站起来,静静瞧了我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别哭了,我走就是了。」
他快步从我的闺房里出去,清瘦的背影瞧着十分萧索和落寞。
这时,大丫鬟绿洱听到动静,从外头走进来,见我哭红了眼,急忙将我抱起来哄。
「哎呀,我的小祖宗,还和叶修少爷置气呢?」
绿洱抱起我时,我是真的惊到了。
触感那么真实,我真的在做梦吗?
我下意识地从绿洱怀里滑下来,爬到拔步床内侧。
从床内暗格,掏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一张红色的纸,那是我和叶修的娃娃亲婚书。
红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这是我曾经当做宝贝藏起来的东西,眼下却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想要孩子?
可我当初是怎么失去第一个孩子,导致终身不孕不育的?
呵!
我是为了救他,被人一箭射中腹部,命虽保住,却永远失去那个孩子和生育资格。
他说:「漫漫,没有孩子没关系,我这一辈子有你就够了。」
我把他的话当了真。
从未想过,人心易变。
02
我抓着婚书跑出闺房,追上叶修。
把婚书摊开给他看了一眼,在他惊慌的眼神中,将婚书撕了个粉碎。
他想抢,我却没让他抢着。
一阵风吹过,红色的碎片纷纷扬扬落到院子里的各个角落。
「漫漫……」
他瞬间红了眼,怅然欲泣地看着我,随即又自嘲一般的苦笑。
「你其实很讨厌我吧!因为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为了能够留在府里,才千方百计的讨好你,像我这样的小人,确实令人厌恶!可是……」
他静静看了我许久,泪从眼角落下,他低下头去试图掩盖自己的狼狈。
最后发现隐藏不了,便干脆蹲在地上去捡散落的红纸。
他一边捡,一边说:「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想让跟我有关的东西,污了你的院子。」
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捡完,最后深深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次日,我听说他走了。
为此我父亲特意来找我,恨铁不成钢地训了我一顿。
「你瞧不上他?这小子过目不忘,有胆有谋,将来必成大器,前途不可限量。对你又是如此的上心,你怎么就瞧不上他?」
我看着眼下还高大伟岸的父亲,心头一片酸涩。
「爹爹,女儿就是不想要他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拼凑起来的婚书,正是昨天我撕毁的那一张。
「漫漫,人生很长,你现在还小,这一次我和那小子说了,做不得数。等你长大了,如果你还是不想嫁,到时为父再……」
我看着父亲手里那张拼凑好的婚书,伸手就要去抢,却被他举得高高的,我怎样都够不着。
「漫漫,不许再胡闹,叶修非池中物,你以后就会明白,爹爹都是为了你好。」
叶修非池中物。
我当然知道。
可那又如何?
人这一辈子,也就是住一个屋子,睡一张床,填饱一个胃。
爹爹官居礼部侍郎,难不成还养不起我这么一个女儿?
况且娘亲给我攒的嫁妆,足够我不依靠任何人好好的活下去。
「爹,女儿不想再嫁人了,嫁人很苦的。」
眼下,我只以为这是临死前的走马灯。
即便如此,我都不想跟叶修有瓜葛了。
「嘿!你一个六岁的小娃子懂什么?是不是你娘跟你说了什么?」
爹爹最是爱重娘亲,眼珠一转,便丢下我出去找我娘了。
03
九年后,我及笄了。
叶修也在这年高中状元,他打马游街时,我坐在茶楼上吃着精致的糕点,斜眼看他时,他正好向我瞧来。
目光清冷,无喜无悲。
「呀!今年的状元郎长得可真好,不知最后又便宜了谁呢?」
「我爹在榜下捉婿时问过他呢!说是已有婚约,但未透露对方的身份。」
「啊!那实在太可惜了,好东西果然会被人先下手为强。」
「……」
我听了一耳朵牢骚话,没吃完茶点,便打道回府了。
次日,便听说叶修登门拜访,要和我见一面。
想着我和他也该要做一个了断,便答应了。
毕竟,如今我已经明白,我这是重生,而不是在做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新的一生,我并不想和前世过一样的日子。
……
叶修是外男,约见之处选在前花园里的小亭。
遣退下人后,我们面对面坐着。
他容色淡淡,还是那副无喜无悲的模样,倒比前世要沉闷了许多。
看着我的眼神也是无甚情绪。
「林小姐,这一次叶某前来是想问一下婚约之事。当年伯父说你年纪小,撕毁的婚约不作数的。如今小姐已经及笄,叶某再问你一次,婚约……」
「作废吧!」
我也淡淡看着他。
听到「作废」二字,叶修望着我的眼神微微一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微微卷曲。
看了我半响,才吐出一个字。
「好!」
他走时,很安静,背影很清瘦,比前世瘦多了,想来今生没了我家的照抚,过得并不容易。
他去找爹爹退婚时,爹爹给了他一箱银子,作为我任性的补偿。
他没要。
爹为此愧疚了许久。
我却知道,叶修其实很傲。
不会要补偿的银子,在我意料之中。
婚约已废,本以为我和他今生不会再有交集了。
不想,皇后娘娘为太子物色佳人,举办了一场赏花会。
没有婚约牵扯的我,也上了名单。
这一场赏花会,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女、贵子,以及前途无量的才子都被请来。
包括叶修。
赏花会上,为避免遇见他,我寻个角落,安静如鸡的坐着,想尽量减少存在感。
但我不生事儿,事儿却找我。
黎落郡主路过凉亭时,见我长得颇有一些姿色,问明身份后,便明目张胆地往我身上泼一杯冷茶。
娇俏的脸儿上,满是傲慢之色。
「你衣服脏了,快滚回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我活了两辈子,这种小技俩,小心思,着实入不了眼。
「郡主殿下,这种场合,我若提早离场,便是对皇后娘娘不敬,会影响父亲的清誉。其次,家里带了备用衣裙,我去后面小楼换好即可。但这显然会影响你的中选概率,郡主花这些小心思,不如……」
「不如什么?」
被我拆穿心思的黎落郡主,面色微红,略有些气急败坏。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诗词的纸张,递给她。
「不如郡主大发异彩,吸引皇后娘娘和太子的目光。」
看了我递给她的诗词,郡主眼前一亮,随即又冷眼看着我。
「这些诗倒没见过,都是你作的?你为何要帮我?是不是事后想揭穿我,看我丢人?」
我勾唇轻笑,从她手里把诗词抽回来。
「这些诗可不是白给郡主的,一两黄金一首,童叟无欺。」
郡主错愕地瞪大了眼。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我淡淡一笑,我一个老不死还能斗不过你一个小丫头。
「郡主不要?」
我抬眼看向在远处游走的其他贵女。
「那就只能便宜别家贵女了!」
她果然咬了咬牙,掏出钱袋子扔给我。
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塞满金叶子,不愧是尊贵的郡主。
她骄傲地仰着下巴。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是敢搞本郡主,本郡主就让你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我欣然点头。
「郡主放心,长久生意,往后需要诗词歌赋都可寻我,您是老顾客,我可以少收点。」
郡主把我手里的诗词再次抽走,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塞在腰间。
一边塞一边吐槽。
「能做出这么绝妙的诗词,怎会满身的铜臭味?礼部侍郎没钱养你吗?」
这丫头到底还年轻,没想太多就走了。
我把金叶子收进怀里,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招来不远处的丫鬟,到小楼里去更衣。
丫鬟在外面给我守门。
我皱眉脱去粘在身上的外衣裙,房间的屋梁上忽然就摔下一个人,砸在我身上,将我压在身下。
「啊!」
「砰!」
我后脑勺重重撞在地上。
好在地面铺着木板和波斯地毯,倒没让我头破血流。
只是整个人晕乎憋闷,内伤跑不了。
而压在我身上那人,不停的喘息。
在我的脖颈处,拱来拱去,甚是恶心。
可我连喘气都困难,根本无力推开他……
好在我最初的尖叫声,让守门的丫鬟吓了一跳,急忙撞门进来,瞧见屋内的情形后。
「啊!」
叫的比我还响亮。
没多久,就引来一批人。
包括赏花会的主办人,皇后娘娘。
「这是新科状元郎,和礼部侍郎家的闺女?」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
站在她身边的陶然公主恶狠狠地瞪着我,手绢都快拧坏了。
御医前来一番查看,叶修被人下了药,而我则被砸的肺腑受伤,需要好生休养。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儿还想不明白这是公主做局,却叫我捡了现成?
皇后娘娘当场给我和叶修指婚,让人写下懿旨送到我家府上。
呵!
我忍了九年,好不容易解除的婚约,又回来了。
而且这回再解除婚约,就是抗旨。
皇后娘娘的怒火,可不是我能承受的。
可气的是,在场的人,还都觉得我好命。
唉!
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么无语过。
04
叶修被灌药清醒过来,在家休整三日,便又上门约见我。
还是在前花园的小亭里。
「叶某不是故意的……」
这回,他嘴角勾着笑。
按我对他的了解,便知他不是来道歉的,而是故意来气我的。
真是,给他脸了……
「那你就是有意的。」
他被我一噎,脸上的笑意渐渐浅下去,目光越发凉薄。
「你对叶某……颇有一些偏见啊!」
我看着他不说话,脑海里闪过前世他处处爱惜我的模样。
我们曾经真的很好很好。
可我心里也有一个结啊!
每一次瞧见别人家孩子蹦蹦跳跳,一家几口吵吵闹闹,我就忍不住心生羡慕。
可我不能生。
我同他说过,去领养一个孩子。
他说,养别人的孩子没意思。
而且他身居高位,不合适往身边弄生面孔,容易被敌国或者政敌钻空子。
他总说,一辈子有我就够了。
他是个骗子。
骗了我一辈子。
许是发觉我瞧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叶修渐渐有些不自在。
片刻后,苦笑着摇摇头。
「原来,人与人之喜乐,真的不相通。叶某的梦寐以求,你的……深痛恶绝么?」
他站起身,转身离去。
「事不过三,婚事如旧,叶某不会放手了!漫漫……」
我冷冷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潮翻涌。最后憋闷地闭了闭眼,揣着金叶子去了善堂。
善堂里有三十二个孩子。
男孩十七个,女孩十五个。
有的孩子没有手,有的孩子瞎了一只眼睛,也有的完完整整,却生性孤僻。
他们各有各的不幸,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哪怕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瞧见我,三十二个孩子欢快地跑到我跟前。
大一点的叫我姐姐,小一点的……叫我娘。
「娘亲,抱抱,囡囡想吃糖葫芦。」
我抱起三岁大的独眼闺女娇娇,亲了亲她光洁的脑门,心里柔地仿若天底下最软的棉花。
「好,买!」
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要求,但要求最多的,是抱抱。
「娘亲,抱抱!」
我知道,我今生只要注意一点,便可拥有属于自己的骨血。
可我不想再爱人了。
而最亲密之事,怎能同不爱之人去完成?
是以,当我在街头瞧见这些流浪的小可怜,我做下前世最想做之事。
收养了他们。
我们这些可怜人凑在一起,也能是一个完整的小家吧?
我开善堂的事,爹娘是支持的。
不过爹有个要求。
「人数不能多。这里是京城脚下,若善堂壮大,一来是朝廷会觉得不体面。二来你爹我身居高位,做这种事,容易被人诟病,说你爹经营民心,其心可诛,容易乌纱帽不保。」
其实爹说轻了。
前世叶修不让我收养孩子,也不让我开善堂,说一旦被政敌抓到辫子,添油加醋一番禀报帝王,轻则流放抄家,重则人头落地。
爹爹啊!
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纵着我……
可见父母之爱,和男女之情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05
善堂不只是收养无父无母的孩子,还请了夫子教书。
我会教策论、大学、论语、中庸。
小一点的孩子,就交给夫子启蒙。
我教书育人,倒不是希望他们以后能有多大的成就。
只是想着世道艰难,民间无父无母,食不果腹的流浪子数不胜数。
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帮到多少?
但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们,他们自己淋过雨,将来说不定也会为别人打一把伞。
这便够了。
从善堂出来时,竟在门外见到一名意外之人。
叶修前世的好友,顾墨笙。
他背着行囊,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油头垢面的模样,倒和前世的俊美探花郎出入甚多。
他身量很高,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高一些,但又很瘦,跟竹竿似的。
顾默笙忐忑地垂眼望着我,蜡黄的脸上有些窘迫。
「此处善堂还招夫子吗?我不要钱,只要给我留一间房,管一顿饭就行。」
是了,他故乡在琼州,甚是遥远。
此番进京赶考,用光身上的盘缠尽力赶路,却还是与科举擦肩而过。
是以,他明明与叶修年纪相仿,却是下一届的探花郎。
「缺的!」
我轻笑着引他进院。
这可是将来备受赞誉的翰林学士,能让他给孩子们上课,那是孩子们天大的福分。
我发自内心的欢迎他。
「不只管一顿饭,一日三餐四季被褥都管的,只要您好好待孩子,我还会追加月例。」
「使不得,使不得,小姐愿意收留在下,在下已万分感激,怎好再要月例。」
「无妨,您既能寻到这来,便知本小姐不缺这几两银子,只缺真心待孩子的夫子。」
顾默笙目光复杂,深深给我鞠了一躬。
「感谢小姐信任,在下定当竭尽全力教育孩子。」
顾默笙在善堂安顿下来,天已将将黑下。
我踏出善堂大门准备归家,却见叶修站在门口对面的屋檐下。
瞧我出来,目光中竟带着一丝无措和委屈。
「漫漫……你喜欢那样的?」
那样的?
他是指顾默笙么?
06
「不喜欢!」
叶修是个小气的人。
我并不想因一个误会,让前世这两个至交好友反目成仇。
叶修如今状元及第,顾默笙还只是个举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那你为什么让他进去?他怎么没出来?不走了吗?」
看来,他已经查出善堂是我私产。
叶修不依不饶地盯着我,浑身透了一股破碎感,好似我做下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伤透他的心。
我漫步朝马车走去,路过他时,淡淡斜他一眼。
「善堂请个夫子,还要向叶大人报备吗?不过是个未婚夫,爪子倒是伸的挺长。」
随既,爬上马车,催促车夫回府去。
马车缓缓起步,我透过车帘缝隙,瞧见他垂着脸站在那儿,拳头紧紧捏起,青筋暴动。
一脸偏执阴郁,哪里还有方才的弱气破碎?
呵!
前世,他便惯会示弱,每每引我歉疚,轻易原谅他。。
那是我爱重他,心甘情愿中计。
我总想着相爱之人,便是要你宠着我,我宠着你,互相宠着才叫好。
我们也确实是互相宠着过完了一辈子。
可他不该死的比我早,让我知道那对母子的存在。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顿美味佳肴吃到最后,发现是蟑螂做的。
07
皇后娘娘亲赐的婚,对于父亲这种不高不低的官,实在没拒绝的本钱。
我若勾引皇子破除婚约,那等来的估计是被皇后娘娘秘密处死。
毕竟皇家的脸面大过天!
总之这一次,确实是着了叶修的道。
呵!
以他的心智,怎么可能真看不出长公主的计谋。
不过是,见我去更衣,将计就计。
我输就输在,没看明白,他对我的志在必得。
毕竟今生,在我六岁那年,我们就没了交集,我以为他对我只是一个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若我早知道他对我的心思,那场赏花会之前,我必定会得一场无伤大雅的风寒。
08
婚期定在了九月底。
八月底时,我去天津卫旧居,看望祖母祖父,并邀请他们一同前往京城参加婚礼。
不想,天津卫竟闹起瘟疫。
发病之人浑身青紫,高烧不退,肺部疼痛难忍,不过短短七日,便会因为呼吸堵塞而死。
而且传播速度非常之快,不过区区十日,城中老弱已死了一成。
我这次来的另有目的。
是带着药材和配方来的,奈何初时无人信,后来蔓延开来,我倾尽嫁妆买的药材终归不够。
若非祖父祖母就是做药材批发的,我此番行经定然会越发受阻。
不日,朝廷下令封锁天津卫,严禁外出。
官府决定将瘟疫感染者,全数关在一间府院里,准备一把火烧死,以此缓解天花的蔓延。
祖父祖母提前喝下我熬的药。
家里虽无一个人出事,但是城内渐渐弹尽粮绝。
祖父祖母只好将我引到密道,让我提前离开。
我却在阴暗潮湿的地道里,笑着摇摇头。
「不成的,我带着药来,一为救人,二为功绩,走不得。」
已六十高龄,须发皆白的祖父,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封城了,城内的大户即将成为平民百姓眼中的肥羊。你等着,三天之内必有大户被饥民踏平。我们家,恐也难以自保。」
一向慈祥的祖母,望着我的眼神也满是责备,其中更多的是无奈之色。
「漫漫!把嫁妆尽数花光买药材这种事儿,你一个待嫁之女,怎么敢的?如今为了不一定能得到的功绩,竟是连命都不要了,你脑子是被驴踢了?」
我深知两老怜惜我,却只能苦笑。
「祖父祖母,人这一辈子,若都不能为自己做主,那活着跟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您二老先走,去京城等我,我相信爹娘不会眼睁睁看着天津卫沦陷,成为尸横遍野的魔窟的。」
随后,我又对他们扬起一抹灿烂微笑。
「也要相信你们的乖孙女,我并不只会写些附庸风雅或者拈酸吃醋的诗词。女子从不比男儿差,且这世上终归是人定胜天。」
我在他们二人复杂的目光中,转身走出地道,朝那阳光灿烂的地面走去。
天津卫最繁华的大街上,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张张阴沉面孔隐藏在窗纸之后。
这座古城在无声的悲泣……
前世的天津卫,被疫情侵袭之后,十室九空,惨不忍睹。
祖父祖母也未能幸免于难。
忆起往事,我的心似被它一层厚厚阴霾笼住。
09
这里是天津卫呀!
怎么会缺粮?
我深吸一口气,加快了去府衙的脚步。
我带着爹爹的信件,如愿见到天津卫知府赵纲,赵大人。
赵大人是一名很威严的中年儒雅男人。
他看了爹爹的信后,略有些轻慢的扫了我一眼。
「林小姐,既是为疫情而来,可有何决策?」
我知他瞧不上我,以为我是那等利用父亲官职,在外头狐假虎威,有几分才情就到处招摇显摆的官家子。
我假装没看见他眼中的不屑。
「召集健康渔民,出海打鱼。打捞回来的鱼,几文钱一斤,卖给平民。」
「没病的妇女,集中去海边抠石头上的牡蛎,低价卖于百姓。」
「所有无人看管的孩子,集中在一处,抽一些未患病的妇女照看。渔民打捞回来的黄鱼,免费且优先给孩子们。」
「强壮一些的男子,随我组队进山寻找药材。」
「再把已病者集中到一处府邸,把所有的药材和米粮,先集中在这里使用。」
赵大人听我说完后,挑挑眉头。
「为何强调,让百姓购买?」
我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笑容中却又带着一股揶揄。
「要让他们知道,狗官没跑,还在压榨他们的口袋,说明事情还没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此足够让民心安稳几日。」
赵大人眸光一闪,终于收起对我的不屑。
「前面几个计策,因地制宜,确实符合我们天津卫优越的地理位置。但是最后一条,恕本官无法答应。」
「林小姐,瘟疫不是玩笑,虽然你手里有治病良方,可一旦药材不能够及时送到,就会很快蔓延。这样的责任我们谁都负不起。虽然很残忍,但是集中烧成灰烬,是疫情唯一的解法。」
他说的不无道理。
自古以来在瘟疫这种事上,也有许多逆行者,但是成功者寥寥无几。
作为父母官,面临的取舍,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当好一个好官,需要的从来不只是善良。
赵大人的抉择,没有错。
前世他及时止损,保住天津卫三分之一的人口。
而他自己,也因为奔波在前线,最终感染瘟疫不幸离世。
他是一个好官,尽管他受到许多百姓的怨恨。
死后,仍有人去他坟前泼粪。
10
「十日,最多十日,十日后,我若做不到,便听从赵大人安排。」
赵大人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满目挣扎和复杂之色。
许久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五日,只有五日。这是看在你们家为天津卫,赔上所有的药材,又开放粮库的面子上,本官便拼着不要这顶乌纱帽,和你赌一回。」
「多谢大人!」
11
次日,我带着一群壮汉和祖父药房里的掌柜伙计,进山采药。
「山上有猛兽,大家尽量不要分开走。非要分开的话组成小队,慢慢探索,不要深入。」
前世这场瘟疫终究是破城而出,一路往南蔓延。
持续了半年之久。
后来经十几名医者共同研究,才出了一份价值万金的配方,将这一次瘟疫控制下来。
可惜的是,那十几名医者,有半数,在配方研究出来之前,提前病死。
这一世我抢了他们的功劳,心里却如叶修给我留书时一般。
我有愧,但不悔!
历经三日,在几名寻药好手发病,即将倒在路上时,我们采集了一定数量的草药匆忙回城。
如我预想的一般,城里病人越发多了。
知府大人见到我们带回来的几大筐鲜嫩药草,喜极而泣。
但是转瞬又极其的悲观。
「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三日,他过的是水深火热。
不仅仅是因为瘟疫,还有人祸。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偌大一个天津卫,从不缺地痞无赖,还有那些插科打诨之人。
这些人四处生事,挑拨民心。
好在知府大人冷静,杀了几个刺头,躁动的民心暂时稳定下来。
如今药草带回来了,百姓们看到治愈的希望,自然就不容易被挑拨了。
12
配方单子,我早已飞鸽传书送回京城。
我相信爹娘筹集的物资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未提前把秘方给爹娘,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未卜先知。
就连来时,我买进大批药草去祖父祖母家,其中也特意混杂了许多对这次疫情无用的,补身或清热的草药。
外人查起,只当是进货,凑巧碰上瘟疫。
两日后,京城送来的大批药草和米粮果然到了。
又过了半个月,城内大多数病人,渐渐痊愈。
只有一些老弱病人,实在没能撑过来。
按照有经验的大夫的说法,他们本就体弱多病,这次瘟疫把原本的病症也一并引发了。
身体不堪负重,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
……
瘟疫真正结束,是在两个月后。
这期间,我在天津卫的名声,经过百姓们的口传口,已经神化。
「此番,全靠神女带来的仙药,遥想当年,一场瘟疫可是要屠村的。神女功德无量啊!」
「听说知府大人都打算,把我们这些得病的人烧死了,还是神女坚持上山寻药,才救了我们一命。」
「天呐!真的是神仙保佑,我要给神女立长生牌,不不不,我要去造一所神女庙。」
……
我坐在天津卫最热闹的茶楼二楼,听着百姓们对我的高歌颂德,心里很是顺畅。
如此战绩,我想我回京之后跟陛下要一道退婚的旨意,应该不难。
想着终于可以和叶修彻底了断,心里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感。
三日后,我同祖父祖母一起坐上回京城的马车。
13
救世神女回京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早早传回京城。
我的马车才至京城门下,便惹来许多围观的民众。
甚至从前对我不屑一顾的贵子贵女,也闻风而来。
祖父祖母见到如此场景,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被官兵拦住检查时,有人隔着马车的帘子,掐着嗓子问。
「可是林家长女归京?咱家是陛下身边的王公公,带着陛下口谕前来迎接。」
竟是如今宫中最得势的王公公!
我祖父一激灵,急忙拉着我从马车上下去,给王公公行礼。
「小人的孙女,乃是林如意林侍郎家的女儿,不知是否是天使所寻之人?」
王公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随后点点头。
「正是,还请林小姐随咱家进宫面圣。」
我点头。
「劳烦尊使了!」
祖母从马车里搬出一个包裹,药香扑鼻。
她佝偻的腰背,恭敬地递到公公面前。
「天使大人,这是民妇家中配的一些药香,可治头疼失眠之症,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王公公当着大伙儿的面,打开包裹看了看,果然是一些药香,点头笑着收了。
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习惯在放药香的包裹底下,放上金叶子,对方一摸就能摸到。
瞧着王公公眼下的面容,定然是对我们的礼数十分满意的。
马车进城后,在皇宫门口停下。
有人抬来软轿,恭恭敬敬地请我上去。
进入皇宫的甬道,我看着眼前巍峨的建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并不是我第一回入皇宫。
前世,我身为叶修这大权臣的妻子,进宫的次数数不甚数。
甚至,我坐过更高规格的软轿。
那轿子连门帘都是用金线来织花,端是富贵繁华。
但眼下这一次,却是我唯一一次靠自己,坐上进宫的软轿。
我轻轻抚摸着藏青色的轿帘,彩线织花,水天一色,仙鹤的图案唯妙唯俏。
真漂亮啊!
大概走了一刻钟左右,王公公请我下轿,引我进入太极殿。
我在高高的帝座前跪下,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压不住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
「臣女参见陛下!」
陛下已年近花甲,眸光慈祥中带着威严。
他温和地瞧着我。
「叶爱卿仅用两月便横扫西北各个部落,为朕开疆扩土近二十城,朕本以为他足以配得上公主,是你高攀了。不想原来是朕看走了眼,你只是回了一趟天津卫,便救下全城百姓。你和叶爱卿强强联手,乃是天作之合啊!」
我:「……」
我心头狠狠一沉。
前世的叶修虽是大权独揽,却到底是个文官,何时打过仗?
而且这个时段,西北关外的莽子并未进犯,他为何要去打仗?
他……
我把脑袋垂地低低的,不敢在帝王面前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林漫漫,你在天津卫的所作所为,有勇有谋。救百姓于水火,功德无量,朕很是欣赏。朕封你为嘉鱼郡主,另许你一个心愿,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朕都满足你,怎么样?」
救下万民的功劳,竟只能换来一个虚名和帝王一个许诺么?
若换作是一名男子,怕是要成为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加官进爵了吧!
我本想用这功劳,换与叶修的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也回来了,那我往后还能抓住先机,立下如此功劳换取利益么?
他是男子,又在朝堂上展露了头角,往后行事必定比我便捷百倍。
我若成为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跟他抢这先机?
「陛下,臣女有一愿!」
「说!」
「臣女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陛下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震怒。
「荒谬,牝鸡司晨古无先例,你……看在你救人千万,朕许你,重新许愿……」
我长跪不起。
「臣女长着一颗男儿心,可惜投错了胎,生而为女。科举为官乃毕生所愿,臣女这一世,别无所求!」
我说男儿心,不过是为了顺从帝王的心,我更想说的是:谁说女子不如男?
若这一生,依旧只能蜗居后院,困于争夺夫婿宠爱,何苦重来一世?
所以,即便是得罪帝王,被赐死,我也要为自己争取一回。。
14
叶修回京时,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亲兵入城,全城百姓夹道欢迎。
我还是坐在茶楼的二楼。
望着他被万民追捧,一身银色的盔甲宛如神降,俊美英气的模样,引得无数女子为他倾倒。
几位公主殿下,无论有没有驸马,都坐在高高的酒楼上,兴致勃勃地望着他。
其中有几道痴迷的眼神,连我都能够感觉得到。
呵!
前世害我孩儿无法出世,夭于腹中之人,便在其中。
前世,为了叶修的仕途,我忍了。
虽然叶修最后用自己的手段,为我和孩子报了仇,但终究她还是因高贵的身份保住了命。
今生……
我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冷眼斜向拿下赫赫军功打马进宫的叶修。
心头是按不下去的愤怒。
他可真是风光无限呀!
哪里像我……
我想参加科举之事,陛下最终同意了,但也收回封我为郡主的旨意。
我离开太极殿时,陛下冰冷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科举并非易事,只要你没出太极殿,你都还有后悔的机会。」
但我最终还是一脚迈了出去。
可世人却狠狠给我扇了一巴掌。
在知道我用救人的功德,换来参加科举和做官的资格,我就从救世神女变成他们口中行事出格的异类。
令我想不到的是,排斥我的绝大多数还是女子。
听到最多的便是:「你区区一个女子,怎敢与皓月争辉?」
所以男子是皓月?
那女子是什么?
是天上的星辰,还是地里的泥巴?
多么可悲又可笑啊!
在茶桌上丢下几文钱,我带着满心的不是滋味,愤然离去。
15
叶修进宫述职之后,便孤身来林府寻我。
我闭门不见,实则是从后门去了善堂。
善堂里,顾默笙正在露天下给孩子们上课,讲的内容非常的生动,每一个孩子都听得目不转睛。
我静静坐在一边,看着这个老成持重的男人,想着他前世处处受排挤,最终却在翰林院屹立不倒的模样。
不禁心生佩服,也给我带来了一点勇气。
讲课结束,孩子们围在我身边,给我展示他们的新家伙。
「姐姐,姐姐,你看夫子给我做了手,盖在袖子里面跟真的一样。」
「娘亲,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像真的一样……」
「娘亲,我有腿了!」
「姐姐,夫子夸我文章做的好……」
我乐不可支地抱抱这个,抱抱那个。
看着孩子们越发开朗的面孔,越发得体的言行,感激地朝顾默笙望去。
却见他站在院子里的榕树下,目光温和地望着我。
「小姐,听说你要参加科举?」
我心里一抖,点点头。
我以为,他也会劝我放弃。
却不想,他回屋给我拿来几本翻到卷边的笔扎。
「这是这些年,我整理出来的科举考点,不知道对不对,小姐要不要看看?」
前世翰林院刺头的笔扎?
不看是傻子。
我满心感激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
「谢谢!」
顾默笙摆摆手,毫不在意。
「不过是一份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笔记,若没有小姐收留,在下此刻不知在哪里讨生活呢!哪能如今这般安逸,陪陪孩子,还能有空余复习。」
午后,我拿着笔扎走出善堂,却见叶修慵懒地靠在我的马车旁。
见我出来,他目光阴沉地盯着我手里的笔记。
「怎么……都交换定情信物了,是什么绝世孤本,拿来我看看?免得被骗了……」
我面色平静地走过去,当着他的面翻了翻笔记。
在他越发苍白的面容中,淡淡一笑。
「不是谁都像你那么龌龊的,顾默笙此人你还不了解吗?不过是知恩图报,知我所需,倾囊相授。」
然后我指了指身后的善堂。
「这里,是我今生豁出命都要守护的地方,别把你的脏手脏脚伸进去。不然……别说你的不悔无法出生,便是你这条命,我也是要收的!」
「漫漫……」
他抬眼委屈地望着我,眸色十分复杂。
但紧接着,视线猛地跃过我,看向我身后的善堂,双眼瞬间猩红。
我回头一看,却见顾默笙正静静站于门下,见我回头便投来询问的目光,似乎在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冲顾默笙摇摇头。
叶修却猛地将我的脸掰回,猩红的眼里装满受伤之色,「别看他,漫漫,求你!」
我拍开了他的手,绕过他上车,对马夫说:「快些回府,我脸脏了,得赶紧去洗洗。」
16
我和叶修的婚期,因各自的际遇延误。
父亲知我不喜叶修,想起往事对我深感愧疚。
在叶修上门请求重定婚期时,以我要备考为由,希望能继续延缓。
叶修不同意,希望能趁年轻要一个孩子。
父亲对此非常气愤,只说当初是真看错他了。
叶修却不言不语,任由父亲责骂。
因着皇后懿旨,婚期不得不定下来。
婚礼当日,善堂里的三十二个孩子,都被送来观礼。
他们亲切地喊叶修后爹,说是顾默笙教的……
娘亲成亲,孩子们来观礼,理应如此。
但我和叶修的恩怨,却并不想将孩子们卷进来,对此,我对顾默笙的安排有些不满。
虽尽管宾客们瞧着叶修那古怪的眼神,让我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舒爽。
叶修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有人窃窃私语,说那些孩子会不会是我的私生子?
叶修是不是头顶上青青草原能跑马?
这些谣言,最后都不攻自破。
因为有官员家眷,居然在这些孩子当中,找到自家丢失多年的庶长子。
我少了一只眼球的小闺女娇娇,竟然和肖将军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可当年肖将军的妻子明明诞下的是一名死婴……
内宅中的阴司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剩下的那些孩子,甚至被各个家里丢过孩子的官员,左右盘问。
我听着孩子们的声音渐渐颤抖,当即不顾礼仪,掀了盖头,如一只盛怒的老母鸡一般,把孩子们紧紧护在身后。
顾默笙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对我深感抱歉。
「对不起!」
「娘亲,我害怕!」
娇娇紧紧扯住我的裙摆,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缺了一只手的小少年即墨,面色白的跟纸一样。
「姐姐,我不回家,嫡母会杀了我的。她说过,若再出现在她面前,就不是要我一只手那么简单了。姨娘她心里只有父亲,没有我……」
我将他们搂在怀里,抬眼看着神色各异的官员。
「他们是我的孩子,只要他们不愿意跟你们走,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不会让你们带走他们。」
顾墨笙站在我身侧,紧紧捏着拳头,随时准备揍人。
叶修却这时,站在我俩身前,面容冷峻的瞪着那群宾客。
「这些孩子是叶某妻子的嫁妆,既然喊叶某一声后爹,以后便和我妻子一般,受叶某庇佑。还请各位不要打我家孩子的主意。」
这一刻的叶修是强势的,无论他为了什么,但他确实是帮了我。
作为感激,洞房花烛夜,我没让他睡书房,因为我要睡。
次日便让人把我的东西从婚房里搬出来,找了府邸西边的一个小院住进去。
叶修的父亲,曾经在内阁做事,这处府邸是他所留,占地极大。
维护这么大一处府邸,是需要大笔进项的。
叶家私产不多,叶父叶母死后,叶修年幼支撑不住,早早遣散了家奴,空置多年。
如今这府邸大部分都败落了,包括我选的西院。
但我也不挑,和几名丫鬟婆子收拾收拾,把那些蛇虫鼠蚁都驱赶了,便安心住下。
叶修独守空房一夜,得了这么个结果,面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最后拂袖而去。
17
三年后,那一场科举,成为了赌场热门。
赌我中举,一陪二。
赌我中进士,一赔五。
赌我进前三甲,一陪百。
「为什么不赌她名落孙山?」
「那不是稳稳考不上嘛!赌这个有何意义?」
「一个女人能考出什么名堂?她懂策论吗?」
「况且他们夫妻不和,叶大人连她的房门都进不去,自不会教她科举之道。」
「可真是不识抬举,这种女人不堪为妇,叶大人可惜了!」
可是这一年,我夺了顾默笙的探花郎,风风光光骑上白色的骏马,戴着为我量身定制的官帽,走在长街之上。
顾默笙则因近三年有足够的时间复习,不用为生计劳碌,摘得头名。
打马游街时,我看着人群中妇人们看着我的眼神,与其说不敢置信,更多的是惊疑。
「真的假的,她不会是作弊了吧?」
「她不跟叶大人圆房,会不会本来是个阴阳人?所以才会比我们聪明?」
听到这些言论,我抬起头望着天空,难过地闭了闭眼。
我和她们不一样。
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砸了。
小时候爹一有空就教我读书写字,娘亲恨不得将满腔诗词歌赋、全数注入我的脑中。
只要我想学,他们什么都愿意教。
他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我往后嫁人了,也能传给孩子。
可他们想不到的是,上一世我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导致传承不续。
其实,爹娘我只有一个女儿,并不是娘亲不能生。
而是娘亲生我时难产,父亲害怕会出现第二次,便偷偷喝下绝育的药,自断香火。
18
再次跪在太极殿里,陛下目光复杂。
他给所有的考生都安排了去处,唯独我,他迟迟拿不定主意。
最后长叹了一声。
「说吧,你想去哪?」
「工部!」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陛下的目光更加复杂了。
「工部需要男人的体力,你去那里,能做什么?」
我将提前整理好的画稿,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来,王公公将画稿呈现到陛下面前。
陛下心不在焉地打开看了看,但紧接着神色越来越认真,越来越痴迷。
过了半个时辰那么久,他终于从那堆画稿中抬起头来。
「这些都是你画的?」
我摇了摇头。
「大部分是从民间搜罗来的,是农耕用具以及生活用具的改进。百姓很聪明,但是交通不便,许多小发明虽好,却出不了村。小部分的武器,是我手绘。」
陛下再次静静看了我许久,这一回却是笑了。
「行,那你就去工部吧!朕确实瞧不上这世间女子,你若真有本事,便扭转朕的观念,天下人的观念。」
回到叶府。
叶修亲自做了一桌子饭菜,有些局促又欣喜地站在我面前。
「漫漫,恭喜你!咱们一起吃一顿晚饭吧!」
我点了点头。
饭罢,我们难得坐在一起喝了一盏茶。
他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轻轻叹息了一声。
「漫漫,府里挺冷清的,我们……」
我淡淡道:「我从未阻止你纳妾,就算是平妻,我也不介意的。孩子你想生多少就多少,前世是我不懂事。」
他面色苍白,最后靠在椅背上无力的苦笑。
「看来你不会原谅我了!」
19
我刚去工部时,很受排挤。
几乎没有人跟我说话,遭的冷眼无数,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如百姓瞧一个要浸猪笼不守妇道的妇人。
我知道,陛下早已猜到我即将面临的境遇。
但我没有去找陛下控诉,而是自己花钱在城郊搞了一个工棚,把自己辛苦收集来的图纸和自己绘出来的兵器,一样一样的亲自打出来。
一开始我不会打铁,不会木匠,我就去城里找人学。
刚开始学打铁时,我甚至拎不动锤子。
后来我每天都练,一锤两锤三锤……
直到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鼓起来,皮肤被火炉烤的通红,手心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
爹娘看了心疼,想给我请人。
我拒绝了,我怕到时,有人参我泄露机密,反而得不偿失。
学木匠时,白嫩的手被木刺擦伤了一次又一次。
我沉寂了整整两年,在所有人的白眼和笑话中,拿出一把连弩,一个炸球。
这两样东西其实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改进。
原本三发的连弩,连上特制的箭筒后,可以二十发。
虽然体积增大,但并未比原本分开背重,将士们背起来,不会增加负担。
炸球是一个意外。
本来我只想做一个投石车玩具,因为善堂里的孩子想要。
我看着不难,便做了一个。
做投弹时,忽然想到了弹射,尝试的做了一个小小的弹射机关,小石头被打出去的时候弹的特别远。
就是准头差了点。
于是,我的独眼闺女娇娇,为此挠烂了头皮。
「娘,就不能搞个直筒吗?那不就是指哪打哪?」
沉默小儿子曦御,给我看爆竹,说了两个字。
「砰砰!」
我:「……」
在筒子里面爆炸,把石头炸出去?
如此一来,竹子和木头做的筒子肯定不行,用铁桶试了一下,确实炸的非常远,威力很大。
这已经不是玩具了……
火药这东西,是前朝一位叫孙思邈的神医,在炼丹时发现的。
经过几代人的研究,最后做了许多烟花爆竹,和一些简单的攻击性易爆物,军中制作最多的是一种迷惑敌人烟弹。
威力不是很强,但能迷惑人。
我忽然想,如果爆炸时,能同时射出众多石子或者刀片,哪怕是碎铁砂,威力也不得了吧?
我火急火燎做了一个脸盆那么大的,放在一个空旷的地面上,把引线弄得长长的,花钱买了两头牛放在边上。
牛没有捆绳索,是自由的。
当引线引爆炸球,「轰」的一声巨响,两头牛被一股巨大的气流掀飞出去,狠狠砸在地上之后,原地挣扎了许久,最终没能爬起来,流了一地的血和肠子死了。
巨大的爆破声,引来官兵,他们看着两头被射成筛子的牛,问明原因后。
一个个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次日,我便被御史台的几位御史联合弹劾,说我扰民,而且利用珍贵的耕牛做实验,着实让人寒心。
说我是一个无知无德的妇人,不配为官。
可当武将们听完我整个实验的叙述之后,一个个兴奋的不得了。
「你们这些狗屁文官懂什么?这简直就是天降神兵,神女不愧是神女。有了这东西,往后我们还怕草原上的骑兵吗?」
下朝后,镇北大将军陆续,腆着脸搓着手拦住我。
「可以再做小一点,威力稍微不用那么大,能让将士随身携带,点燃火线就可以扔出去的,能做吗?」
我抽了抽嘴,他可真是张口就来,这么危险的东西挂身上,还要随时能扔出去,万一扔不出去,扔不远怎么办?
还没完,这辈子改当武将的叶修,竟也厚着脸皮挤上我归家的马车。
「为夫……咳……边界难守,若能在边界线上埋下一踩就炸,类似陷阱……」
我捂脸……
孩子们的投石车我还欠着呢!
20
工部的人,依然不愿意接受我。
导致我的炸球暂时不能量产。
本来没什么,但好巧不巧,西面的吐蕃忽然强势起来,大军压境。
打了几次,我们丢了河西走廊,陛下苦闷不已。
陛下想派叶修去,偏偏西北那边的部落竟然联动起来,抵抗朝廷军队的镇压。
叶修人在京城,西北军群龙无首,扛不了多久。
比起不一定能打赢的吐蕃,先稳住西北才是重中之重。
可是吐蕃又不能不管,陛下愁的吃不下睡不着,对工部的小气行为越发看不上。
干脆给我重新拨了一批人,把我在外面的工坊收入朝廷,起名「军功坊」,由我一人决断。
我见时机成熟,在陛下问及关于吐蕃的战事时,长叹了一口气。
「吐蕃开化不够,不如派使者去问问,可否和亲,就说陪嫁是新颖的生产方式和种子。若是能用公主和亲拖延时间,等炸球积累到一定数量,说不定……」
陛下眸光一闪。
「倒也是个想法,可朕的公主大部分都已有驸马……」
「那……微臣只能尽快赶工了,可惜火药的库存一直不够。没个两年怕是积累不足,难以撑起一场大战。」
我从皇宫出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大多数公主确实都已成亲,就连当初阴叶修的那位,也已有了一堆面首。
唯有一位伽耶公主,本就拥有一半的西域血统,长得绝美,记忆力超群, 深受陛下宠爱。
她一直不愿招驸马,说是瞧不上那一群庸人。
平日里,还算低调,但私底下却养了一群杀手,近些年来已有几位皇子和几位重臣, 遭了毒手……
前世她在三十多岁, 陛下弥留之际,才露出真面目, 与太子争夺皇位。
后因叶修为太子党, 她派人暗杀。
而我也正是那时,为叶修挡下致命一击,失去腹中孩儿和生孕的能力。
后来太子登基, 叶修也成为一代权臣。
可令人恶心的是,伽耶公主并未被处死,只被新帝囚禁,据叶修的说法。
这是一段不伦之情,伽耶早就给自己留了后路, 他们甚至有了禁忌的果实。
所以叶修呕的要死,也没能彻底报仇。
离京那夜他跟我坦白。
「叶不悔的娘, 余姚。她是伽耶的人。新帝怕我一直不肯放过伽耶,亲自给我下了迷魂散, 让人把余姚放到我床上。漫漫, 我不悔, 不是因为孩子不悔, 而是因你不悔。我若不接受, 新帝恐不会给我们两家留后路……」
21
伽耶公主和亲吐蕃时, 我一心扑在研发新的火器上, 我所养的那群孩子,陆陆续续考进军工坊。
这里不限性别, 只要能通过考核,就能来。
虽然目前只有这一处地方收用女子,但我相信总有一日,女子会渗透到朝廷的方方面面。
而叶修, 在伽耶公主因心绞痛倒在和亲路上时, 就从西北腾出一只手,跟吐蕃打的有来有回。
一番拉扯后, 吐蕃主动停战,归还河西走廊。
至于太子, 在听闻伽耶公主噩耗时, 忽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这之后,叶修常年驻扎西北,我在京城忙我的军工坊,一辈子所见之数寥寥无几。
比起前世困了我们一生的情感, 今生我们都找到了用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顾默笙偶尔会来寻我, 但我总是很忙,他就坐在边上静静陪着。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思。
可惜,前世今生我与他都没有缘分。
我希望他也能看明白, 在人漫长的一生里,情感应该只是调味剂。
他应该好好去研究他的学问,留名青史。
【完结】
2005小逸飞
这重生有啥意义?解了一个遗憾,再重造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