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水出现在中国的禅宗思想传入日本后，早些多在禅寺庭院，它强调一种寂静，幽玄的氛围，以巨石、白砂等构成人工景观，抽象写意的造园手法，以景藏禅，形成了特有的日本庭院美学。日本西芳寺、妙心寺、龙安寺、东福寺等许多寺院里都有精彩的石庭。
没有池子和细流，却称为山水”，可见对水的热爱。热爱水却不用真水，而是用石头、砂石营造出水的波纹，对水的譬喻和想象成为枯山水的精彩和独特之处，也是枯山水形成独特美学风格的基础。
日本京都东福寺方丈庭园
在日本，造庭的设计师即庭者”，梦窗疏石是其中一位较有影响力的造庭者。他在著作《梦中问答》一书中分析了三类山水庭院爱好者，第一类人把山水庭院作为装饰。第二类人模仿白乐天诗中的庭院，寄情山水庭石养心性。第三类人视山河大地草木瓦石为心中之物，以此作为自己求佛之心。白乐天的诗以禅著名，也日本也颇有影响，行立与坐卧，中怀澹无营。”云有过去师，坐得无生禅。号为定心石，长老世相传。”看山尽日坐，枕帙移时睡。谁能从我游，使君心无事。他对于庭院的描述与日本枯山水确有相似之处：危石叠四五，磊嵬欹且刓。造物者何意，堆在岩东偏。冷滑无人迹，苔点如花笺。” 但在梦窗的眼里，仿乐天的庭院还不是最高境界，更高的是第三类即心中的庭院，这境界正如著名的六祖公案心似明镜台与”本来无一物高下立分。
日本和歌山县伊都郡高野山金刚峰寺石庭
日本禅师道元在《正法眼藏》”山水经中写道：山水为古佛现成，便把山水置于极高的禅境里。道元认为山水并不分指山和水的形态，而是山水合一。这种山水观与枯山水的形成是一致的。水并不指物理的水的质感，而是水的意向，有水而成山，山水互相映衬彼此成就。枯山水中的巨石大多形态普通，不像中国的太湖石等各种名石一样瘦漏皱透，石头的形态自身便有百看不厌的文人美感。枯山之普通，与周围环绕的水纹却能互相映衬，却显出石如山般古拙味稳定感，正如同古佛现成一般，形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宇宙。
白雲庵露地昭和134（1959）年
园林是一个微缩的山水世界，它反映了某种时空秩序和人地关系，无论是中国的江南园林，还是日本的枯山水，空间的景致、相对的空间关系、观看角度的背后都是一种人与宇宙的交互方式。中国园林以游观为主，正如中国山水画，在方寸之间展现了平远、高远、深远的小山水世界。曲径之深是中国园林的微妙之处，一种只有进去才能体会的经验。移步换景，借景漏景，廊道亭台、假山盆景、花卉绿植，造园手法之多，景致之幽美令人目不暇接，是一种极致丰富的感受。譬如《牡丹亭》里的园林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丰富的景和物扰乱人心，于是一次春日游园便唤起了一个闺阁少女满怀的人生感悟和惆怅，唯恐自己”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
妙応殿仙山庭昭和48（1973）年
而枯山水却是完全相反的造园和观赏方式。从造庭手法上，石庭的组织精简了造园的物件。不同于一般园林以愉悦的观看和深入的游览为目标，枯山水适应和尚僧侣们的苦行生活，不用虚华和转瞬即逝的花朵，多以简朴的巨石、常青树、苔藓、沙地、砾石等极少材质来体现山川、湖海关系，满足教徒们的修行观想。
这也形成了枯山水的对于季节的模糊化处理。不同于中国的园林中欣欣向荣的生命感，枯山水通过简化和抽象化处理，以无生命的石作庭，无季节区分的苔藓、常青树为植被，将季节的变化减至极致，青灯古佛石庭，形成了一个不变的禅境。
游仙亭
西庭昭和39（1964）年
青龙掀起乌云，欲舞而上。
正如清代沈道宽《祝融峰观日出诗为杨子卿上舍作》诗中所描写：顾瞻万里在几席,倚槛坐待炎宵中。俯看似有缩地术,平视远忆谈天翁。”枯山水的缩地术，将地貌微缩为沙盘，以立石、石组和砂石组成变化万千的世界。砂纹有涟纹、波纹、涡卷纹、同心圆等丰富的纹理样式，不同的纹理形成不同的视觉效果和想象空间，变化就藏在小小的砂耙中。立石埋入地下，周围长着一圈苔藓，也可以多个石头组合一起形成石组，以砂化云气或水波，石则变成山头或海岛，变化无穷。枯山水的造景普遍不高，不同于中式假山向高造势，枯山水则向水平方面扩散，低伏于地面上。这与日本席地而坐的习惯有关，从走廊观看石庭是常规的视角，平视枯山水，如似观天地，介子纳须弥。
日本奈良樱井山本美和中庭石庭
人景关系也截然不同，枯山水是一种止观、观修。人不能进入其中，人在境外。这是一种不同的园林意识，外视角。没有深度叙事，只有山外观山，景外观景，纯粹的观看，沉思。这种观看减少了身体进入之后的眼花缭乱，心也不会被裹挟其中。人与石庭互相旁观，园林本身也拒绝进入，具有一种独立于天地之中的冷静和抽离，超然象外。这是枯山水盛行于禅院的原因，禅宗讲求坐禅、冥想、修行和探索心性，寺庙里的山水景观相对独立的空间形态，能够给静修的僧侣们一个清心思考、顿悟的场所。
廓然庵露地昭和35（1960）年
枯山水是日本独特的一种造园文化，也是日本独特的一种山水观，是日本在向中国学习造园文化后有意识的一种日本化，是对中式园林充满生命感的山水观的一次反转。佛学里认为山川草木皆成佛，梦窗疏石则说爱园之人应该”把山川大地草木瓦石都看作自己的一部分，那么，枯山水在修禅人看来，不仅是园林，更是一部实物化了的佛经。
编 | 唐永明 厉亦平 l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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