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友人】拙著《松韵堂诗词》日前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发行。本书系逢俊继《松韵堂诗词赋自选集》(作家出版社,2017)出版后的第二本诗词集,收录有近六年间逢俊于国内外旅行、写生以及读书、题画、酬唱等方面所作诗词五百余首,间以书画作品二十多幅插图破闷。友人范围内即索即赠,惟恕邮费自理。敬请诸位友人垂注寓目斧正是荷。
我的诗路与诗观——《松韵堂诗词》跋文/周逢俊
我无法知晓今生今世怎么会与诗画结下脱略不得之缘,翻开宗谱族史,宗祖自中原汝南避战乱迁居南巢始,迄今五百多年,不曾有过与文化的发扬和艺术的传承有关的记载;世代相传也未曾听说过银屏山周氏家族出过有名的画家或诗人。
巢州地方志载,唐人已有谷雨登银屏山仙人洞看牡丹的习俗,而周氏祠堂就建立在仙人洞大岭深处,可以说独占风色。遗憾的是,祠阙高耸,却没留下教后代引以为骄傲的哪怕断碑残铭,倒是来旅游的历代名人骚客络绎不绝。如今这里苍崖石壁间还镌刻着欧阳修的一首七律,诗云:“学书学剑未封侯,欲觅仙人作浪游。野鹤倦飞为伴侣,岩花含笑足勾留。饶他世态云千变,淡我尘心茶半瓯。此是南巢招隐地,劳劳谁见一官休”,咫尺之遥家族中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摩崖诗篇和作者的大名,竟也契合“劳劳谁见”。
破天荒我竟然成了这个家族既喜欢书画也喜欢诗文的一个另类,注定我将要为这冒失的选择遭遇一生难以想象的磨难和困苦。那些窘迫日子里,惟一能给我些许安慰的就是诗,诗成了我精神支撑。
葱葱郁郁起伏跌宕的银屏山连绵不绝,横亘于江淮之间的平原上。大岭——这个古老的村落,如一片被遗弃的洪荒寂野,在银屏峰下的乱石杂林间人们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四围青山,层层包裹着谜一般的生机和阒静,四季更替,是永恒不变中的轮回接绪。
在百年也遇不上一回的一个大雪封山之夜,我的那一声脆响的啼哭——充满着焦虑和不安。我知道那一刻我的感觉是陌生的——仿佛循循相因的家道一下子乱掉了秩序,七十年前我的出生咬破了百年家族的农耕意识茧房,以投身炼狱般煎熬的生死代价去转换这神奇的生命密码。
扼住命运的咽喉说来容易,在那最初人生舞台转场的时间、地点,志向如同一片暮春的花瓣在风雨飘摇,尘埃久久未敢落定。岁月峥嵘,道路坎坷,命运与理想反差难以逾越。憧憬在对立矛盾中明灭不定,诗画成了我不祥的预感,同时又魔般的成了我人生抗衡的利器。
有时我在想 ,假如我是一棵蒿草,为什么却时时做着乔木的梦;假如我是一株乔木,为什么只能当蒿草生存。在没有诗的年代,我却怀着诗情寻找韵律的快乐;在看不到画意的生活里,我用牧牛的鞭子当画笔,发泄着多彩的想象。
九岁上一年级,四年后母亲看到扛着红樱枪的小学生挟持着戴高帽子的校长游乡示众后,命我辍学从事生产队干农活,十五岁兼学泥瓦匠。在沒有书读的时代里,父母口头传授的那几首诗歌早背诵得烂熟;在砸烂牛鬼蛇神的口号中,我跟几个从城里下放山村的老右派学习绝句。
作为“五类分子”家庭出身的子女,在我还未成年时已经是这个村“出类拔萃”的准劳动力了。尽管如此,学诗学画的欲望反而与日俱增,常常莫名的哀伤多愁善感,小小的年纪既嫉恶如仇又隐忍无奈,发泄是写诗的动因和初衷。可是,或许天赋还没能显示出足够让我准确的表达,我只能仰天长啸,平庸使我自卑但于心不甘。
十七岁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祸福两倚的事情:银屏区委大院建设一座招待所,临到我值夜班时偷用探照灯画画,被风雪夜归从城里开会回来的区委唐叔堂书记发现,批评教育的同时发现我是个“人才”,通知区文化站上报。不久,在建筑工地上我接到一封让我兴奋得觉都睡不着的通知——参加“巢县文化馆工农兵业余创作学习班”。
自那时起,每年都有一至两次上美术班学习的机会。什么叫“暖色”,什么叫“灰调子”,素描、速写、水粉、油画、木刻等等名堂,都是那时,在老师的指导下进行各项练习时知道的。
在批判“黑画”年头里,“祖国山河一片红”是基调。那时文化馆搞美术的老师只教基本技术。造型还没学会就开始创作,仅学来一点儿“皮毛”就投入“战斗”,被光荣称为“文艺战士”,所谓“作品”也无不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
随后几年不断升级,先后参加了地区、省级的创作学习班,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最长达两月有余,工分按文件规定由生产队循评定劳力等级记取。后来生产队长认为我去城里画画是自己的事,还要队里记工分不合理应废止。不记工分就不记工分,不记工分我也去!于是,我就成了村里多余的“不务正业”的人,也成为家里的累赘。
我开始渐渐地视野开阔同时感受到搞艺术的无穷乐趣,但哪里知道对于我这正是命运的悖论——“三无”人员仅凭这点爱好就想入非非,下面的路可怎么走呢?我痛苦地在惘然中找不到方向,却渐渐地喜欢用小诗来发泄情绪。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早春正是种树的季节,我跟随父亲在菜园里种杏树,最后父亲把剩下的一棵弯曲小树苗胡乱扔在篱笆墙外。十年后没想到园中的杏树依然萧疏零落,而篱外的那棵被抛弃的杏树干如碗粗、花团锦簇,我大感欣喜诌了首绝句诗说:“自惜当年掷野荒,春风篱外独凄凉。生来岁久无人问,一绽滿园压众芳。”诗虽然浅显口语,但强烈表达出我的寄意。
一九七五年由工农兵业余创作美术班推荐考美院被十八起“人民来信”揭发我跟右派分子学画以及“家庭社会关系复杂”而不予录取。回家后我作诗以嘲:“家住银屏云水间,孙山落后事农田。耕闲独醉诗书画,半是村夫半是仙”。后来这首诗被我选入《松韵堂诗词赋自选集》里。
改革开放初期,我曾两次离家闯荡,其中一次时长三年。一路跌跌撞撞凭仗者惟一曰诗一曰画,画帮助我解决了生活问题,诗帮助我缓解了压力。我有时就想,假如我不会写诗估计我恐怕活不到今天,假如我不会画画同样的也不可能以写诗的形式来抚慰自已,有诗有画似乎是命运的安排,缺一不可,嗟叹之余也有几分庆幸。
画为诗打工,诗为画造境,诗画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失的精神支柱。为此我顽强地活着,勇作追梦者,拼博是我活着的形式。我痛苦地知道之间的差距是无法抵达的,如遥远的启明与长庚晨昏难逢,可脚步不自觉总在丈量这不着边际的梦境,从蹒跚的起步到耆年白首我尝尽人生的坎坷与不幸。
如今反思,忽然憬悟:生活的坎坷,人生的不幸,不正锻造了我诗与画的强劲筋骨吗?那夜罕见的暴风雪,那年突发的洪水……是凶是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诗骨”已撑起我的脊梁,“画品”已把我导入高境,历经磨难又浴火重生,生命不死,一路走来便存感恩之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从青年到壮年为了艺术我流浪不止,羁旅天涯,转眼耆年将至,溅泪作长歌八首以哭之颂之。在诗的结尾处我写道:“壮我兮苍茫四海隔苍茫,伤我兮逍遥夜夜念故乡。念故乡,秋风凉。一棹残阳又启航”。
这本《松韵堂诗词》是继《松韵堂诗词赋自选集》(作家出版社2017)出版后的第二本诗词集。前一本收集了一些七绝旧作外,大多数都是七律。那几年是我学习七律热情最高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醉如痴。其中不乏有初学时的拙劣凿痕,现在看来留有许多的遗憾。而这本书也并非十分地满意,成熟也需要时间的历练,心得的积累,在不断地打量和完善中我要努力做到最好。
我常想诗词到底是什么?
她应该是屈子所怀的香草美人吧。曼妙的倩影怎一个在诗人的幻觉里时隐时现,蹙眉委婉,低回轻吟,却总也走不近的梦中情人。
抑或是东坡的雪泥鸿爪,曹子建的惊鸿一瞥,李太白的“白发三千丈”,杜子美的“百年多病独登台”;抑或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诗词如思念中的美人,无时无刻不在,苦旅同行,风雨同舟,与万物呼应,与亲朋共患难,与家囯同命运。
诗人多情。敏感、狂热均异于其他人,与世俗格格不入,常为勃郁不平之事拍案而起,甚至有走极端的“疯颠”症状,以我看在诗人很正常,本性、本真是诗的源头的打开。
诗人笔下情所有依,思所有寄。四时别绪,花开花落。既缘于对客观意象的观察,也能动主观意象的晕化兼融;超凡的语言魅力纵横捭阖,虚实相生,韵味弥远。循规则而不缚,壮飞思于浩然。
我往往以画家对颜色的敏感观览四时,为诗词赋丽质、增清骨,“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对诗人而言,情绪不“稳”才是常态,或许颜色就是诱因,她不仅赋予语言的勃勃生机和瑰丽,而且以物托志有不尽的视觉传达,四时朝夕间所产生微妙变化:或氤氲气,或朦胧感,或远近聚散,或苍茫浮沉,色泽冷暖交织,更加引人迁思妙得;车站码头,春花秋月,夕阳西下,风晴雨雪,无不合一腔热血而自怜自艾。牵一丝神灵之辉,朗照万物,怀无极八荒,造相外之境,延伸无垠的广阔去自由驰骋,摛云播藻。
作诗填词最不可取者莫过于凭空捏造,是以“作”、“填”来搞集字凑韵的游戏——感无所据,发无所凭,自然无趣了。
万物固“有”而不固“无”,“有”可易得,“无”不可轻致,是诗心深奥与浅薄的鸿沟。平庸者浮光掠影以俗韵媚人欺己,但凡眼光所及之处必柴垛陈辞滥调。
诗力过人者非俗眼所能蠡测,无中生有必践灵犀与心相契,思深意遄,自营高境,造惊人之语惟“无”不举,“无”乃戛戛独造。
观万物纷纭繁复,方生出芸芸意象以充灵台——非词心不至,非诗胆不容,故大千气象耿耿然尽以一怀明丽而赋诗才。妙句迭出,便生顿挫沉郁之质,有肉,有骨,有灵魂,有气度,“诗有别材”之谓。
思考重于 读书,读而不“思”如入宝山空手回;博识重于游历,游而未识,知穷生妄,“兴”无启点,妙难迁得,句失勃郁不平而庸俗无味。
文章缜密重在逻辑思维,穷述方可入理。诗词创作则反之,性情感发,信口横笛,以情著景,以意立格,以性壮势,以言新辞迥而超然物外,树标识之独帜,多年来是我力求创作诗画的方法和宗旨,至臻之境,不二法门。
情怀有深浅之别,兴味有大小之分,遣词造句,曲直玲珑,奇妙之方并非强求。若小情作长调,有冗长辐凑之虞;若大怀作小令,有溢满堰塞之迫感。斟酌宏词微句,未必字字珠玑,寻常中有不寻常之见,句句相扣,一气贯通而形迹天然,最为可贵。
好奇、天真是诗人不可或缺的重要品质。人与万物相融,而万物皆有灵性,澄怀味象,必有所得。机趣缘合,兴至诗成。故耳闻目睹,有感生发,去雕饰存天真,读古诗十九首,句句真情流露意味深长。
好恶、爱憎,最能揆量一个诗人的良知的水位。甚至偏激趋于“病态”,言辞苛以刻深。非假仁虚义受教于某学某门以蛊惑媚上,而是,大无畏以怒发冲冠之状,置生死于度外,一泄心中块垒,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屈原,嵇康,杜甫,苏轼,青藤,鲁迅皆具有此气质。君不见三代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代有名句如高山坠石,大义凛然者血溅残阳而名垂青史。
悲欢离合,情仇爱恨,在生死轮回间重复演绎,源远不绝,为词人永恒之主题用之不竭,妙趣可逮,最得深致而乐此不疲。然芸芸树立者屈指有几人?唐宋以降,词数李后主为翘楚,稼轩、苏轼、三变、易安之流各以高屋建瓴雄视千古。斯超然出自:察之微,切之痛,言之理,情之深,哀怨婉委,兼以禀赋过人也。
字句沉稳如山,修辞付丽藻而不失其诚,做到生而不涩,诵无碍口,沉郁顿挫,意境回深,通篇皆气贯也。纵观古今名句如繁星闪耀,然其中亦不乏局部生辉者,或一两句掩盖全篇,余下黯然失色,令读者何尝不是一种遗憾呢。
许多诗人活在当下却满脑子头巾气,陈词滥调。写“愁”却愁不沉,写“情”却情不深,写“恨”恨不切,写“气”气不雄。即使发慨叹亦无新意,东施效颦自曝谫陋,故句平、意浅、韵薄,慵庸趋俗,骨气全无,是谓之下品。
放眼诗坛以诗人自居者何止千万,凡能诌几句都叫诗人,如同画几笔都叫画家,写几笔都叫书家一样,我敢肯定地说他们决不是艺术家。真正能称得上“巨匠”“泰斗”的大诗人,顶多在万分之零点一,还有万分之零点二三者为名家而已。不是严苛,而是诗品人性所决定的社会生态使然:有眼看不见,有耳塞其听,有泪闲抛洒,无是非之心,诗根无着处何来开花结果。读古人诗爱恨不能并世,为古人嗟叹,仿古人哀乐,沉湎于古人而食古不化,注定算不得真诗人。
历代最重要的诗人都有担当和责任感,现实生活中勇于捕捉人所不敢言而言之,人所不敢怒而怒之,不思后果,不计生死,至性至情,快哉幸甚,无不勇于为时代做证。上到庙堂之兴亡,下到巷陌之喜忧,纳胸怀赋长啸,感天地泣鬼神,魂魄俱恸,乐也至极,忧也至极,淋漓酣畅,不负平生。
诗并不排斥小巧玲珑句或小趣小味,但作为诗人不可囿于时局的束缚失去自我而畏缩不前,安于小情调以自足。诗人一定具有大胸怀,大境界,视域广阔,感万物以蕴腹笥,牵宏观而怀天下。无论婉约,无论豪放,都以饱满感情和正直无私,一发而成江海浩浩汤汤。
诗心不诚,意境虚生;诗心匪石,触目皆欢。平凡处机锋可逮,俚巷间幽趣可契。贴近生活,俗中求雅,细心观察,留意兼收,诗材是处可得。
平生喜浏览古今好诗词,但不肯背诵,遇到警句妙辞也不刻意往心里去,只求扩大见识,启发思维。当自已兴之所至作诗时,就不会自觉不自觉地与古今名句撞车,亦不会趋步前人陷入窠臼。造句新颖,立意迥别,灵动复杂;纵览古今,另辟蹊径,通千家情愫,发一己心声,是为诗人殊异之品质,难能可贵也。
所谓风格,某以为无可速求也。呈一世之笔力,何风何格自己不便界定,只可留于后人品评是也。树为上者,诚以品列;然好与坏、雅与俗期期可以立判。诗心不雅何来高格,词意非曲悱恻难寻,精练锤成,数十年习之自有天酬。
引人注目不在语言的怪诞或晦涩古奥,在乎言简而能尽意,曲深却蕴涵不测。灵光一闪瞬间遣兴得意者妙句迭出,必敏于万事万物,意象繁生,情性俱竟,遂操汉字如囊中取物,栩栩活灵活现:词藻如列队,佳丽争选,随兴可得;满脑子错综有序,按义归就,自然组合。
我向来偏爱读杂书,以防拘泥于一家一派,行无定举,神无依傍,尽情怀以图一快耳。
是为跋。
2022年12月8日于北京松韵堂
周逢俊,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高研班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山水画高研班导师,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北京师范大学启功书院艺委会委员,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安徽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安徽省中国画学会副主席,《诗刊》子曰诗社顾问,北京市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