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前一个痴爱东北虎的男子的故事。
如今,“完达山1号”出没山林,东北虎豹公园虎踪频现,都已不再是特大新闻了。
这些接踵而至的好消息,我该去哪里告慰那位将虎视为图腾的故人呢?
——题记
文丨包临轩
虎图腾
那是一个日光倾斜的下午,陪着啸尘,重又坐进了武装到牙齿的观光越野车,也就是坐在移动的大铁笼子里,来探视而不是参观车外面那些久违了的老虎。
老虎们三三两两,懒洋洋地散卧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上,它们像是这片土地上难以理解的点缀。毒花花的太阳,将其酷热的光线瀑布一样狂泻下来,洗劫着这片旷野。
越野车的出现,老虎们并未感到兴奋,工作人员抛出了两三只活蹦乱跳的鸡,它们似乎无动于衷。
丁毅/绘
只有近处的一只小老虎,冲过来叼走了其中的一只,然后向旷野深处走去。
剩下的两只鸡,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陷入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无措之中,但其他老虎甚至连往这边望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天气实在太热了,老虎们被晒得蔫巴巴的,和想象中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的称号搭不上边儿了,呆在尘土飞扬的平地上,就像没了脾气的大家猫。
啸尘叹了一口气,他说当年就是因为再也看不下去这样的情景,又无力改变,便选择了远走他乡。
作为一个曾经的养虎人,这些年辗转多地,换了不少工作,但是内心中他竟从未摆脱掉老虎。他说,老虎总是在梦里和我纠缠不休,让我不得安宁。
当初决定在大城市里建一座虎园,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啸尘透露,原来设置于山区的东北虎繁育中心,已经养不起越来越多繁育出来的老虎了,经过多方论证,考虑到老虎具备充分的科普、旅游与观赏价值,决定先暂时采用“以虎养虎”的方式,解决养虎大难题。
这样,老虎进城了。
张澍/制
就像进城的农民变成了农民工,进城的老虎也不得不成了打工仔,某种意义上,虎园成了老虎的打工场所,而非栖息地。
当然,虎园也设置了野化训练单元,但实际上在看得见的时日里是做不到的,因为在到处都是人类的地球上,看不到有老虎放归山林的机会,眼下,虎园被设在平原地区,这本身存在着各种不得已,因为它的先天生存环境应该是山林。
后来,仅仅在虎园打工还不够,为了提高收入,老虎还要被押解着奔赴各地,去做巡回演出,给自己挣一份口粮。
老虎所到之处自然都是大受欢迎的,场面壮观热烈,收入也还说得过去,认养老虎和捐赠款物的好心人也不少。但是说到底,这些和老虎自身的天性是多么相违啊!
每当看到老虎出场,观众往笼子里面扔各种活物,人们的喊叫声一浪高似一浪,啸尘说,我就忍不住站在一边哭泣,心开始流血。
张澍/制
作为一个养虎人、护虎人,啸尘们还不得不扮演着类似经纪人的角色,和那些赶来看虎的人们讨价还价。
那时啸尘和同事们带着老虎,哪里人多,哪座城市大,就去哪里。这样四处奔波,他们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虎其实也受不了,但是它们又不会说话,无法提出抗议,都弄得病恹恹的,纵然是山林之王。
最后,无法再忍受下去的啸尘,忍痛辞职。
下午三点钟后,虎园就不再往里面放游客了。我和啸尘坐在越野车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老虎也暂时无人骚扰,它们还在那儿卧着,没有起来走动的意思。
丁毅/绘
我担心地猜想,它们的习性是不是都被改变了呢?啸尘望着那些老虎一言不发,就像望着自己的亲骨肉。
我说,你离开这些年,虎园的状况倒也没有恶化,后来的管理者,也在为虎园的存续发展尽心竭力,大家都在顽强地坚守着,对老虎也都是满怀感情的,养护、训练从未懈怠过。
啸尘没有接我的话,他指着车外面的一马平川说,这里的平地树木长了二十多年了吧?一年年往高处生长,每年都要长高一点,但是无论如何,它们还是稀稀拉拉的,怎么弄也变不成大森林。
我也抬头望出去,正好看见了园外的旷野,在紧贴着虎园边缘的地方,一条铁路隆起,横陈成一条直线,正有高铁从上面快速经过。从火车车厢里,旅客透过车窗,可以看得见虎园,甚至老虎们的踪影。
我发现,啸尘不再是当年那种整日精力充沛的样子了,如今的他眉宇紧锁,透着些许疲惫,这一切都与老虎有关。
张澍/制
离开虎园,走在返回万家灯火的城市路上,啸尘发现虎园实际上早已不是身处郊外了,而是淹没在这些年来不断扩展出来的新的建筑群落当中,成为城区一个不起眼的组成部分了。
一路搭着话,我们回到了市区,在一家饭馆里坐下来。啸尘说,先不着急点菜,我让你看点东西。
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
我坐过去,我俩凑到了一起。我得说,虽然自以为了解这位老朋友,但还是被他的工作成果震撼到了,电脑里没有别的,都是关于东北虎保护的各种文件档。
他打开其中的一个,是关于建立东北虎大保护区的规划建议书,图文、数据一应俱全,都是他自己调研撰写的。我说,看来得开一个学术研讨会了。
啸尘说,你一定是觉得我疯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一定要请你陪我去虎园呢?因为只有你这个老朋友,能把我从虎园拉回来,不然,我自己忍不住就会去找过去的同事,和他们谈老虎。你想想,他们天天和老虎打交道,再被我揪住谈老虎,没完没了的,他们都会觉得累。所以,只好请你陪我了。
你是不是这样干过好几次了?我问。啸尘不答,看来是默认了。而且我也注意到,在虎园转的时候,他过去的几个同事只是和他打招呼,似乎没想深入交谈。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我说,你是对虎太痴迷,走火入魔了。
张澍/制
你想想我当时为了不碰老虎,工作都不要了,还不就是为了解脱出来?啸尘说,但结果还是不行,我的心不答应。这些年换了好多工作,都和动物保护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发觉,我还是忘不了老虎的事情。
那就干脆回来。我说,既然割舍不下,就别再纠结,回来放手干吧。
啸尘说,不是这么简单,我的想法其实有点大,已经不大合乎我现在的身份和角色了。这个规划书弄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我找了很多人交流,他们都说不可行,我觉得其实是可行的。问题是我该怎么能说服他们呢?这成了我的心病。
啸尘的想法是,在整个东北地区,把长白山、大小兴安岭这三大山脉,视为一个绵延的不能割断的大森林整体,统一规划成一个巨大的自然公园,把现有的村落、人口都迁移出去,把全部自然资源统统留给动物,这片巨大的区域,就恢复成了真正的动物王国。
虎园这么多年下来,繁衍数量可观,啸尘说,是否可以考虑组织各路专家论证,拿出个大科学实验计划,把老虎们陆续放出去,当然前提是要认真划分区域,好好布局,老虎的活动半径是以百公里计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阵势,是要放虎归山哪!
张澍/制
啸尘的规划书做得系统详尽,或者,可以将其视为规划书方式的另类乌托邦,一个被书面化、条理化的白日梦。但是我无法忽视它,无法不给予足够的尊重。
这番倾情付出,啸尘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不是坐在家里耽于幻想,啸尘无数次只身奔赴深山老林实地考察,他还专门调查了三大山系的村镇和人口存量,这些都是用数据说话的。
啸尘是一个身体力行的梦想家,是一个试图在大地上给梦想安家落户的奇人。其实他原来所学与老虎毫不搭界,当年他参与养虎护虎工作,也事出偶然,但他此生却与老虎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他曾经工作过的部门已经裁撤,前同事们都已星散生活各处。他说他曾经找过他们中的几位,与他们谈及他想做的事情,对方大都迷惑不解。
他总是一次次被问道:都离开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管这事呢?
我俩在饭店里交谈的时候,把女服务员也给吸引住了。她手捧着菜谱,忘了让我们点菜,还忽闪着长睫毛怯生生地说,要是山区都留给大老虎了,我老家可就挖不了山野菜了。
我说嗯,这可是个问题。啸尘说,这个影响不会太大,我们会在老虎身上安装电子装置,实时跟踪,上山的人也会经过培训,也会有电子防护措施。
服务员说,噢,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喜滋滋地请我们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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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啸尘带着他的手提电脑,带着他放虎归山的梦想,在虎园里又出入了一回,然后再度消失了。
我猜那些年,啸尘会常常回来,因不想再打扰到别人,一定是独自来去,与令他魂牵梦绕的老虎们单独待上一阵子,然后又风尘仆仆地离开。
编辑:陈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