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没完没了地下着，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空调的混合气味。我手里正翻着一位老年患者的病历本，突然听见护士小张在前台喊：“主任，急诊！”
抬头的瞬间，我愣住了。他比十年前瘦了很多，鬓角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那件褪色的格子衬衫看起来有些眼熟，可能是十年前就在穿的那一件。
“血压180/110，脉搏100。”小张汇报着，“病人说头晕，恶心。”
我点点头，示意病人躺下。听诊器贴上他的胸口时，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抖。诊室里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十年前那个雨天也是这样。他拍着桌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看看你，连个高中都没上完，连个处方笺都看不懂，我要这样的老婆有什么用？”
那天我默默收拾东西离开，没有辩解。背后传来他最后一句话：“你要是有本事，自己去读书啊！”
现在，他就躺在我的诊室里。我开了降压药，让小张给他输液。他闭着眼睛，右手无意识地摸着左手的手指，那里本该有枚戒指。
“主任，这是病人的手机，刚才响了好几次。”小张递给我一部老式翻盖手机，屏幕上显示”儿子”的未接来电。
我知道那是小军。分开的时候他才八岁，现在应该上大学了。
输液快结束时，他醒了。看着我的白大褂和胸牌，眼神有些恍惚。“你…你真的是…”
“嗯，是我。”我平静地说，“血压稳定了，以后要定期复查。”
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手有些抖。我摇摇头：“按规定收费就行。”
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那年是我太混蛋了。这些年，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你…省级名医，专家门诊…我就知道，你比我强多了。”
诊室的门帘被风吹起，飘进来几点雨。我听见自己说：“不早了，小军该急了。”
他猛地抬头：“你还记得小军？”
“去年他发烧，是奶奶带来的。那时候你在外地出差。”我把病历递给他，“他很像你，也爱穿格子衬衫。”
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小张正好进来送药，看到这一幕愣在门口。
“主任，您原来认识这位病人？”
我笑了笑：“嗯，老熟人了。”转身对他说：“这是降压药，记得按时吃。小军要是发烧，也可以来这里。”
他站在原地，泪水打湿了病历本。那个倔强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真正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年，是我配不上你。”
护士们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有人抹眼泪，有人低声问：“那是主任前夫吧？”
我整理着办公桌，目光扫过墙上的锦旗和奖状。想起十年前的雨天，想起夜校的教室，想起考医师证时熬的无数个通宵。
“没什么配不配的。”我说，“都过去了。”
他在护士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诊室。我听见小张在病历本上登记：“初诊…高血压…日期…” 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主任的老朋友。”
窗外的雨小了。我看见他在诊所门口撑开一把老旧的黑伞，伞面有一道明显的补丁。那是我们结婚第一年，他为了给我交夜校学费，舍不得买新伞，用针线补的。
诊所的新风机嗡嗡响着，墙上的温度计显示26度。我闻到隔壁馄饨店飘来的葱花香，想起他最爱吃馄饨加双份葱花。打开日历，下意识地记下今天的日期：他的生日。
护士们的议论声若有若无地传来。我知道她们在猜测这段故事，但有些事，就像那把补过的伞，有些褶皱永远抚不平，却也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小张犹豫着走进来：“主任，那个…要不要跟病人说一声，让他以后定期来复查？”
我看着窗外渐停的雨，轻轻摇头：“不用，他会来的。”
就像我知道他戒指摘了，他知道我还记得小军，我们都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印记。这座小城就这么大，总会重逢，只是都不再年轻。
傍晚收工时，发现诊室的病历本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祝你幸福。”
我把纸条夹进1999年的老日历里，那一页停在我们离婚的日子。诊所的灯一盏盏熄灭，我走出门，雨后的空气里飘着槐花香。这条街，这座城，这平凡的生活，都留着我们的故事，就像风干的墨迹，淡却抹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