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在许寿裳的回忆中,鲁迅在弘文学院经常提到三个问题:
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
(以上来源于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非虚构。)
正是对这三个问题的思考,促使着鲁迅后来弃医从文;同时,鲁迅大半生所写下的数百万言,其主旨也皆在于此。
发表于1918年的《狂人日记》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而成的,从中,鲁迅提出了“吃人”的问题。
在此需要特别补充一点,如今流行的“吃人的礼教”的说法,既不是《狂人日记》的主旨,也不是鲁迅所提出的。
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只是把“仁义道德”和“吃人”绑在了一起,提出的是“历史吃人”的概念——历史上的吃人者,经常是表面上很讲究“仁义道德”的人。
由此,引来了鲁迅对道德史与国民性的批判。
当时,一位老秀才吴虞看过《狂人日记》后,大受启发,跟风写了一篇文章《吃人与礼教》,从中提出了“吃人的礼教”的说法。
而吴虞所直指的问题比较单一:礼教。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吴虞的思想层次与深刻度是低于鲁迅的。
回到《狂人日记》中,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虽然鲁迅提出了“吃人”,但无论是在“狂人”身上,还是在“狂人”的哥哥及其帮凶的身上,都没有看到鲁迅给出解决问题的方式与途径,只是在结尾,让“狂人”呼喊了一句:
“救救孩子……”
难道鲁迅只是提出了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吗?
不,是我们没有看到鲁迅隐藏在《狂人日记》中的第三个人——“真的人”。
一个战士与一群蒙面人的战斗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
在《狂人日记》中,除了那208个字的文言小序介绍了13节“狂人”日记的来由外,进入日记之后,对“狂人”发狂的原因与过程都没有具体描述。
鲁迅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很好的月光。
而这束“月光”实际上就是“狂人”发狂的原因。
中国的艺术是极为讲究“意象”的,这一点与国外大多文学的“直述其事”是不同的。
结合鲁迅写下这篇小说的时代背景——处于“新文化”运动时期,在钱玄同的邀请与劝说下,鲁迅答应为《新青年》杂志撰稿,这束“月光”所象征的东西自然不难猜测:
是当时所倡导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也是启蒙的思想之光。
同时,在这里鲁迅还引用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的“洞穴之喻”:
住在洞穴里的囚徒,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看着洞穴的一面墙壁;而在这些囚徒的背后,陆陆续续有举着火把的人走过。在囚徒的眼中,火把投映在墙壁上的人影就是整个真实的世界。
一旦将他们松绑,让他们面对阳光,起初会觉得兴奋,然而见到光的那一刻就会感到痛苦。
“狂人”也是这样,在月光下得到了觉悟,一瞬间精神爽快,成了启蒙者,可随后看到周围的世界,他恐惧和害怕了。
为何觉醒了成为启蒙者的“狂人”反倒恐惧害怕了?
是因为“狂人”发现身边竟是一些“青面獠牙”的人对他不怀好意:赵家的狗看他,赵贵翁的眼色很怪,外出遇到的小孩子和妇人也都脸色铁青……
身处于险境,“狂人”开始了思考——“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狂人”想来想去,只想到20多年前他踹过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古久,古老久远,意指漫长的“道德”历史),随后翻开历史,才找到答案: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狂人”这才明白了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目的是想“吃人”,而他就是人,他们是想“吃”他。
揭开第三个“人”的面纱
了解了事情真相,“狂人”意识到他正与一群蒙面人在进行着一场战斗。
为了自救,“狂人”开始研究起了对方的战术战法。
随着“狂人”的胡思乱想(归纳总结),发现:
第一,从历史中找到了“吃人”的合法依据。
祖师李时珍写的“本草什么”上,说了“人肉可以煎吃”,大哥曾经也提到过“易子而食”的典故,既然如此,自然是什么人都能吃得。
第二,爱用“兵不血刃”的手段。
“直捷杀了,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联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
身边那群“青面獠牙”的人给“狂人”脸色,冷笑孤立,都是这般手段。
第三,实在不行,便宣布对方不是正常人。
“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
狼子村佃户吃恶人的那件事就是这样,先判定对方是“恶人”,随后对其用任何手段都是合情合理的了。
然而,就在“狂人”想明白这些以后,正瑟瑟发抖之时,一个猛然的发现,让他更为痛心起来——他的大哥,也身在其中。
“狂人”不理解:“大哥吃人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在经过内心挣扎与思想斗争后,“狂人”决定劝说大哥痛改前非。
为了说服大哥,“狂人”讲了一系列的事例与道理:
什么“易牙蒸子”、徐锡麟被杀剖心、狼子村合吃恶人、痨病患者吃“人血馒头”等等。
在这个过程里,“狂人”引用了达尔文“进化论”与尼采“超人学说”的观点:
“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
“狂人”是想以此要告诉哥哥:
动物是要吃人的,而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难免带有“野蛮”的本性,在这种情况下,人并非没有选择,仍旧可以成为一个“真的人”。
而这个“真的人”,就是尼采所谓的“超人”(一译真人),也是鲁迅给“吃人”这一病症,开出的药方。
何为“真的人”?
关于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的剑之所指,是尼采的“超人学说”这一点,并非个人大胆臆想,而是有所根据的。
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鲁迅曾自述《狂人日记》“比果戈里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
人是动物和超人的一个中间物,正因如此,人兼有人性和兽性的两面性。
这个“兽性”无法消除,只能慢慢进化,等进化到了“真的人”的程度,人类才可能达到一个不“吃人”的完美状态。
在鲁迅的眼中,“真的人”是与“虫豸”、“野蛮人”相对的概念,是人性发展到最高阶段的人类状态。因此,在这一点,鲁迅是具有强烈人类主义乐观情怀的。
如果不改变,达不到“真的人”的状态呢?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借“狂人”的话给出了两种结局:
“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鲁迅的这种理论的根源就来自于尼采。
尼采在《苏鲁支语录》(一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到:
“我教你们超人的道理。人是一样应该超过的东西。你们作了什么以超过他呢?一切存在者至今皆创造了超过自己的东西。你们愿为这大波流的退潮,宁愿退到禽兽,而不愿超过人吗?”
“猿猴于人类是什么,可笑的对象或痛苦底羞辱。人于超人亦复如是,可笑的对象或痛苦底羞辱……”
从中不难看出,鲁迅与尼采在思想上存在着某种共鸣。但是,虽然鲁迅接受了尼采的思维,可在思想层次上却超越了尼采,至少两者是存在根本性差异的。
在尼采的“超人学说”中,“超人”是从“过去”超越,是一种“神圣的肯定”,是一种自我增长,是一种创造。“超人”的终极目标是超越了人类世界的自在之物的“循环”。
尼采的思想带有浓厚的“上帝宗教”色彩,是一种极端的形而上的观念,这就导致着只有当精神从“我要”变成“我是”,才能完成精神自身的变化,才能使精神真正能够自我意愿、自立自决。
也因此在信奉尼采观念的人中,会出现希特勒那样残暴的人。
而鲁迅之所以说“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是因为鲁迅着手于现实的基础,去了“吃人”的心思,就可以逐步成为“真的人”,这是建立在人性可以改造的认识基础上的思想。
所以,鲁迅的“真的人”要远比尼采的“超人”切实可行得多。
结语
在《狂人日记》中,“狂人”劝说大哥失败,随后意识到自己也“吃”过人,一时羞愧难当,发出了一声哀叹: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而这句哀叹,也是鲁迅审视民族精神的感慨。
茅盾先生曾这样评价过鲁迅:
“我看到了古往今来若干伟大的Humanist(人道主义者)中间一个——鲁迅先生!”
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化战士,一定也是伟大的Humanist——“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颂扬者。
正因为他们所追求而阐扬的是“最理想的人性”,所以他们不得不抨击一切摧残,毒害,蔽塞“最理想的人性”之发展的人为的枷锁。
这也就是鲁迅一直致力于批判“国民性”的原因之一吧。
对于鲁迅来说,他的思想不会只停留在“呐喊”上,所以在《狂人日记》的结尾,鲁迅提出了进一步的思考: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那么如何救,又怎么去救呢?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给出了答案——“真的人”的出现,这就是鲁迅为解决“人性问题”,指出的一条光明之路。
近日,有网友两次留言声称:鲁迅的思想已经过时了。
在这里我想问一下这位网友,真的过时了吗?
如果真的过时了,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应该发生不久之前的那个悲剧——孩子在校内被撞,而母亲被网暴坠楼自杀。
不是吗?
卿心君悦,读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温暖你,我。
你比语文老师讲的好
看到城管让我想起鲁迅认可了狂人日记,拒绝了达尔文,因为进化那么久,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还停留在野兽阶段!作为人类兽性这一恐怖的始终存在一度让我怀疑资产阶级所宣扬的人性就是骗局。
人性亘古不变,不同时期有不同表现而已,看鲁迅先生文章,让你更懂得人性。
人与人的利益链接?什么乱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