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气息微弱指着墙角，那里摆放着杀虫农药:“妮儿，把那个给我……”
三姑顺着颤微微的手指望向那堆瓶瓶罐罐，心一下揪紧:“爸……”
“妮儿，没活路了，爸对不起你啊……”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01
除夕之夜，当我将最后一道佳肴摆上餐桌，老婆面带欢颜开启了醇香美酒。
我爸的手机不合时宜响起，他接起电话，简短几句方言便离开，快步至阳台，低语交谈。
许久未归，他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我妈的注意，我们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
我走向阳台，只见父亲正默默地抽着烟，眼神中透露出落寞。
“爸，怎么了？”我心头一阵不安。
“你叔公和三姑走了。”父亲并未回头，声音里带着沉重。
我心头一紧，“走了？怎么会这么突然？”脑海里迅速闪现的是几天前我返乡接父母的情景，那时叔公和三姑还筹备新年，怎么转瞬之间便离世？
“路上再详细说吧。”父亲撂下这句话，径直走进卧室开始整理行装。
我把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告知了母亲她们，两人听闻亦是满脸震惊，无言以对，旋即各自忙碌着打包行李。
在这本应欢聚一堂的除夕夜，我们全家匆匆踏上了从城市返回故乡的路途。
车内寂静无声，我思绪万千：如果三姑当时能坚持完成学业。
或者叔公未曾选择招赘婿，他们的命运是否就会改写？
02
三姑虽然辈分比我高，但年龄与我相差无几。
叔公叔婆老年得女，对三姑视如掌上明珠。
然而，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丁是一件让人糟心的事。
于是传宗接代成了叔公叔婆心头的一大心病。
三姑自幼聪明伶俐，模样也生得俊俏，还在读初中，十里八乡的媒婆就已经踏破叔公家的门槛。
叔公开出一个硬性条件：谁能做上门女婿，其他事情再商量。
可三姑坚决反对叔公招赘的想法，她立志要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用自己的能力来孝敬父母。
叔公固执己见：“你的孩子能随我们姓吗？如果婆家同意你们的孩子随我们姓，那我也能答应。”
叔婆强硬地拽着三姑的耳朵训斥：“你倒是很会读书，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书就不要读了。”
周围邻居对此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认为女孩读书多反而是累赘，说什么万一三姑上了大学找了外地老公，从此远走高飞，那叔公叔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有甚者直言叔公叔婆将来会成为无人祭祀的“绝户”，死后连摔盆的人都没有，只能变成孤魂野鬼。
这些人普遍觉得女孩读书越多就越叛逆，看不得别人家的好。
自家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凭什么你家闺女能读那么多书？
你家虽没儿子，却想通过女儿读书压我们一头，没门！
大家反正都差不多，大字不识几个也能娶妻生子、嫁女过日子，一辈子就在乡下平淡度日，大家都一样，挺好！
流言蜚语更加坚定了叔公叔婆招赘的决心。
三姑初中未毕业，叔公果断掐断了她的求学之路，生怕她像村民们所说那样，读书读得心野了，将来不再顾及他们的生活。
三姑泪眼婆娑地跑到我家，向我爸妈倾诉叔公叔婆不让她继续读书的事情。
我爸妈得知后十分震惊，毕竟三姑的成绩优异，完全有可能考上高中甚至大学，有望成为我们家族中的第一个大学生。
于是，几位堂叔伯一同前往叔公家劝说：“叔、婶，千万不要被外人的闲言碎语影响，现在这个时代，农村人要是没文化，还能有什么出路？让妮子继续读书才是正理哩。”
“你们若是担心养老问题，我们这几个老侄子都在这里，保证不会让您二老晚年无依无靠，到时我们会为您养老送终的。如果我们做不到，在乡亲们面前也会抬不起头啊。”
尽管几位叔伯苦口婆心，用尽亲情道理相劝，却始终无法动摇叔公叔婆的决心。
最后，叔公甚至抛出一句令众人哑口无言的话：“你们是不是对我这点家业有所图谋，才这样劝我让妮子继续读书？”
这句话怼得包括我爸妈在内的所有叔伯都不敢再作声了。
三姑的求学之路至此彻底断送了。
03
后来，随着我进入了高中，三姑便利用为我送钱送粮的机会，常来我所在的中学。
借阅我的课本和练习册，在务工之余悄悄自学。
她对知识的渴望从未消减，而我自然乐意全力支持，每当手头有好的学习资料，总会预留一份给她。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
在我们老家，陶瓷厂星罗棋布，找工作相对容易，即便你没读多少书，只要你手脚勤快，肯吃苦耐劳，基本上就能糊口度日。
这样的环境使得不少眼光短浅的成人坚信，孩子读到初中毕业，能识几个字就够了。
之后进厂打工，每月挣个三五千块钱，然后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他们的心态却不同。
领到薪水后，他们乐此不疲地出入酒吧、夜市摊点，将一个月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挥霍一空，享受短暂的快乐时光。
次日清晨，带着些许疲惫却又满腔热情再次踏入工厂，等到月底领薪，重复着同样的消费模式，如此循环往复。
他们很少去思考这种低端制造业的繁荣能维持多久，何时会走到尽头。
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醒来又是新一天”的打工生涯。
这种表面繁华的生活景象吸引了大量外地打工者的涌入，其中就有我的三姑后来的丈夫——李明俊。
随着这个看似谦逊低调男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三姑乃至整个家庭的命运。
04
李明俊来自邻省一个穷困闭塞的小山村。
家里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五。
由于家里男丁众多，日子穷得叮当响。
家中六个男人五个光棍。
老李头看着这一大家子窝在家里毫无出路，深感无奈。
天要下雨，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
大手一挥，统统给老子滚蛋，或抢或骗或上门当赘婿，总得给老李家留点火种吧。
就这样，李家老大率先做了表率，选择了入赘他家；
接着老二、老三、老四也有样学样，沿着老大的脚步，纷纷走出家门，上门当赘婿。
轮到李明俊，老李头望着家里四壁萧然，到处透风的破房子，满腹心酸，对李明俊说：“你也走吧，以后逢年过节别忘了给祖宗烧把纸。”
就这样，李明俊背起简单的行囊，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土。
母胎单身二十五年的他一进工厂就被低眉顺眼的三姑迷得三魂去了两魂。
每天都找各种理由接近她。
面对李明俊的热烈追求，三姑倍感困扰，便找到我求助。
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对渣男的认知过于肤浅，没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只简单地告诉三姑，如果不喜欢他就尽量避开，少接触就好。
再加上我当时学业繁重，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重。
要是当时我能多留意一点，或者及时把这件事情告诉我那几个已经步入社会、对人性了解更深的堂哥堂姐，或许后面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了。
05
李明俊发现三姑刻意回避自己，纵使百般纠缠也没能奏效。
他不知通过何种途径了解到我们家乡的地址，选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携带着大包小袋登门拜访。
那天，我首次见到了李明俊。
面对叔公叔婆，李明俊表现得毫无拘束，宛如自家人一般，轻松自如地陪叔公抽烟聊天，蹲在地上帮叔婆择菜。
有邻里街坊出于好奇前来串门，他就大大方方地掏出香烟，恭敬地双手奉上。
我叔公凭借多年研读相书的经验，斩钉截铁地断定。
这小子天庭饱满、口阔鼻直，将来必有鸿鹄之志，只是目前处于龙困浅滩、虎伏平阳的阶段，运势尚未开启。
总而言之，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我叔婆对李明俊也颇为中意，仿佛已认定他是理想的女婿人选，不仅相貌英俊，出手大方，而且说话甜如蜜糖，对长辈礼貌有加。
叔公叔婆对他印象极佳，内心早已将他与三姑视为一对璧人，只差问李明俊贵庚几何，曾否婚配了。
李明俊离开后，叔公叔婆迫不及待地找到三姑询问她对李明俊的看法。
“我对他没想法，也不想嫁给他。”三姑态度坚决。
“你这死妮子，都二十二岁了，还想让我们把你当菩萨供着？不想嫁人，你是想让我们家断了香火吗？我们老脸往哪儿搁，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叔公脸色阴沉下来。
叔婆则满怀希冀地看着三姑，说：“我觉得这小伙子不错，人长得精神，做事勤快，我看他差不了，下次他再来，就问问他愿不愿意上门入赘。”
三姑一脸倔强：“我就是看不上他，你们别瞎张罗，你们喜欢他，你们跟他过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叔公提高嗓门：“说什么混账话！我们还没死呢，你的婚姻大事还得由我们做主，这个家，你说了不算！”
叔婆赶紧拉住三姑劝解道：“妮子，听话，婚姻大事还是得听我们的，我们是不会看错人的。”
“过日子嘛，哪个不是从柴米油盐开始的？小李虽然是外地人，如他愿意入赘，我们在还能替你撑腰。”
“再说，万一我们不在了，你还有这么多堂兄弟在身边，总比远嫁受欺负了，我们想去帮你都来不及要强得多。”
“乖，听我们的安排，你的婚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叔婆满眼都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
06
在李明俊第二次提着烟酒上门后，叔公叔婆开始了对李明俊身世的旁敲侧击。
李明俊江湖经验丰富，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
对于他们的试探自然是心领神会，更何况他们那殷切的话语了。
起初，李明俊还故作矜持，但当他环顾叔公家那宽敞明亮的三层楼房，尤其是看到靓丽的三姑。
别说入赘，即便让他噶个腰子下酒他也会笑着答应。
叔公叔婆听闻此言，顿时笑逐颜开，连忙赶到我家，告诉我爸妈，准备召集本房几个兄弟，办酒席，写婚约，唯恐夜长梦多，李明俊反悔，趁着热乎劲，马上把婚事定下来。
“叔、婶，孩子的终身大事，是不是该再深入了解了解李明俊这孩子？”父亲斟酌着词句提醒道，“毕竟彼此相识不久，我们对他的具体情况还一无所知，终身大事可别草率了。”
叔公听罢有些不悦：“你吃的米有我吃的盐多？我这双老眼还不至于昏花。明俊的生辰八字我算过了，和咱家妮子十分相合，婚后必定旺家，添丁进贵！错不了！”
看见我爸还在犹豫，我妈立刻扯了扯他的衣袖，对叔公叔婆说：“叔、婶，你们先回去，我们这就把兄弟们叫上，一起商议一下。”
叔公指着我爸，略带嗔怪地说：“还是你婆娘识大体、明事理，不像你这狗东西！”说完，叔公背着手离开了。
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入赘男子在婚前必须写一份“赘书”。
这份赘书会在大红纸上详尽记载男方的姓名、籍贯及生辰八字，注明男方同意于何年何月何日入赘至女方家庭。
从签订之日起，男方原有的姓氏作废，改从女方姓氏，婚后生育的子女也将随女方姓。
之后，双方父母签字画押，由家族长辈作为见证，在祖宗祠堂内对着列祖列宗牌位高声宣读赘书内容，这一系列程序完成后，入赘仪式就算正式完成。
随后正式入赘之日大办酒席，女方父母喜气洋洋，男方父母在鉴完字后，大多落寞离去，鲜少留下吃席的。
在过去，婚礼当日，女方家会备四抬大轿，配置仪仗队伍，专门去迎接新郎，这种习俗被称为“抬郎头”。
有时提前一天就把新郎接到家中，待到正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簇拥着新娘乘坐花轿绕行一圈，然后如同男方迎娶一样回到家门口，举行拜堂仪式。
现代的入赘婚姻仪式则相对简化，不再过分铺张。
通常是先让男方搬入女方家居住，而女方暂居外祖母家，等到婚期到来时，仍旧会有豪华花车前往外祖母家迎娶新娘，一如正常嫁娶流程。
家中同样会布置好迎亲队伍，伴随着热烈的鞭炮声迎接新娘进入新家。
沿袭古老传统，新郎新娘会经过踢轿门、出轿、跨火盆除邪、牵引入厅堂行交拜礼等一系列环节，现场同样鼓乐喧天，炮声雷动，大宴亲朋好友。
这样的热闹排场巧妙地掩饰了入赘可能带来的尴尬，使得男方能光明正大地迎娶新娘，而女方也能坐上花轿，成为众人瞩目的新娘。
而我可怜的三姑，即将任人摆布，成为传宗接代的牺牲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