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齐国强盛,齐桓公欲尊王以争霸,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两个字,盟会。
恰在此时,地处中原的宋国(今河南商丘)发生了一场大内乱,给了齐桓公一个大好机会。
说它是大内乱,一点儿不夸张,因为它乱的离谱,乱的人晕头转向。
首先,是宋伐鲁,宋国大将南宫长万曾被鲁军俘虏,宋国国君宋闵公于是轻视南宫长万,南宫长万是个爆脾气,更是一位吕布型的爆裂猛男,他无法忍受这个耻辱,于是翻身囚徒做主人,竟然在一次博戏(一种掷采行棋的游戏)中发生口角后用一张棋盘当场拍死了宋闵公,然后发动政变,改立公子游为国君,并反攻倒算,开始大规模清洗宋国公族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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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以臣弑君,祸乱朝堂,最为大逆不道。
接着,逃到别国的宋国诸公子,又向曹国借兵,发起反攻,打败叛军,攻入宋都,杀死公子游,改立公子御说为国君,是为宋桓公。
这是兄弟相残,同样很不仁道。
南宫长万不愧是春秋时代一位传奇猛将兄,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轻功惊人,他战败后,竟然一人拉车载着母亲,徒步狂奔两百多里,一天就逃到了陈国。宋桓公向陈国要人,陈国便用美人计将其灌醉诱捕,然后让人用犀牛皮(注1)将其层层包裹,然后用生牛筋秘密捆扎,连夜送回宋国,不料半路上南宫长万酒醒,怒不可遏,嘶吼如雷,神力迸发,拼命挣扎,守卫者吓得催马狂奔,但等到宋国时,牛筋已脱落大半,犀牛皮亦已破损,南宫长万的手脚竟然全都露了出来,宋桓公暗自心惊,这龙虎之力也不过如此,于是赶紧命人把南宫长万剁成肉酱,然后遍赐群臣,给大家加餐。可惜了这一身好肌肉啊。
虽是叛臣,但如此残忍,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听到这些事儿后,别的国家只当猎奇八卦故事,政治敏感性极高的齐桓公却不这么想,他决定趁此机会搞事情,首先他派人朝见新任周天子周釐王,请求天子正式策命宋国新国君,也好给手续不全的宋桓公补个正式编制(注2)。早已习惯被强国冷落在一旁的周天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存在感,一开心,便授权姐夫齐桓公全权处理此事(齐桓公所娶王女,乃周釐王之姐)。齐桓公便拉起虎皮唱大戏,准备召集诸侯们开个会,以稳定宋国政局,同时号召大家共同维护周朝和谐社会,不要重蹈宋国覆辙。
这主意看起来似乎不错,然而,齐桓公并不知道,他其实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因为往常像这样的大型诸侯盟会,一般都是由周天子亲自主持的,齐桓公这样属于僭越,非常不合礼法。
当然,自从犬戎乱周、平王东迁,周王室日渐衰微,到了这会儿实力也就差不多一中小诸侯程度,再加上周王室自己也内乱频仍,所以无论从实力上还是从威信上,周天子都失去了领导天下的资本,但是在形式上在名义上在诸侯的固有观念里,周天子仍然是无可置疑的天下宗主,如今齐桓公竟妄想自己带大家玩儿,恐怕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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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齐桓公五年(公元前681年)春的这次北杏(齐地,在今山东省东阿县境内)盟会上,齐桓公向宋、鲁、陈、蔡、卫、郑、曹、邾八国广发英雄帖,准备召开国际诸侯高峰首脑会,首脑们却大多没有来,像中原老牌诸侯、同时也是姻亲之国卫国,周王宗亲之国曹国,之前的中原小霸郑国,甚至在口头上已经表示过服从自己的鲁国,统统都不卖面子不捧场。齐桓公一眼望去,只有本次盟会的主角宋桓公,以及陈、蔡、邾仨小国的国君可怜巴巴围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气氛尴尬莫名。
虽然来的人只能凑桌麻将,但会还是要开,齐桓公只得强压怒火,先让周天使向宋桓公宣读了封爵策命,然后招呼诸侯们一齐上坛,歃血为盟,走完过场,将会议草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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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会之后,齐桓公自觉颜面俱失,于是在该年夏,率军攻灭了鲁国的附庸遂国,表面上的理由是遂国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有响应号召参加北杏盟会,实际上是杀鸡给猴看,给鲁国一个下马威。然而鲁庄公并没有被齐桓公给“威”住,反而派了大将曹沫带兵去攻打驻扎在遂国的齐军,欲为遂国复国。
需要指出的是,在刘向《新序》及《管子》的记载中,此战鲁军的大将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左传·曹刿论战》中的曹刿而非《史记·刺客列传》中所言曹沫,也许曹沫与曹刿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名字。北大教授李零在《为什么说曹刿和曹沫是同一人》(《读书》2004年9期)一文中引用了唐·司马贞《史记索引》、清·梁玉绳《人表考》、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等人的观点从训诂学的角度(即认为“刿”、“沬”、“翱”等字是发音相近的通假字)考释后认为,曹刿与曹沫确为同一人。那么我们不妨就将他们看做同一人。
另外,根据李零先生所整理的上博简(《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中的《曹沫之陈》,曹沫(曹刿)在长勺之战后就成为了鲁庄公的重要军事政治参谋,并在鲁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教化与军事人事改革。然而,从简文中可知,此次改革并未涉及经济(此亦并非曹沫之强项),结果一场贸易战,让鲁国的经济崩溃,而齐国则大发横财。另外,曹沫的军事改革仍然以宣扬诡谋为主(注3),而未能对鲁国军队实力有何实质性的提高。也就是说,“内力”毫无精进的鲁国却靠着曹沫的一些“花俏招式”对宋、齐两线作战、穷兵黩武,结果只能被齐国实力碾压,最终曹沫不但没能为遂国复国,反而三战败北,损兵折将,还丢失了鲁国大片土地。齐军兵临城下,鲁庄公仰天长叹:“嘻!寡人之生不若死。”只得乖乖认输,发书请求与齐桓公在柯邑补个会盟(今山东阳谷县西北),签订丧权辱国协议,约定以后无论齐国攻打哪个国家,鲁国都要乖乖出兵助战,服从指挥。
齐桓公于是开开心心的来到柯邑,登上高坛,执牛耳与鲁庄公歃血为盟,准备订立和约,正在此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鲁庄公旁边的曹沫突然拔出暗藏在袖子里的短剑,纵身而起,一剑直指齐桓公,桓公身旁两个卫士急忙挡在他身前,曹沫却看也不看,左右两剑,电光石火间,两人已被刺倒在地,血溅高坛,再一看,桓公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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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突然,众人不及应变,眼见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在桓公的眼前闪着寒光,还不断的滴下血来,一个个都懵了。
“无有进者!均之死也,戮死于君前!(谁都不要过来!我要跟齐君同归于尽!)”曹沫声如洪钟,厉声喝道。
朔风凛冽,曹沫须发皆飞,浑身一股威慑之力,震的众人心胆皆寒,再加上曹沫人质在手,所以谁也不敢妄动。
齐桓公和管仲一下子都慌了,鲁国一向是君子之邦,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鲁人竟会干出这等绑票的事情出来。转念又一想,这曹沫并非“肉食者”出身,自然不爱讲贵族间的规矩,上次长勺之战就没有遵守战礼,这次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大意,还是大意了啊……
不管怎么说,这是齐桓公又一次近距离接近死神了。上次他中了管仲的冷箭,靠假装吐血蒙骗过关,但这一次,利剑在喉,避无可避,小命完完全全捏在曹沫手里,这可怎么办?
但是很快,齐桓公又冷静了下来,他知道曹沫一定不会对自己动手的,因为高坛上都是齐军,只要自己稍有不测,鲁庄公和曹沫谁也别想活着回去,所以还是听听曹沫到底想干嘛吧!
曹沫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刺客,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劫盟者,他的举动旷古绝今,无人懂得该如何应变,这事儿要是放在现在,大家都知道报警找警队里的谈判专家来,但是那会儿哪有,事情紧急,管仲只能立刻与曹沫展开谈判。
管仲问曹沫道:“子将何欲?”
曹沫咬牙切齿地说道:“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之境去国五十里,亦无不死而已。”
这句话的意思是:齐国以大欺小,屡次侵入我们鲁国,以至现在鲁之边境,离国都只有仅仅五十里了。败军之将辱国辱民,我无非一死而已。
管仲明白了,原来曹沫只是想要回鲁国的失地,这好办,还给他们便是。区区几座城池而已,犯不着为了这个丢掉国君的性命。于是管仲请求齐桓公答应,齐桓公看着颈边寒光闪耀的短剑,只得唯唯。
于是,齐国与鲁国重新定盟,齐桓公亲自与曹沫歃血,答应归还之前三战鲁国丢失的土地,终于把事情给顺利解决。曹沫这才收剑徐步回位,平息如初,面不改色,谈笑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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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邑之盟结束后,齐国群臣都很不服气,还地盘这都没关系,关键是这口气咽不下!鲁国人输了就输了,怎么能做出此等狗急跳墙的无耻之举呢?于是他们纷纷向齐桓公建议:“胁迫之盟,不彰于神,曹沫可雠,请背盟而讨曹沫。”
就是就是,不守被胁之盟,算不上无信,神明也不会降罪!曹沫以臣犯君,持刀挟持我们伟大国君,更是罪该万死!咱们不仅不能还地,还一定要追究到底!
确实,齐桓公此时赖账不会有任何责难的声音。事实上,就连孔子也不会遵守这种被要挟的盟誓,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途经蒲邑被人扣留,在威逼下立誓,保证不去卫都,被放走后却依旧前往,子贡问他为什么要背弃盟誓,孔子便回答:“要盟也,神不听。”
看来,连后世的道德楷模孔子都认为可以赖账,但管仲却思虑的更远,他表示:“要挟之盟可负,而君不负;鲁君曹沫可仇,而君不怨,则可着信天下矣。”
碰到这种情况,谁都可以负约,但主公您不能负约;谁也都可以报复曹沫,但主公您不能报复曹沫,因为主公您是要当霸主的,而霸主绝对不能失信于天下。
齐桓公闻言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怒火与理智在拉锯。
终于,在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齐桓公还是决定兑现自己的承诺,虽然这是他在暴力胁迫下所应许的非法赎金(据《吕氏春秋》记载为四百里土地),但是不要紧,所谓有失必有得,他所失去的,终将千百倍的回报他,该物就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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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志在天下的霸主而言,还有什么比人心更重要的么?诸葛亮平南中,七擒孟获,打的就是攻心战,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在统治能力匮乏的上古时代,武力征服是边际效益递减的,而舆论征服却相反,美名与谣言一样,只会越传越广,从而产生一种近乎神奇的滚雪球效应,成本是递减的,而边际效益却是递增的。
果然,齐桓公遵守承诺归还鲁地的消息一经传出,效果立竿见影,天下皆曰:“鲁君,齐之仇也;曹沫,齐之贼也。齐侯信於仇贼,又況於非仇贼者乎?”哪怕是在生命受到威胁情况下对绑匪说的话,齐侯也一定会做到,那么他所说的任何话,自然也就不需要怀疑了。
柯之盟是齐桓公称霸前的重要一笔,齐桓公以实际行动,表达了王命与盟约的神圣不可侵犯,最终打了一场精彩至极的舆论战。所以史书记载,经此事后,“天下诸侯,翕然而归之。”不仅鲁国从此成为齐国最死心塌地的盟友,其他诸侯也均被齐桓公的胸襟与气度所折服,卫国和曹国更是派人来向齐桓公请罪,这就是舆论的滚雪球效应,你不顺势依附而上,就只能被碾压在其下,别给脸不要脸,自绝于舆论,便是自绝于天下。
看来,在春秋时代,人们的思想还是很淳朴的,这要是放在后世朝代,谁要把辛辛苦苦攻下的土地还给别人,不但不可能天下归心,恐怕还得被人笑话成个二傻子。所以齐桓公的称霸之路,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罢了,不是你不明白,因为这世界变化快。
而曹沫也由此进入《史记·刺客列传》第一位,成为天下第一刺客,成为传奇中传奇,试问史上有谁能一人一剑,劫持万乘之君,为国家挽回巨大损失,争取巨大利益?没有,根本没有。后世荆轲也想效法曹沫劫持秦王嬴政,逼秦国退还所吞并的六国领土,可惜他无论武艺还是应变,都不如曹沫,结果功败垂成。其实就算荆轲劫持嬴政成功,嬴政也一定不会认账,因为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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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曹沫劫持齐君一事,虽然短期内为鲁国争取了利益,但从长远来看,并不利于鲁国维护国际形象,而随着原本掌握着舆论话语权的鲁国之信誉溃败,鲁国的大国崛起梦也就彻底破灭了。毕竟,如前所述,时代不同,游戏的玩法儿也不同,虎狼之秦可以尽情的打破规矩,最终统一天下;但号称君子之邦的鲁国却不能一次次的破坏游戏规则,毁坏自己的国际声誉。你非要这么做,大家也就不会再跟着你玩儿了,你最终还是只能臣服在天下归心的齐国脚下。
从这方面来说,曹刿(曹沫)虽然奇谋勇略兼备,但在政治能力与战略水平上差管仲太远。我只能说,曹沫既生对了时代(作为恐怖活动与诡诈计谋的先行者),也生错了时代(尚未完全礼崩乐坏),他注定将要沦为鲁国崛起之路上的罪人,沦为他自己口中那“不能远谋”、急功近利的悲哀“肉食者”。
注1:我国现在已经没有犀牛了,但古代很多。从殷商到西汉,皆有犀尊出土,看形象多是今天被称为苏门犀的双角犀牛。不过古书上则多见独角的犀牛“兕”,应是如今所谓爪哇犀(大独角犀)或印度犀(小独角犀)。如《说文》:“(兕)如野牛而青,象形”。《山海经·海内南经卷十》:“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然而随着气候转冷,加上人类活动频繁,北方的犀牛被迫一路南迁,汉代从渭河流域迁徙到了长江流域,19世纪前又迁到了珠江流域,20世纪中叶就连云南的野生犀牛也消失了。研究发现,在哺乳动物之中,犀牛皮的厚度最大,故古人常以其制作盾甲。《周礼·考工计》云:“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合甲即两片或多片犀牛皮合在一起,再涂上漆,最为坚固且耐用,是春秋战国时各国战士所艳羡的武备。孙诒让《周礼正义》:“牛革虽亦可为甲,然甲材究以犀兕为最善。”《国语·晋语》:“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以封于晋。”
注2:诸侯世子嗣位,须找周天子封赐而再受命,这本是周室的常规。在封赐之前,“未赐爵,视天子之元士,以君其国”(《礼记·王制》),只有待天子封赐之后,才算正式有了诸侯的爵位。不过春秋时期,随着周天子权威下降,这种封赐多已不被执行,但在人们的社会观念中还存在着,对诸侯执政的合法性也仍有所帮助。参阅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三联书店,2018,189页;以及晁福林:《春秋战国的社会变迁》,商务印书馆,2022年,586页。
注3:上博简四《曹沫之阵》:“明日将战,思(使)为前行。谍人来告曰:‘其将帅尽伤,车连(辇)皆栽(载),曰将早行。’……及尔龟筮,皆曰胜之……此复甘战之道。”意思是,在两军交战第一天战况胶着的情况下,要安排我方的间谍假装到敌军营垒侦察,然后回来告诉鲁军将士说,敌军的将帅都受伤了,战车也都坏了,最好早点进攻;在战前龟卜占筮的时候,无论实际结果如何,都说卜筮结果是“胜利”。这就是战况胶着之后再战的方法。这些以诈谋操纵士兵心理的做法,与曹沫在长勺之战时所使用的诈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是骗敌人,一个是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