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天,桃花殆尽,石榴未开,正是谷雨将至的时候。
初六这一日,天色刚泛起鱼肚白,丞相府里的丫头婆子们便纷纷起身,张罗着新一天的活计。
这其中,当属伺候六小姐的一对丫鬟起得最早。
敲过五更,丫鬟云意麻利地爬起来,俯身凑到铜脸盆前,手指沾水拢拢额边的碎发,把头发拉成两份束到脑后,用木笄子箍住。
梳洗完毕,云意对着盆里的水影照了照,头发还算整齐,衽领也规矩。
云意回头,对身后正穿衣的月容催促道:“月容,该吩咐人给小姐熬药了。”
月容蹬上圆口布鞋,嘴上应着:“哎。你先去小姐房里伺候着,我收拾妥当了就过去。”
共同在丞相府做事五年,云意知道月容一向粗心,便又嘱咐道:“别忘了叫膳房备上鱼鳔鳝羹和苦菊茶。今天是谷雨,小姐照例要吃的。我先去了,你手脚快着点儿。”
月容嘴上应着,耳朵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见云意走了,穿衣梳头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直到天色亮了大半,月容才穿戴整齐,埋头向膳房走。
这时候外面传来礼乐合鸣的声音,伴着爆竹声声震天,听起来好不热闹。月容想着这会子长街上人头攒动的模样,又想着今天整个咸阳城繁华的盛景,莫名感到落寞。
今年是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王统一六国,自封为始皇帝,今天是祭天的大日子,全城的百姓都去外头看热闹。她和云意却还要留在府里,伺候病殃殃的六小姐。
月容心里头埋怨,可手头上还得忙活着熬药。
月容家中姐妹兄弟众多,母亲又是寡妇,只能靠着缝缝补补过活。十岁那年,家里实在过得困难,她就被兄长张罗着卖到咸阳做丫鬟。还好,她运气不算差,被丞相家买了来,打发去服侍六小姐。
总算是个安稳的落脚处。
可是天意难测,偏偏月容伺候的这位小姐体弱多病,十天里有八天卧病在床,只能靠日日服药吊着半条命。于是,月容也像整天泡在药罐子里一样,熬药,送药,喂药……
唉,原先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命苦,如今吃穿不愁了,还是命苦!
月容为自己的身世哀叹着,眼见药汤已经煮好了。
她端起那盅比自己命数还苦的药汤,绕进六小姐的院子,有守门的丫头为她掀了帘子。
屋子里满是熏人的药味,月容放下药盅,捏了捏鼻子。
本是暖春,屋子中央却有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哔剥有声地跳着火星。云意拿着火钳夹了块通红的木炭,正往榻底下的铜架子里塞。火盆里热气腾腾,熏得云意直流汗。
她见月容两手空空,除了放在桌上的药盅,再没带什么别的进来,便怨道:“我就知道你忘了我的嘱咐。”
月容不说什么,扯了张帕子为云意拭汗。
云意丢了火钳子,伸手向榻沿探探温度,“昨日里太医吩咐过,要刚好温手的温度。咱们可得仔细着,冷了对小姐的病不利,热了怕烫坏皮肉。”
月容点点头,见六小姐合眼半卧着,脸色被药气熏得铅黑,比昨天还要骇人几分。她压低声音问:“云意姐姐,你看小姐还能好吗?”
云意松了床帏的吊角,掩住六小姐的病态,也是低声说:“唉,十天了,各种苦药汤子少说也灌了十几壶,小姐连眼睛都没睁过。往日里再严重也不过昏睡三两天,这次竟是十天……”
月容幽幽叹了口气,说:“要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云意瞪了月容一眼,硬生生把她后半句话噎回去。“你去膳房催人熬些谷雨的吃食来,别在这儿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这正合了月容的意,她捏着鼻子连连点头,挑了帘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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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厚厚的床帏,沈曦半梦半醒地听着两个女孩的对话,打心底里替她俩着急。
到底是谁病得那么重,怎么不送她去医院?
算了,算了,我肯定是在做梦。沈曦习惯性地抻抻胳膊腿儿,准备起床上班。
今天真是奇迹,我居然能在闹钟响之前睡醒,半年没睡过安稳觉的沈曦想着,缓缓睁开眼睛。
视觉和知觉同时回归。
热,除了热还是热。
好像被丢进蒸笼一样,睡衣和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胸口匿着一团火,潮热的触感让她急着要洗个冷水澡。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沈曦极力想看,却看不分明。
我不近视啊?她不由得纳闷,不会是升职后工作太辛苦,把眼睛熬坏了吧?
沈曦拖着粘糊糊的身体爬起来,睡着前的一幕突然涌现,脑子里轰一声炸开。
她和经理一同到国外出差,飞机在中途遇到了该死的气流,发生空难。机舱里的人乱作一团,孩子的哭声,逃生指示灯的警鸣声,乘务长的指挥声……沈曦按照乘务人员的指示戴好氧气面罩,穿上救生衣,还没来得及准备逃离,滚滚热流就把她包围了。
沈曦心有余悸地回想,猛然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脸上的皮肤,完整,光滑,没有烧焦的痕迹,也没有疼痛。
“难道我死了?”沈曦发声自问,嗓子像劈裂的干柴,急需水的滋润。
她又立即确信自己没有死,死人怎么会想喝水呢?
可是,那么严重的空难,真有人能死里逃生吗?
沈曦定定神,试着从封闭的“蒸笼”里爬出来。她掀起手边一团厚厚的床帏,一股清凉的风瞬间灌进来,顿时神清气爽。她二话不说,向着风口挪了挪身子。
“呀,小姐醒了!”云意听见动静,见六小姐已经自己急着要下床了。
云意端了药盅,准备伺候六小姐服药。
眼前的水雾散去,沈曦这才看清,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古代侍女端着陶碗凑过来。
这场景,简直比飞机失事还吓人。
沈曦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后腰抵在热乎乎的床边。
云意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汤,放到嘴边吹了两口气,笑盈盈地说:“想不到小姐好得这样突然,快把药喝了吧。”
沈曦装作没听见,傻傻地立在原地,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围的陈设典雅大方,虽然一并是些铜具木具,但并不失古典隽永的禅味。几只仙鹤造型的烛台,绘有青松寒梅的锦帛屏风,还有那些束在镂花架子上的简牍,这些都不知道比低成本电视剧里的道具要考究多少倍。
还有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面容干净,一行一止也端正规矩。她穿着一水儿的青色古服,这可不是群众演员该有的水平。
那么,这究竟是穿越,还是借尸还魂?说是穿越吧,自己明明已经死了。说是借尸还魂吧,借的又是谁的身体?
设想一个土生土长在都市的白领,居然发现周遭的布置、人们的衣着倒退了不止几百年,这心情可想而知。
云意看她表情凝重,想着小姐一定是昏睡的太久,还没彻底清醒。于是又说:“小姐快躺回去,趁热把药喝了吧。”
沈曦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心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任凭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古人把自己扶回床上。
那盅药再次被云意端上来。
沈曦只觉得喉间干渴难忍,也不多想,先喝了就是。苦涩的汁水顺着舌尖流入咽喉,味蕾强烈地抗议。她忙推开云意的手,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药汁吐了一床,浸开一片褐色的水渍。
云意连忙张罗着守门的两个丫头换了一床新被子。
“帮我倒些水来,我要渴死了。”沈曦嫌弃地皱皱眉,开口对云意说了第一句话。
云意听小姐的声音中气十足,心中大喜,连连应了三声“是”。
一盅热水下肚,沈曦顿觉身子爽朗。
云意又忙活着把铜架子里的火熄灭,边做边念叨:“等丞相大人下了朝,见到小姐醒了,一准儿高兴。”
沈曦认真的听着,丞相,下朝……脑子飞快的运转。
她迅速地把这些讯息串成一条线,默默盘算着自己的身份。
沈曦估摸着她现在一定是位官宦人家的女眷,至于那个“丞相”,左右不过是父亲或夫君之类。
这会儿,出去许久的月容端了吃食回来。见小姐醒了,她也是又惊又喜,今天终于可以从熬药的差事里解脱了。
云意吩咐月容把饭菜搁在床头,任由她出去玩。“你不是惦记着今天外面热闹吗?去吧,小姐这儿留我在就行。”
月容喜形于色,道:“哎,那我就去长街上看热闹了!”
沈曦一心琢磨着现在是什么年月,根本没心思听两个丫鬟的对话。可是,仅凭高中学过的那点儿历史知识,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对着满屋子古董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的。
却听云意又说:“在门前看一眼就回来吧,始皇帝祭天,外头人多的很,小心出什么意外。”
想到小姐躺了十天,云意又扭过脸对她来说:“小姐最近一直病着,不知道咱们秦王改称始皇帝了吧?”
秦王……始皇帝……
沈曦多少还是了解一点儿历史的,想想秦朝,再想想那位和自己不是父女就是夫妻的丞相大人。
说起秦朝的丞相,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奸臣赵高。
想到这里,沈曦再也躺不下去了,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问道:“我头疼的厉害,丞相什么时候回来?”
云意老实回答:“丞相大人挂念小姐的病情,这些天都早早就回来了。”
这个忠心的丫鬟饶是话多,忍不住又添道:“小姐早些把身子养好,也能让丞相大人的爱女之心尽早安定下来。”
爱女之心……
沈曦敲敲额头,天杀的穿越!
沈曦哭笑不得,兀自说道:“开什么玩笑,我父亲是那个死太监,赵高?”
云意被小姐吓了一跳,“小姐糊涂了啊?丞相怎么会是中车府令赵大人呢?”
她想,小姐病得不轻,多半是这些日子把脑子睡坏了。
别人穿越了都一心想着怎么回去,沈曦却一点儿穿回去的想法都没有。因为她清楚,那个白领沈曦已经在飞机事故里遇难了,与其回去化成骨灰,还不如老老实实在两千年前活着。立稳脚跟的第一步,当然是要摸清时事。
她半卧在榻上苦思冥想,迫切想弄清自己的父亲是谁。到底秦朝除了赵高还有哪位丞相?
吕不韦?不,他早就被嬴政收拾掉了。
商鞅?这位更是远得没边儿了。
沈曦这才后悔大学时候光顾着谈一场有头无尾的恋爱,没有好好读一读史书。唯一囫囵吞枣扫过几眼的,只有《史记》。那几眼的印象留到现在,早就化得连影儿都没了。
该!
她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句。
沈曦抬头看看屋角镂花的书架,又望望上面几十捆竹简,灵光一闪,对云意吩咐道:“你帮我拿些书来。”
云意照做了,蹬着木杌子取了最高处的两捆来。
沈曦兴致勃勃地摊开一捆,以为能从这里面读出些蛛丝马迹,谁知这一看让她傻了眼。一列列小篆看得人头疼,蚕头燕尾的华丽字体刻得真叫漂亮,不过,对于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接受简体汉字教育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本天书。
云意不知其中滋味,还不忘对主子夸道:“小姐勤敏好学,大病初愈就急着读书。”
沈曦挠挠头,命云意尽数放了回去。
云意瞅了瞅屋角的更漏,是该用膳的时间了。
“茵儿、碧儿,把鱼羹和茶端上来,伺候小姐用膳。”
门外立着的两个丫鬟掀了帘子进来,端起热腾腾的饭菜。
沈曦看着围坐在床边的三个姑娘,一模一样的葛布青装,一模一样的谦恭表情。
光凭五官长相区分谁是谁,真是太、困、难、了!
这位冒牌的丞相千金原本就不擅伪装,看见这架势更是不知道该怎么演下去了。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分不清,将来若是面对满府满院的丫头小厮,那岂不是肯定露馅了。
两个刚进来的丫鬟把饭食举过头顶,合声说道:“请小姐用膳。”
沈曦早已经饥肠辘辘,但又怕不懂秦朝的饮食礼仪,吃饭时露了马脚,便忍着饥饿钻进锦被里,借口说道:“屋里燥热,我头晕得厉害,不想吃饭。”
云意贴心地寻来一把绢扇,塞给茵儿,命她在一旁摇着,亲自舀了一勺鱼羹送到小姐嘴边。
沈曦犹豫片刻,张嘴吞下那勺软熟的鱼羹。
秦朝只有盐巴调味。沈曦吃惯了现代社会的浓油赤酱,偶然尝一口清淡的饭食,竟觉得是人间美味。
吃完饭,沈曦面向墙壁躺着,越想越不踏实。揣着糊涂装明白不是办法,索性彻底装一把糊涂好了。
她翻了个身,眼睛正好对上正在摇扇的云意。这姑娘看着既老实又温顺,干脆就从她这儿下手吧。
沈曦嘿嘿笑着,冲她勾勾食指。
云意诧异地看着小姐,把头凑过来问:“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沈曦抿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意饶是一愣,答:“奴婢是云意啊,名字还是刚进府那年小姐给起的。”
也对,古代没身份的女孩多半是只有姓没有名字的。
沈曦满意地笑了,又问:“我叫什么名字?”
云意放下扇子,伸手去探小姐的额头。沈曦拂了她的手,立即解释道:“突然病愈,我脑袋里懒怠得厉害,这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
云意点头,难怪小姐刚才以为赵大人是丞相。她照实答道:“小姐的乳名是宛宁。”
“宛宁……”
沈曦眨眨眼睛,示意她继续说。
“小姐在府中排行第六,年纪最幼,也是丞相大人唯一的千金。“
“那么,我还有五个哥哥喽?“
“其余的少爷都在各地任郡守,现下府里只有小姐和二少爷。”
沈曦点头不已,摸清了现下的状况,顿时心情大好。她见云意是个着实可靠的人,转了转眼珠,问道:“你可愿意帮我个忙?”
云意想也没想便答:“小姐多年待奴婢如姐妹,奴婢当然愿意。”
沈曦说道:“我把从前的事忘干净了,你来给我讲一讲,就从我爹和我娘讲起吧。”
云意入府不过五年有余,对丞相从前的家事一点儿也没谱。她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第一条策略宣告失败。
沈曦向云意凑了凑,附耳说道:“我怕别人笑话,要不……你陪着我装病,权当我从没醒来过。等我把从前的事想起来了,再告诉别人我病好了。”
云意犯了难,小姐的行事作风突然大变,该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妨住了吧?她又摇头,说道:“丞相为小姐日日食不下咽,小姐还是尽早让丞相放心吧。”
第二条策略再次宣告失败。
沈曦怏怏地扭过脸去,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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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沈曦小心翼翼度过了初到秦朝的三天。
三天里,兄长来看过她一次,父亲来过两次,其余来探视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姨娘,份量不重的人物,以后再慢慢了解也罢。
旁人无论是问话还是唠嗑,沈曦一并都“嗯嗯”应着,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嘴巴闲的要命,耳朵却忙的厉害。她尽数听着家常闲话,默默记下从前不知道的信息,探索着新家的家底。顺着细枝末节,沈曦终于在父亲的第二次探视里摸清了他的名字——李斯。
说实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差点就要装不下去,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仔细瞅着“父亲”问:“你真的是秦相李斯吗?”
李斯,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开国元勋,辅佐了秦朝两代皇帝的重臣。只可惜,这位千古一相的下场实在是不咋地。
她禁不住叹口气。史书记载,李斯功勋卓著,后受奸臣赵高陷害,在秦二世时期被株连三族,一家老小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沈曦暗自想,莫非我来到两千年前的意义,就是再死一次?
她狠狠地捶床。
云意见了,以为小姐着了魔怔,道:“自从丞相大人离开,小姐已经是第五次砸床了。”
沈曦充耳不闻,埋头琢磨着自己的心事。照云意的说法,秦始皇不久前才统一六国,此时距离秦二世登基还有十几年。也就是说,她起码还有十几年的时间来享受人生。
她松了口气,十年,足够用来趋利避害了。大不了,趁着这具身体尚且年轻,攀附一个值得依靠的归宿,和李斯一家撇清关系。
她天马行空地琢磨着,已经被两个丫鬟拉起来拾掇了。
宛宁小姐,也就是莫名穿越来的沈曦,她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新名字,对着一左一右两名丫鬟问道:“你们拉我起来做什么?”
“小姐病癒三日,该出去走走了。”云意说着,用湿布为宛宁擦脸。
“嗯……”宛宁嘴上含糊地应着,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躺了三天,骨头都要软掉了,乍一离床,站都站不利索。宛宁搭着云意和月容的手站起来,浑身酸痛。
难怪从前的六小姐身娇体弱,整日缠绵于病榻。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健康人也能给熬成药篓子。
简单的梳洗后,再罩上一件水绿色的曲裾长裙,蹬上鹿皮履。云意和月容一人一边,把主子扶到梨木漆花的妆台前。宛宁望着铜镜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禁不住感慨,秦朝的水土真是养人!
穿越一趟,她的皮肤透亮了不少,这肯定要归功于两千年前干净的空气和饮用水。
宛宁掐掐脸颊的肉,几乎能渗出水来。两腮比以前略丰腴一点,眼神稍显清澈一点,这约摸是她十六岁读高中时候的模样。
真不错,她也能遇上返老还童这等好事!
月容为她左右挂上一对儿沉甸甸的金耳坠,又挑了串相匹配的项链戴上。云意抻着小姐一绺头发,用象牙箆子沾一沾桂花油,顺畅地从头梳到尾。
宛宁不习惯穿金戴银,觉着首饰戴多了人也就拘束。她心虚地问:“你们看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云意望着镜子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小姐精神气儿比以前足了,面色也红润了。”
宛宁点点头,李家六小姐是个病秧子,想必一定是脸色蜡黄,眼睛空洞无神。
她见云意和月容手指灵巧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三两下就绾成一团规整的垂云髻。“你们梳头的手艺可真好,改天教给我。”
云意顺手取了一支璎珞簪子缀在髻上,笑而不语。
月容弯着眼睛笑道:“小姐说笑了,您梳头的手艺向来比奴婢们都强。”
宛宁脸上的笑僵住了,掩着嘴想,唉,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梳洗结束,宛宁被丫鬟喂了半碗补气提神的药汤。她扶正头上那串璎珞,身子不安分地扭扭,满身的珠玉随着哗啦啦作响。足金的发饰加上耳坠、项链、环佩少说也二斤有余,这么多东西挂在头上,全靠脖子支撑。
穿成这样实在是遭罪。
原来古时候富家千金不是谁都能当的,首当其冲的条件就是颈椎质量要好。
就这样,宛宁带着一身拖拉的行头,被丫鬟架着在府里遛了一圈。
这样的康复锻炼好则好已,唯独让宛宁不满的一点,就是容易落下肩颈痛的毛病。于是,再往后每逢散步,她强烈要求衣饰从简。
时气渐暖,宛宁散步的次数愈发频繁,身子也逐渐宽泛了。近几天彻底脱离了药物,每日只喝一碗补气提神的百草汤。
李斯从没想到能有人治好女儿的积年旧疾,心中大喜,赏了太医一箱金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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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气晴好,湛蓝的天幕透着碧色,好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
早膳的时候,月容一个劲儿念叨后府去年栽下的垂丝海棠开了,景致十分漂亮。宛宁听着心痒痒,随意找个借口打发掉云意和月容,独自到后府花园赏花。
临近正午的时候,后府花园鲜有人走动,既清静又无人叨扰,这正合了宛宁的意。
要说丞相府也真够气派的,亭台楼阁,明堂正厅,再加上大大小小几处花园、池塘、回廊,整座府宅的构造之精美,规格之宏伟,都是一般官宦人家比不上的。细细看下来,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假如搁在现代绝对是个要被严查法办的豪宅。
其实,正儿八经长住在府里的主子只有三位,除了宛宁和父亲,还有在宫中任都尉的二少爷李桓。此外,李斯的两名妾侍虽然算不得正主,但也独居两间庭院。
宛宁咂咂嘴,难怪古人都要在仕途上争个你死我活,即使砍头流血也在所不惜。翻过来想,这般富贵荣华的诱惑有几人能抵抗呢?再者说了,秦始皇兼并天下,奋六世之余烈,威震四海。如今正是丞相李斯最风光的几年,坐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家宅大一点也无可厚非。
没了丫鬟们的拘束,宛宁乐得自在,在海棠树下盘桓了几圈还不愿回去。
那几棵海棠树生得茁壮,枝头开满了层层密密的瑰红色的花,花瓣打着卷儿下垂,仿佛屈身在溪边浣发的少女。微风过处,摇曳生姿,满目芳菲。宛宁在树下的云石上坐着,不觉间落了一身花瓣。正巧她今天穿了水红色的留仙裙①,身影溶进团团簇簇的红霞里,倒是十分应景。
晚春时节,刚才太阳还挂在当空,暖洋洋晒得人犯倦,一眨眼的功夫就乌云滚滚,四幕遮天了。
头顶轰隆隆一阵巨响,一道白光撕开了天幕,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
突如其来的春雨,让人措手不及。
宛宁摸出帕子遮在头上,四下里望望,最近处的两间院子分别是二哥李桓的住所和一间废弃已久的书阁,除此之外,再没其它地方可以避雨了。
她想了一想,书阁年久失修,平日里无人打扫,方跑进了李桓的院子。
雨势转急,暴戾的雨点打在青瓦上,顺着屋檐急下,形成苍茫的雨幕。
三两个丫鬟弓着身子跑过,相互念叨着:“咸阳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还好咱们躲得及时,小心可别着了凉。”
宛宁立在檐下,拿帕子抖落身上头上的水珠,再提提裙角,露出一双被雨水濡湿的鹿皮履。她本就穿不惯秦时的方头鞋,刚才躲雨时跑得匆忙,不留神踩进水洼里,脚趾凉丝丝地全湿透了,连袜子也一并塌粘下来。这样腌臜着实在不舒坦,宛宁见二哥上朝未归,丫鬟们净去准备午膳了,一时半会没人会回来。她犹豫片刻,终是提着鞋钻进偏厅里。
左右无人,她倚在一张黄楠木椅子上,褪下罗袜搭在一旁晾着。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有节奏地来回摇晃着脚丫。
宛宁一时松懈,几乎忘了自己是丞相女儿,权当是在平日里下班踢掉高跟鞋、窝在沙发上小憩的闲暇时光。
宛宁听窗外的雨声渐响,眼皮沉甸甸地打架,不知不觉犯起了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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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在咸阳城内外织成一张细密的水帘,笼罩着肃穆庄严的大秦王宫。
一乘奢华的孔雀辇由秦宫深处碌碌而过,顺着长街一直向丞相府行来。虎纹黑绸的八角幔帐里,两名贵族男子款款而谈。
今日朝中,始皇帝颁布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政令,着力交派给李桓去办。李桓头一次受始皇重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坐在十六人抬的辇上,手中握着一道来之不易的诏书,如同握住了未来的官途。
步辇在丞相府门前停下,有看门的小厮撑着伞挽起帘子。小厮刚要迎李桓入府,却看见辇中还端坐着一位气度高华的男子。小厮反应极快,立即行礼道:“奴才叩见长公子。”
来人正是秦始皇的长子扶苏。他面色和缓,随口道:“起来吧。”
李桓和扶苏先后下辇,马上有两个仆从支了伞,稳稳撑在两人头顶。
李桓身着都尉的官服,衬得五官磊落分明,英姿飒飒,比往日的闲散装扮平添了刚毅和劲朗。扶苏则是白衣白靴,玉冠束发,一手微微握拳搭在小腹前,一手背在腰后。他长身立在青竹伞下,显得俊朗不凡。两个正值风华的贵胄青年凑到一起,构成一幅令全咸阳城女人都为之倾倒的画面。
李桓看着漫天风雨,道:“今日约好了请公子喝茶,想不到竟赶上这种天气。”
扶苏眉目淡然,说道:“雨天自有雨天的好处,今日李兄盛情款待,扶苏就不客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由小厮引着向丞相府里走去。
折进李桓的“阅竹居”,扶苏率先挑了帘子要进去,低头却嗅到一股名贵脂粉的香气。这香粉并非寻常侍女所用,李桓尚未娶妻,房里怎么会有女人香呢?扶苏心有疑惑,却不便多问,只得踟蹰在帘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桓同样嗅到香气,以为是哪个胆大的丫头手脚不干净,偷搽了两位姨娘的香粉。于是脚底生风,皱着眉往里间走。
待他看清屋中的景象,先是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唤道:“宛宁?”
扶苏也循着香味去看,只见李家的小女儿懒散仰在椅子上,两只脚光秃秃地裸着,莲白色的趾尖还黏着泥点儿。一双沾了污秽的罗袜胡乱扔在一旁,湿哒哒结着水珠。
这场面,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扶苏不忍细瞧,默默背过脸去。
本是悠闲哼着曲的宛宁也是一惊。好端端的哥哥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竟然还带了生人。她脸上一红,扎着解释头道:“哥哥,我正在园中赏花,突然就下起雨了……”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越发窘迫。
随行的下人里传来一阵窸窣的低笑,宛宁明白自己出了丑,脸上火辣辣的烫,恨不得一头撞死,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
李桓对宛宁的行为深感费解,又觉着妹妹被扶苏瞧见丑态,肯定脸上无光,便不忍多问,淡淡说了一句:“还不快穿上鞋袜。”
宛宁慌忙套上半干的袜子,穿好鹿皮履,欠了欠身子道:“哥哥既然带了客人来,我就先退下了。”
扶苏低头,见自己脚下踩着一只沾了雨水的绣金云锦帕,他微一犹豫,俯身拾起来,扬手递给正要逃离现场的宛宁:“是小姐的帕子吧?”
宛宁咬着下唇,尴尬地伸手去拿,同时埋着头福了一福:“多谢!”又见此人踏着白底金纹的团龙朝靴,想必身份尊贵,自己简单回一句“多谢”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她的手指停滞在扶苏的掌心,不知该如何称呼。
果然,扶苏合指攥住帕子,不让她轻易抽去,问道:“几年不见,六小姐不认得我了?”
宛宁手上拉扯不过,也提不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她心中怨道,我怎会认得你是谁,莫说旁人,就连父亲和哥哥都是我才认识不久的。当然她才不敢这样回答,干脆不要那帕子,扔下一句“告辞”,匆匆顶着雨离去。
李桓面色难看,硬生生对扶苏挤出一个笑:“方才小妹失仪,让公子见笑了。”
扶苏置之一笑,宽慰道:“我看六小姐天真纯净,并没有失仪之处。”说罢,又摆手招呼那群看了半天热闹的下人:“还不赶快撑把伞追出去,不怕你家小姐受寒?”
三两名丫头领命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