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最“魔性”的方言,写了最好的合唱

新周刊 2025-02-20 12:31:46

故乡的方言和音调、童年时听过的乡野志怪传说,为金承志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灵感。

温州话这方水土馈赠金承志的母语,是外人耳中凌乱难辨的密码。

这门以难懂闻名于世的方言,通过金承志与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的转译,变出了许多容易感知的情绪与画面。

温州话有温柔的一面,那是《阿妹》中分别的低语与遗憾;温州话有神秘的底色,于是催生了《白马村游记》中山野精怪的童谣和《罗刹国纪·山之篇》里诡异神妙的氛围。

在振奋人心的大合唱《站起来》里,温州话带着依海而生的壮阔气势奔涌而来;而在金承志发布的第一首温州话作品《竹林》中,温州话又营造了阴森诡谲的氛围。

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演出现场。(图/由受访者提供)

一门令人感觉陌生的语言在如此多的情绪和面向里被音乐形塑,从而突破了语言固有的地域限制。在歌里有人间的情爱,也有传说的奇诡,有了血肉精魂,变得可敬可爱。

尽管金承志并没有把“推广温州话”作为创作目标,但他的作品确实让更多人了解到温州话的独特美感:它的内核是质朴的,更多地保留了古汉语的表达方式与意蕴;口语雅俗共赏,复述他小时候听来的和想象中的故事,在看似平淡的表达中,透出鲜活而复合的趣味。

这位从小在方言与民俗的高山上听长辈讲故事、在时而汹涌时而神秘的大海前幻想冒险征途的孩子,用自己的音乐创作照耀了故乡的山海,让此处的风景在曲谱上悠扬。

(图/由受访者提供)

年轻人逐渐不说温州话了

《新周刊》:你现在使用温州话的频率高吗?

金承志:挺高的,大概占日常交流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我会和家人保持联系,跟温州的朋友、儿时的同学一起打游戏,合唱团里也有很多温州人。我们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句很难说,就比如日常打招呼吧,我们(温州话)会偷懒,把三个字说成一个字,比如“jio llie a nni a”(干些什么),简写是“ju nni a”(干吗啊),再简化,就成了“jioa”(啥)。

(图/由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温州话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离开家乡、定居上海后,它是否有了额外的意义?

金承志:我一直到上学前都没有专门的普通话教育,大家基本都说温州话。温州话的表达比较干脆直接,许多词很简单,像“筷子”就写作一个字“箸”,而有些词又比普通话的词语长,这些语言习惯让我形成了一种以温州人的思维去面对生活中各种事情的思维方式。

定居上海后,温州话对我来说就像一项技能。虽然温州话和吴语的区别很大,但在语系归属上属于吴语。学会温州话后,我听其他吴语区的方言,像上海话、宁波话、苏州话,基本都能听懂,还挺方便的。

《新周刊》:哪些和温州话有关的人物、故事、传奇、民俗或者声音,对你产生过深刻影响,成为你后来创作的灵感来源?

金承志:小时候,小姨和妈妈经常用温州话给我讲一些民俗故事。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关于献祭的故事:有个地方每年要挑选一个少年送去山里,献给一种类似蛇妖的“神”当祭品。有一年,被选中的小孩很聪明,在蛇妖张嘴要吃他的时候,他把糯米塞进了蛇妖嘴里,蛇妖的嘴巴被糊住,没法再吃人,最后小孩还把蛇妖的头切了下来。我很喜欢这类神神鬼鬼的乡野志怪传说,它们为我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灵感。

(图/由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部分外地人把温州话称作“魔鬼的语言”,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它真的像传闻中那么难懂难学吗?

金承志:温州话比较直来直往,有些词语的表达很豪放,有很多浊音和入声,这在普通话里是没有的。加上温州话本身的音调,让它的发音组合听起来比较复杂。温州特殊的地理环境,也使得它的对外交流相对较少。但实际上温州话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难学,我们合唱团有些非温州籍的团员学起来挺快的。

单纯记单词的话,学温州话其实和学一门外语差不多。词语本身不难记,但要是加上语音语调,就必须融入生活场景才行,而这些生活场景只有身处当地才能体会到。

温州话的单字和词语组合在一起时,声调会发生变化,比如一个单字本来是第三声,和其他词语组合时,可能就得读成第二声。我在给团员标注发音的时候会慢慢做总结。

现在,温州也不是所有人都说温州话了,像95后,我表弟他们这一代,讲话就喜欢掺杂普通话,遇到不会用温州话表达的词语,马上切换成普通话。00后可能更不常说温州话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是语言环境发生了变化。

温州话里有高山,也有大海

《新周刊》:关于《阿妹》这首歌有一条很贴切的评论:“如果温州话是恶魔之语,魔鬼也有呢喃的时候。”挖掘家乡方言及文化之美,扭转外地人对温州话的刻板印象,是你创作生涯的目标吗?

金承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特意去扭转别人对温州话的固有观念。我觉得创作就应该纯粹一些,按照自己当下的内心感受来表达就行。如果大家能从我的作品里发现温州话的美和特点,我会觉得很荣幸,但这并不是我创作的目的,甚至不是创作的次要目标。就像我用普通话创作时,也不会想着要让大家了解普通话的美。没有这种干扰,创作反而更顺畅。

(图/unsplash)

《新周刊》:你提到《阿妹》这首歌的创作起源是“用温州话写首歌吧”这个念头。那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题材和故事呢?

金承志:《阿妹》要表达的是一种温婉、百转千回的情感,这种情感更私密、更内在。

我觉得温州话是一门很质朴的语言,很适合用来表达这种情感。歌里讲述的更多是一种遗憾,它不是指向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包含了里面的场景、给人的感受,还有对情感的认知和处理方式,更像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们面对爱情的态度。那时候网络和交通都不发达,错过一个人,可能就会觉得错过了一生。这种绵长的情感,在我们初次面对或想象爱情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种下了种子,会在特定的时间迸发出来。

《新周刊》:除了《阿妹》,《站起来》《白马村游记》《泽雅集》《罗刹国纪·山之篇》的部分曲目或段落也加入了温州方言。你能结合创作过程分析一下这些作品分别展现了温州话在表达上的哪些特点,以及其背后的文化性格和地方特色吗?

金承志:温州是一个有山有海的地方。我出生在鹿城,虽然是在城市里长大,但有很多机会去山上和海边玩。成年后,家里在山上租了房子,我在山上待的时间更多了。

对我来说,山是我理解故乡、亲近故乡的重要场所,有一种让我想要躲避嘈杂世界、寻求内心宁静的感觉;而海则代表着进取和冒险精神。这两种特质在温州话和温州人的性格里都有体现。就像我自己有时候想躲在深山竹林里,有时候又想去海的那头探索未知,这两种想法从小就在我心里相互拉扯。

温州话也有类似的特点,它既有豪放直接的一面,又有温婉的一面。从地理上看,温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在历史上,它从商朝、周朝前期的群岛逐渐变成陆地,出土文物中的很多工具都是渔民捕鱼用的,受海洋文明的影响比较大。像“瓯居海中”就说明了温州和海洋的紧密联系,这和福建的“闽居海中”类似。

(图/视觉中国)

《新周刊》:你如何理解方言之于音乐和文化的作用?比如《阿妹》这首歌,如果做成普通话版本,是不是会削弱它的表现力和地方特色?

金承志:我绝对不会把《阿妹》做成普通话版本,那样很奇怪。语言,尤其是汉语言本身是有音调的,中文歌词要根据音调来写音高,这和英语有很大区别。英语歌的词和曲可以分离,只要重音和小节里的强拍对应上就行,旋律怎么写都不会太违和,但汉语不行。比如《阿妹》里的“还记牢赤里膊脚在沙滩”,如果用普通话的“还记得赤脚在沙滩”唱,“赤脚”在普通话里的发音是个大跳,从高往低大跳,很难延续之前平稳级进的写法,写成其他发音又会很奇怪。有人说唐诗、宋词、《楚辞》、《诗经》原本都是能唱的,现在只剩下读音很可惜。我觉得不可惜,因为词有词牌,只要研究清楚古汉语的发音,根据词的韵律来写音乐,大概率不会差。汉字很强大,字与字之间的音高、音调差异,就能形成音乐。

母语与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新周刊》:在你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温州话既能表达温婉的情感,又充满市井的活泼气息,还带有传统的奇崛色彩。这是你创作时想要达到的效果吗?温州话还有哪些特色是你希望通过作品展现出来的?

金承志:我希望能用温州话表达出我从小到大的喜怒哀乐,还有生活中的各种情绪。我经常用温州话思考问题,甚至也会用温州话和自己、和宠物对话。我觉得把这种很私人的语言世界提炼成作品,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至于还想展现温州话的哪些特色,我也不太确定。我现在正在写《罗刹国纪》的“海之篇”,之前“山之篇”已经写完了。“海之篇”里还会有很多温州话的元素,说不定到时候会有新的发现。

(图/由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温州话有很多分支,像鹿城、乐清、瑞安、苍南等地的方言,以及和周边台州、丽水等地区的方言都存在差异。你对这些差异有过比较和感受吗?温州话在其中有什么特色?

金承志:我认识很多乐清、苍南、瑞安的人,每个地方的语言习惯都很不一样。比如洞头就很特别,清朝末年时有很多闽南人迁徙到那里,所以洞头人讲闽南话。和温州话相比,闽南话更温婉一些。但洞头人讲普通话时又会保留一些温州话的特色,像以“末”或者“那”作为结尾,这些用法在闽南话里是没有的。

洞头当地的文化也很有意思,它既有闽南文化的特色,像妈祖庙、花灯、饮食等,又有温州本土文化的影子,这种文化融合孕育了很多独特的东西,比如放船灯。在江南文化里,对多神、原始土地生灵的崇拜没有闽南文化那么普遍,而温州因为相对远离城市文明中心,保留了很多原始的山林、土地祭祀等文化元素,这在杭州这样的城市是比较少见的。

2019年10月26日,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钱库镇项东村的村民过年写春联。(图/视觉中国)

《新周刊》:在很多作品里,除了温州话,你还采用了闽南语甚至宋代中古汉语,合唱团也唱过许多国内方言歌或外语歌。团员们在学唱不同语言歌曲的过程中,有哪些有意思的事?

金承志:当语言越来越多的时候,容易说反和说串。比如我们团里的许诗雨负责温州话的念白,有时候他想说一种非普通话的语言,会把温州话、闽南话、粤语、客家话、普通话等语言的单词组合在一起说,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们在学各种方言时采用了类似国际音标的标注法,我还有一套自己的温州话简单标注方法,这样大家看到标注就能知道温州话的读音,发音的精确度也相对高一些。如果读得不准,我也会及时纠正。

团员们觉得最难学的语言应该是巴斯克语,它有点像“欧洲的温州话”,和西班牙语联系很少,甚至完全找不到词根。在巴斯克地区,如果用巴斯克语和当地人交流,他们会特别开心,觉得你很尊重他们的文化;要是说西班牙语,他们反应就比较平淡。

对我来说,匈牙利语比巴斯克语更难唱,我甚至觉得自己模仿得不像。好在我们团里有学匈牙利语专业的人,我可以向他请教。匈牙利语是一门比较冷门的语言,它和其他欧洲语言虽然有关系,但关系不是特别紧密,很神奇。

(图/由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你的下一首用温州话创作的作品(单曲或套曲),可能会是什么题材?

金承志:我在接着写《罗刹国纪》的“海之篇”,里面还是会用到一些温州话元素。歌里头有一群人喝酒的场景,我想起小时候看到舅舅像酒鬼一样在酒桌上和别人划拳的画面,就把这个场景写进了“海之篇”。

编辑 萧奉

封面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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