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杜迁，天生爱使枪弄棒，因为个子高，所以大家都叫我“摸着天”。这个外号听起来很拉风，于是，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如我的绰号一样，摸得着天，翱翔云间。

我有个好友叫王伦，他爱读书、有学问，一心想要走科举之路，却屡屡落第，过得十分窘迫，也时常被同乡人奚落欺负。有一次我为他出头，误伤了人命，我们不得不逃亡江湖，投奔了沧州的小旋风柴进。

离开沧州后，我们又辗转了好多地方，风餐露宿，备尝辛苦。那一日，我们来到济州府的一个水乡梁山泊，那里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有城有水，却无人居住。王伦说，这真是一个好地方，易守难攻，我们不如就在此占山为王，过几天快意人生吧。

我有点犹豫，那不就成公开造反了吗？如果朝廷大军来到，多好的地势也挡不住啊！

王伦说，现在各地的土匪多如牛毛，我们又不引人注目，朝廷哪有功夫管我们？

王伦读书多，一向有主意，我很佩服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我们在梁山泊悄悄竖起了大旗，很快就聚集了三五百小喽啰。然后打家劫舍、喝酒吃肉，真的过上了快意人生。

我越来越喜欢梁山泊这个地方。

我和王伦一起走遍了山上山下的每个角落，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石和四季风雨，时常，站在夕阳余晖中的断金亭中，遥望远处的烟水茫茫，真想终老于此。

为了更好地防御，我们依山傍势修筑了三道关隘，并修建了聚义厅。我们还在南山开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作为山寨的前哨，既可以打探消息、接待来客，又能随时示警；我们控制了周围八百里水泊，只有当酒店中射来响箭，才会派小船去接人送客。

后来，又有一位“云里金刚宋万”前来投奔，我们让他坐了第三位。随着山下酒店的日益重要，我们又提拔了负责酒店的小头目朱贵做了第四位——当然，平常他只在酒店里应酬往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雪后冬日，朱贵射来一支响箭，这是有客人要来到——此时，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位即将来到的客人、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不仅改变了我们一生，更改变了我们一手建立起来的梁山泊的命运。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拿着柴大官人的书信前来投奔。那林教头的样子十分落魄，但却挡不住自带的勃勃英气。没想到，王伦却拒绝收留林教头，我很奇怪，柴大官人于我们有恩，我们怎么能拒绝他举荐的人，以后万一有求于人家呢？

几经曲折，王伦最终还是很不情愿地接纳了林教头，让他坐在了第四把交椅上，仅在朱贵之前。

事后，问王伦为何这般安排？

王伦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林冲是何等人物？他出身高贵，又见多识广、武艺高强，你我如何比得上？将来若是他要抢夺山寨之主，你我加上宋万朱贵，估计都挡不住啊！所以我是拼着得罪柴进都不想留下他，偏偏你们几个不懂利害，在那儿瞎劝，唉！现在也说不得了，只得留下，但绝不能重用，你记住了，必须时刻警惕他......

我和王伦多年好友，但对他的这番说辞却不以为然。林教头慷慨磊落、平易近人，是个好汉子，我很喜欢他，我相信他不会背叛山寨的。

可是，后来证明，我想错了。

半年后，济州晁盖等7个好汉做了“截取生辰纲”的大案，事发后被官军追捕，带着好几十人来投奔山寨。

看到这几个财大气粗、强横凶猛的汉子，我也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当王伦再次表态说“庙小无法相容”时，我没有站出来劝说，是的，我也希望这些人赶紧离开吧。

哪想到，就在送别的宴会上，林冲率先发难杀了王伦，那七个人假意劝说，却用力拦住我等，我眼睁睁看着王伦血溅水亭，身首异处，只觉魂飞魄散。

惊恐之下，我和宋万朱贵慌忙跪在林冲面前，说愿意听从哥哥号令......

梁山泊易主，晁盖坐在了第一把交椅上。我和宋万朱贵只能苦苦请他们都坐在前面，依次做到了最后。

梁山泊还是从前的梁山泊，却再也不是我的梁山泊。

从发号施令到任人驱使，真是天上地下。我无限怀念曾经的时光，后悔不该收留林冲。然而，我什么也不敢表示，我只能在夜深无人时，偷偷去拜祭王伦，请他原谅我的贪生怕死......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好几年。梁山泊越来越兴旺发达了，头领越来越多，当然我们的地位继续下降，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再后来，宋江来了，他们开始了明争暗斗，我远远看着，内心好笑：你们说王伦气量狭窄、容不下人，你们又好到哪里？还不是一样的争权夺利？

终于，晁盖死去，梁山泊再度易主，宋江成为了寨主——围绕他当不当这个寨主的问题，他和他周围的人，也是演足了戏，我在台下都不好意思看了，真没意思啊！

当然谁当寨主跟我都没关系了，连王伦都无人记得了，我这个“梁山元老”又算得了什么？我从来都默默不语，任人驱使，努力完成每一项任务。

偶尔，我会在无人时和宋万喝杯酒，回忆起我们共有的梁山美好岁月，当然，也忍不住偷偷发几句牢骚——他也有他的落寞与郁闷。

招安的时候，宋江对众传令，说若有不愿意赴朝的，可以给银两遣散。宋万偷偷来找我商量：要不，我们也领点赏银离开得了？

我忙说，你想啥呢？你没听宋江说，我们这108人，是“上应天星，生死一处”的？你看哪有人走啊？我们可不能当那个出头鸟，先跟着看看再说吧。

我们跟着众人去了东京朝圣，又被派去征辽，中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不过还好还好，我们全军而还。

然而，回京不久，公孙胜先走了。随后我们又奉命南征方腊，又有金大坚几个被留下了。我和宋万商议说，如果再有机会，宋江让我们可以自行选择的时候，我们也就走吧......

我终于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在进攻润州的第一战，我和宋万一直都在一起冲锋，我亲眼看到他被箭射倒，随即马踏身亡......

是的，在千军万马的战场，我连救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继续前进，攻克一个又一个城市，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与此同时，我身边的战友们也一个个倒下，虽然大多数人都跟我没什么交情，但依旧充满感伤。在杭州，我仅剩的朋友朱贵染上瘟疫被留下，估计也是九死一生。

我幸运地活着，也还没有负伤生病，随军继续前行。清溪城下，眼看胜利在望，我忽然心生憧憬：也许，我可以活到最后？嗯，那时候我一定找机会离开这些人，重新回到我熟悉的梁山泊，然后，找个有风景的地方结庐而居，就在那里悠然过余生吧。

是的，我的梦想没能实现。

在攻取清溪的最后一场冲锋中，无数战马奔腾而来，我已经无处逃脱躲避，随即被踏倒在地。在意识消失之前，我看到了王伦、宋万和朱贵向我微笑走来，他们叫起我的绰号“摸着天”，可惜，我摸不到天，也摸不到命运的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