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想走吗?沈兰的声音有些发颤,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整个人显得瘦瘦小小的,却倔得像是钉在那儿不肯挪步。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土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兰兰,我必须得走,这条路我不走,心里会后悔一辈子。”
她愣住了,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抬起头狠狠瞪了我一眼:“你走吧,别回头。”
那是1978年冬天,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沈兰的背影裹在一件旧棉袄里,显得又单薄又落寞。我咬着牙,死死攥着口袋里的入伍通知书,头也没敢回,硬着心肠一步步离开了她的视线。
我是1976年下乡的知青,那年高考还没恢复,大家都认命地背起行李,来到了南湖县一个叫望河村的小地方。这里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的墙上都贴着“存钱买粮,节约过年”的标语,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风一吹就像一群无精打采的孩子。
我们知青点一共十个人,七男三女,住在村里的小学里,男生一间,女生一间。沈兰是副组长,我是组长。这个安排一开始是大家起哄推选的,后来却成了习惯。她是那种书里写的“永远第一名”的人,学习好,干活也不含糊,人还长得清秀。村里的小孩都喜欢缠着她喊“沈老师”,说她像城里的电影明星。
而我呢,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的孩子,打小就被父母叮嘱要“听话、努力、能吃苦”。当时选我当组长,大概就是因为我力气大,干活多,也爱管闲事。沈兰总笑话我:“你这人就是个傻大个,明明可以偷懒,却非得冲在最前面。”
我们这些知青刚来的时候,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搞不利索。吃饭得自己去田里借柴火,水要从村头的井里挑,晚上点煤油灯写字,烟熏得人直咳嗽。刚开始的几个月,大家都过得像一团乱麻,老乡们看着我们笨手笨脚的样子,直叹气:“这帮城里娃,真是娇气啊。”
可沈兰不娇气,她总是嘴角带着笑,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教大家用土灶做饭,教我们唱红歌,还组织知青点排练节目,到队里去给乡亲们表演。她就像一团火,总能点燃大家的热情。
我们知青点里其实有不少人喜欢沈兰,但她跟我走得最近。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们俩总得一起去队里借粮。每到月底,大家的口粮不够了,我和沈兰就得厚着脸皮去找队长。队里的粮仓门口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那锁上的铁链子老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在笑话我们这些脸皮薄的知青。
1977年,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整个知青点都炸开了锅。沈兰是最激动的一个,她拉着我说:“高明,这可是咱们的机会啊!咱一定得考出去。”
从那天起,沈兰每天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背得头头是道,还硬拉着我一起复习。她有时候凶得很,说我“脑子笨”,一遍学不会还得学第二遍。可我知道,她是恨铁不成钢。
1977年的高考,我们全组全军覆没。沈兰没哭,只是咬着嘴唇说:“没关系,明年再考!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行。”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知道,她的心里并不好受。那个冬天,她的煤油灯总是亮到很晚。
可1978年的高考,她却病倒了。那年秋天她发了高烧,一连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她硬撑着去考场,回来后却倒头就睡,连饭都吃不下。我端着一碗稀饭坐在她床边,心里五味杂陈。
“兰兰,明年再考吧。”我小声说。
她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高明,咱不一定非得考大学,日子总能找到出路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她心里有多遗憾。
1978年底,征兵的消息来了。那时候的知青点人心浮动,有人想着高考,有人想着返城。队里给了我们一个名额,本来大家都不愿意去,可我动了心。
我从小就有当兵的梦,总觉得军营里能锻炼人。再说了,连续两年高考失利,我心里也没底。可我没想到,我的决定让沈兰那么生气。
“高明,你就这么放弃了?”她站在学校门口,眼圈都红了。
我不敢看她,只是低声说:“兰兰,我不是放弃,我只是想换条路走。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她没再说话,转身跑了。
我走的那天,她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风把她的棉袄吹得鼓鼓的。她没有挥手,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部队的日子很苦,但我熬过来了。新兵连训练结束后,我被分到了团里的通讯班。刚到部队那会儿,我给沈兰写了信,她回信说,她回了城,准备78年的高考。信里,她还是像以前那样鼓励我:“高明,你在部队好好干,我在城里也不会放弃。”
1979年的高考,她终于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学院。她在信里说:“高明,等我毕业了,咱俩就能在城里一起奋斗了。”
那封信让我开心了好几天。
1980年,我被推荐参加军校考试。她知道后,寄信来鼓励我:“高明,你一定行的,我等着你。”
军校的两年,我和沈兰一直保持通信。她说她喜欢学校里的一切,喜欢冬天飘雪的校园,喜欢图书馆的书香。她说,等我毕业了,她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她的学校。
可1982年军校毕业后,我再也没收到她的信。
我回家探亲时,特意去找她,却发现她调去了一个偏远的山区支教。我试着给她写信,可几个月都没有回音。
后来,我从她的家人那里得知,她得了重病,被迫回了老家。
我赶去看她时,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她握着我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高明,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好好干。”
那天,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最终还是走了,带着她的坚强,带着她的微笑,走得那么安静。
后来,我在部队扎下了根,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沈兰的影子渐渐淡去,但每次翻开那些泛黄的信纸,我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是我青春里的那盏灯,虽然如今早已熄灭,但她的光却始终在我的记忆里闪烁。
人生就像一条河,我们都在逆流而上。沈兰教会我的,是责任和担当。她的光亮,始终照耀着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