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时,我们镇上有个姓陈的盐商,年轻时在海上跑船,暗地里勾结倭寇劫掠商船,攒下泼天富贵。年过五十金盆洗手,定居在青崖山下,纳了三房妻妾,偏就大房生了个独子。

许是造孽太深,这独子陈景明自打会走路就带着三分邪性。陈老爷给他请来举人开蒙,他偏把墨汁泼在先生长衫上;让他学算盘接管盐号,他竟将账本撕了折纸船;命管家带他去收盐引,他倒把银票分给晒盐的灶户。镇上都说陈家少爷是盐枭命里的克星,陈老爷气得咳血,偏生其他几房再无所出。
这陈景明倒非恶徒,单爱和父亲较劲。陈老爷要他卯时起,他偏要睡到日上三竿;命他娶绸缎庄千金,他转头就去烟花巷喝花酒;让他去祠堂跪祖先,他倒把供果分给街边乞丐。有次陈家商船遇风浪,陈老爷让儿子去龙王庙上香,他偏往庙门泼了半桶黑狗血。
陈老爷六十岁那年,忽染怪病。那夜他梦见当年沉船时溺死的冤魂,湿淋淋的手攥住他脚踝往海里拖。惊醒后双腿竟真生出乌青指印,请遍名医皆摇头。自知时日无多,他让家丁抬着绕盐仓转了三圈,望着堆积如山的盐包,突然想起青崖山北坡有处叫"鬼见愁"的山坳。
二十年前他遭官府追捕,正是躲在那片乱石堆里。当时追兵将至,偏巧撞见七条青蛇盘踞石上,官差忌讳毒物绕道而行。如今再看"鬼见愁",嶙峋怪石间竟隐现龙脉走势。陈老爷心念一动,回府却对儿子说:"我死后需沉棺入海,切不可葬在鬼见愁。"
三日后陈老爷咽了气。陈景明守灵时见父亲指甲缝里渗着黑水,猛然想起这二十年从未听过半句父训,悲从中来,竟真雇船将楠木棺沉入三十里外的黑水湾,又请道士做了七日法事,家财耗去大半。
谁料半年后,镇上接连发生怪事。先是渔夫捞起长满绿毛的腐尸,接着盐田渗出猩红卤水。每逢月夜,总有人见黑雾贴着海面游走,雾里隐约浮着口湿漉漉的棺材。
这夜狂风大作,陈景明梦见父亲泡得肿胀的脸压在窗棂上,十指抓得窗纸嘶啦作响。惊醒后听闻宅院外哭嚎震天——盐工棚屋塌了半边,梁柱上嵌着五道寸许深的爪痕,地上散落着腥臭的黏液。

渔民在滩涂发现具被撕碎的马尸,脊骨上赫然印着人牙痕迹。里长带人沿着黏液追到黑水湾,见海面上浮着半截棺材盖,内侧布满抓痕。陈景明望着刻有陈氏族徽的棺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浑身冷汗直流。
次日他变卖祖宅,请来摸金校尉潜入黑水湾。众人从三十丈深的海沟里拖出棺材,开棺刹那腥风四起——陈老爷尸身裹着海藻,十指长出铁钩般的黑甲,心口插着半截断剑,正是当年沉船时遗失的倭刀。

老道说这是海煞借尸还魂,需以纯阳火烧化。烈焰腾起时,陈景明突然记起十岁那年在盐仓玩火,父亲气得摔了最爱的翡翠烟枪。如今这把火烧得比当年更旺,却再无人揪着他耳朵训斥。
骨灰埋进"鬼见愁"那日,山坳里窜出七条青蛇。当夜陈景明梦见父亲穿着出海时的短打,背着月光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入雾茫茫的海平线。潮声里飘来句带着笑意的叹息:"你这混账,总算听话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