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夫君对我极好,我却总觉得心里还有一个人

栀子欢乐 2024-02-08 04:52:14

我失忆了。

夫君说,我二人成亲已一年有余。

我的夫君,他叫叶峥,是安平镇最俊的猎户。

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在父母面前互许终生。

可是我娘走的早,爹爹在我及笄后不久也撒手人寰,守孝三年期刚满,姨娘便为了银子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嫁给一个富家老爷做妾。

那老爷的年纪足以做我的父亲,且又先后克死了八个妻子,他见不得我受这般苦楚,又斗不过那老爷,便带我私奔至此定居。

二人婚后生活十分幸福美满,可是前段日子我却不小心磕坏了脑袋。

这段时日夫君待我极好,许是怕我再出什么事,每每对我关怀备至,事无巨细全都安排妥当,一闲下来便对我寸步不离。

可是,我并不喜欢他这般举动。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含情脉脉的目光。

我心里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日是我的十八岁生辰。

我如往常一般准备好饭菜,坐在庭院的石桌旁等待夫君归来。

夫君说,今日不同往常,他要亲自去集市为我置办生辰礼物。

只是到了酉时,饭菜凉透了,夫君还未归来,我有些担忧。

莫不是路上出什么意外耽搁了?

我打开院门,欲向那条去集市的路张望一番。

刚一开门,却见一位瘦削的白衣公子面我家院门而立。

他身着一袭月白长袍,头戴青玉冠,腰系紫金带,面容俊朗,气质出尘,看起来非富即贵。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便是形容的这般人物罢。

只是他看着有些憔悴。

那公子突然看见我,便愣住,直直地盯着我瞧,好像在透过我看着一位故人。

这眼神令我感到颇有些拘束,“这位公子,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不知这句话如何戳到他的痛处,他竟瞬间红了眼眶。

良久之后,他薄唇微颤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话虽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贪婪地逡巡许久,又移至我全身上下徘徊。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

他察觉到我的防备,赶忙转移视线。

他尴尬地咳了几声:“在下名为褚乾,乃汴京人士,途游至此实在饥渴难耐,不知可否向夫人讨杯茶喝?”

我看着他眼巴巴的模样,一时竟不忍拒绝。

他跟在我身后进入了庭院。

他四处环顾着院落,目光落到石桌上,便直勾勾盯着其中一碟桂花糕。

定然是从汴京一路风尘仆仆至此,饿坏了罢?

我心中竟莫名地泛起一丝心疼。

夫君现下还未回来,等他归至家中,这些吃食想必也早已凉透,不若方便了眼前人。

思及此,我邀他坐下,稍稍垫垫肚子。

他吃相极为优雅,即便此时,依然只是拿起一块桂花糕小口浅尝。

只是不知,为何吃着吃着竟落下泪来?

我从未见男子哭过,一时手足无措。

“夫人做的这桂花糕,与拙荆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如今,我把她弄丢了。”

“那日,我惹她伤心,她便背着我回了娘家。”他说到伤心处,不由有些哽咽。

“岂料却被她兄长赶出家门,继而便被歹人掳走……”

这公子委实可怜。

我轻声叹息,安慰他道:“公子莫要难过,你一定会寻到她的。”

他摇了摇头:“我已经寻到了她。”

“只是她已全然忘记前尘往事,即便我如今就在她面前,她亦不认得我。”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我心中骤然一疼。

一炷香后,夫君急急从外面推开了房门,见我如同往常一样乖乖等他,长长舒了口气。

他走近我,将我揽在怀里:“阿昭,今日你可曾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不曾。”我淡笑着回应他,心中的疑雾却愈发浓重。

“夫君为何这样问?”

他眼神飘忽不定,沉吟了许久才解释道:“今日我在集市上撞见了你家姨娘,恐她带人找你麻烦。”

每每他撒谎时,总是眼神涣散。

“不必太过忧心,我定然会保护好你的。”

我听着他温柔低沉的嗓音,眼睛愈发酸涩。

是保护,还是监禁?

送那位名叫褚乾的公子离开时,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想法,我忍不住问他,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温柔含笑看向我:“夫人,拙荆名唤阿昭,后腰处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

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如此说来,难道夫君便是那个掳走我的歹人?

夫君并未发现我的异常,揉了揉我的脑袋便去为我准备沐浴的热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究竟,身处何种迷局之中?

这两日,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我。

每当我四处环顾,却又空无一人。

可为何石凳永远是温热的,为何我在凉亭中午憩醒来时身上总盖着一件薄衫,为何厨房会莫名出现新鲜的食材?为何这般照料我,却又始终不愿露面?

心中有了计较,我决定引那人出来。

这日,我独自在院中散步,酝酿好时机后,便假装脚下打滑直直向后仰去。

一白色人影从暗处冲出,环住我的腰将我轻轻捞起。

落花纷飞,凉风拂面,我与他对视良久,仿若便可这般到地老天荒。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褚公子?”

他目光躲闪,一时语塞,似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的缘由。

“我——”

“阿昭!”夫君偏又恰在此时打猎归来,看到这一幕颇有些气愤,忙将我拉过护在身后。

他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双方的表情忽而变得有些微妙,似是相识了许久的朋友,却又互相对对方心怀戒备。

形势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我忙向夫君解释了褚乾救我的前后经过。

夫君一面温柔地嘱咐我往后再不可如此粗心大意,一面却又冷着脸将褚乾请出家门。

夫君的举动委实怪异。

我料想,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定然不同寻常。

自那日之后,我发觉夫君日日颇有些心不在焉。

可每次我问他为何总是皱着眉头出神,他偏偏又避而不答。

自失忆以来我一直失眠,常常到寅时都无法安睡。

我与夫君虽分榻而眠,却共处一室。思及他白日打猎颇为劳累,我便也不敢将他吵醒,只得硬生生挺着极少翻身。

是夜,夫君却在丑时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好奇心驱使,我跟踪了他。

他与一白衣男子在我家院外的树林中攀谈。

“你既已选择将她推开,便不该再来寻她。”夫君的语气颇有些恼怒。

“可当初,分明是你趁我不备将她掳走。”是褚乾的声音。

“如今她既已失去记忆,你又为何不愿放任她自由?”

他说,“她既已嫁与我,便永远是我的妻子。”

“你这个疯子!”夫君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剑,直直向褚乾刺去。

剑影摇曳,迅猛无常,褚乾却依旧挺拔地站着,一动未动。

不好。

“住手!”意未动,身体先行。

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挡在了他面前,那剑锋正直直向我冲来。

夫君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急急挽了个剑花,这才将将收了势。

“阿昭!你可知他——”他话说到一半却又忽而顿住,哽了许久才上步来欲要牵我的手,“你跟我回家。”

“不要。”

我挣开被握住的手腕,看着面前这个愈发陌生的男子,心底一片寒凉。

“叶峥,你莫要再骗我了。”

我记起来了。

那日褚乾救我时,落下了一枚玉佩。

那玉佩结缀罗缨,温润有泽,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乾”字。

我忽而记起在清水湖旁的那个夜晚。

“阿昭,你既已了解我这些时日,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是否错把感恩当成了爱慕。”

褚乾为我理了理额前被微风拂乱的人碎发,随即执起我的手,将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放于我的手心,“若你想明白了,便拿着它前来找我。”

彼时那玉佩并不如现在这般光滑,只因我后来日日夜夜拿在手中摩挲把玩,睹物思人,才变成这般模样。

我满心满眼,唯他一人而已。

“叶峥,你放过我吧。”

我随褚乾离开了安平镇。

他说要带我回汴京。

马车中,丝丝缕缕的安神香自熏炉飘出,坐于舒适的软垫之上,靠在褚乾的怀里,我渐渐有些困倦。

“阿昭,若是累了便歇息一会儿,”他揉了揉我的手心,“待你醒来,便也到了。”

他温柔地声音令我无比安心,我随即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际,似有人在身侧谈话。

“她如何了?”

“回皇上,因娘娘近期心气稍有郁结,再加上曾服用过那般药物,这才变得如此嗜睡。微臣开几副安神药,娘娘注意休息、按时调理便可。”

皇上?娘娘?

我头脑昏昏,再来不及细想,便又睡了过去。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身处一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

这是……

“娘娘醒了!快去请皇上。”一侍女得到吩咐,赶忙跑出门去唤人。

“娘娘?”她们口中的娘娘,是在说我么?

身侧侍女见我不解,便向我解释道:“两日前皇上将您带回,便封了您为贵妃娘娘。”

“两日前?”可我昨日,分明还处于安平镇之中。

“娘娘已经昏睡足足两日了,”那侍女继续安慰我道,“不过娘娘莫要忧心,皇上此刻正在御书房处理公务,现下奴婢已差人去请,皇上如此爱重娘娘,定然很快便会赶来。”

不多时,褚乾便大步入了寝殿。

“阿昭!”他唤了我一声,便疾步上前坐于榻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抬手抚上我的面颊,目光殷切,“你感觉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我看着面前这个清风霁月的男子,一时有些羞赧。

他一如先前那般温文尔雅,不过是换了一身绣着十二章纹的华服,愈发显得仪表不凡,惊逸绝伦。

我何德何能,竟能嫁与这般美好的人。

“我已无大碍,只是——”我咬了咬唇,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我能记起的,不过零星半点我二人的过往,许多事情于我而言仍是一片空白。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以示安抚:“阿昭,能寻到你已是我人生万幸。那些过往如果真的记不起来,不若我们从头来过。”

这便是我理想中夫君的模样。

他愿意包容我,疼爱我,不因我的小毛病疏离我,不因我的缺陷厌弃我。

他才思敏捷,头脑清醒,遇到困难时,会与我一起想办法,如夫子一般安慰我,与我携手前行。

我想,此刻的我,大抵是幸福满足的。

自此之后,诸乾日日前来同我亲近。

从每日处理完事务便前来看我,到次次与我共用膳食,再然后,他干脆直接将事务奏章搬到了思昭殿。

这夜,他在案几旁批阅起奏折,时至子时还未曾离开。

我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可他一时不走,我便一时不好意思熄烛上榻。

他莫不是要通宵办公?

做皇帝委实不易。

斟酌了许久,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已是子时了。”

“嗯。”他静静翻阅着奏折,似是并不准备同我再搭话。

难道奏折竟这般好看么……

虽然认真起来的男子确实比平常更加俊美些,可是我此时是极为想念周公的。

良久,他终于肯抬头轻瞥我一眼:“你想说甚么?”

我心下一喜。

“时至子时,你是不是该——”

“是该就寝了。”

他即刻放下奏折与纸笔,起身走向我,一把将我抱起,疾步向床榻走去。

我惊呼一声,意欲挣扎,却被他紧紧抱住,固定得动弹不得。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天色已晚,朕颇为劳累,不欲走动,想必只能借爱妃的床榻一用了。”

思绪几经辗转间,他已将我轻轻放于踏上,为我掖好被角,继而熄了烛火在我外侧躺下。

“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寝不语。”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扭头不欲理他,却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将一支手臂伸出垫于我枕下,另一只手臂置于我腰间环抱住我。

“你压到我啦!”

他见状懊恼地缩了回去,只乖乖侧着身子静静地盯着我瞧。

我被那灼热的目光盯得甚是羞赧,心跳得飞快,怎么也睡不着,便兀自闭眼与他耗了起来。

过了许久,我竟果真犯起困来。

迷迷糊糊之际,身侧之人似是微微动了动,随后有一只手轻轻地描摹着我的轮廓与眉眼。

“阿昭,我好生欢喜。”

自那晚以后,他便无所顾忌,索性光明正大地搬到思昭殿与我同住。

他与我讲述些奇闻趣事,譬如御花园的牡丹开得长势喜人,兵部尚书的儿子为了一名花魁与礼部侍郎打了起来,蜀仑国又进献了一批新的夜明珠……

他每日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思昭殿中,处处传荡着我二人的欢声笑语。

我们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谈到兴起处,殿内烛火长更未歇。

“阿昭,你且把手松一松,我要去上朝了。”

“嗯……”我微睁一只眼,敷衍地应了一声便又睡了过去。

昨夜我二人熬到三更天还未曾歇息,现下天才蒙蒙亮,我不晓得他哪里有这么多精力。

“小懒猫。”他趴在我耳边诱哄道,“你若是再抱住我的手臂不放,不一会儿那些朝臣便要杀到这思昭殿之中了。”

这不多时日,我竟如此依赖他。

“哼!”我一把放开他,胡乱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做皇帝委实不易。

做皇帝的贵妃更加不易。

他轻笑一声,亲了亲我的眼睫:“乖乖等我回来。”

“谁要等你……”

这样嘻嘻笑笑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褚乾渐渐开始忙碌了起来,因而陪伴我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有几次,他甚至忙到无暇与我共用晚膳。

我看着他日益憔悴的面容,心下愈发心疼,晚间共寝时,便忍不住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昭,你迟早会知道的。”他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脖颈,揉了揉我的手心,“待时机成熟了,我便告诉你。”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身边已传来他轻微的鼾声。

他竟劳累至斯……

我终究未曾从他口中得知因果,却无意间听到了侍女的谈话。

“菡雪,你说,咱这思昭殿的娘娘,会不会被封为皇后?”

“谁知道呢,帝王家的心思总是难猜的,你看皇上将皇后置于了坤宁宫,却又巴巴地将贵妃娘娘从宫外接了回来,原以为他更爱重贵妃娘娘,可皇后娘娘这一病重,他便又抛下咱这位主子日日前去看望……”

“我的好姐姐们,你俩可小点声吧,胆敢议论皇室,这要是叫人听见了,你二人项上人头难保。”

三名侍女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的心却瞬时变得空荡荡。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后宫之中,还有一位他挚爱的皇后。

他竟瞒得我这样好……

我传唤那名叫做菡雪的侍女进来,可春喜却告诉我思昭殿查无此人。

也是,春喜是褚乾亲自为我安排的贴身侍女,没有褚乾的吩咐,她又怎敢允我知道这种消息。

我终归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是夜,褚乾如同往常那般欲将我搂在怀里相拥而眠,我翻身避开了他。

他僵了一瞬,却不曾多言。

想来今日之事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愿解释罢了。

空气沉默了良久,我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听闻坤宁宫,住着一位皇后娘娘。”

他默了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应。

他终于开口道:“阿昭,莫要闹我了。”

原来,男子可以凉薄到这般地步,心思说变就变。

此时,他竟还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眼眶酸涩,泪水不知不觉沾湿了大片枕巾,不知过了多久,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日之后,我二人的关系降至了低谷。

他只字不提皇后之事,刚开始还会耐心哄我,到后来许是被我磨得无法忍受,竟直接从思昭殿搬了出去,又将我软禁了起来,再不曾前来看过我。

春喜见我茶饭不思,夙夜难寐,便日日安慰我:“娘娘莫要忧心,皇上近日只是公务繁忙,您再等等,他必然是会前来看望您的。”

可我心知,他大抵是不会来了。

我终是未能等到褚乾,却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春喜告诉我皇后前来拜访时,我心慌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娘娘说,她今日来只是想陪娘娘解解闷,别无他意。”

她既然这般说,若是不见,便是显得我待客不周。

我原以为皇后该是一位温婉大气、雍容华贵的女子,心中还在反复斟酌,见了她要如何小心翼翼地答话。如若她问起我与褚乾的事,我又该如何解释……

未曾想,这般心思重重属实是多余。

刚一踏入正殿,抬眼便见一弱柳扶风的女子眼眶红红地盯着我瞧。

她身着金丝凤纹双层广袖衣,下着红色罗锦长裙,腰系金玉带,头戴龙凤珠玉翠冠,按理说应是华贵大气的。

可宽大的华服套在她身上,却愈发显得她面容枯槁、身材孱弱,仿若风一吹便会倒下。

堂堂皇后,何以憔悴至斯?

我收回视线,屈膝正欲向她行礼,她却赶忙将我扶了起来。

“阿昭,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她似是有些激动,掩面咳了许久,方才平气接着道,“唤我秋芜便好。”

我何时与她如此相熟?

我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觉得霎是耳熟,却又委实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她言语亲切和善,吐字温柔大方,我渐渐竟也卸下了防备,与她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聊了大半日。

从她口中,我始知她原是一名侍女,因暗中帮褚乾做了许多事,这才阴差阳错地被封为皇后。

“皇上并不喜我。”她握住我的手,目光柔和,“只是那时生了许多变故,他恐有人抓住他的软肋,以你威胁于他,这才与我做了一场戏。”

“你被掳走后,他不愿再娶妻,便与我商议,让我替他挡住众朝臣有关充实后宫的谏言……”

送皇后离开之时,因着她前来告知于我这许多事,我向她表达谢意。

她摇了摇头,“阿昭,你曾于我有救命之恩,着实不必如此客套。”

“我只期望,你莫要记恨我才好。”她说着说着,似是要落下泪来。

我赶忙轻声安慰她,却委实记不起来我为何要记恨于她。

她这一番言语颇为奇怪。

皇后平复了许久的情绪,又与我寒暄了一阵,叮嘱我要好好保重身体云云。

送走她之后,我心中百感交集。

我想不出堂堂一国皇后诓骗我的理由,却又觉得此番解释颇有些漏洞。

譬如那时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我的记忆为何会遗失?褚乾又为何不愿亲口向我解释?

我掩下心中困惑,冷静了片刻后,便以要见褚乾为由差春喜去请他。

想来只有讨得他的欢心,我才有机会寻找答案。

方才皇后与我寒暄之时,于广袖的遮挡下在我手心轻轻划了一个“南”字。

“有些东西,只要用心,总会找到的。”

不消半炷香,褚乾便迈入殿中,眼神似含着些许期待:“阿昭,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心下一嗤。

竟是他找来皇后说情么?

想来,我与皇后皆是被他掌控的可怜人罢了。

思及若想完成我的计划,还需他解了我的禁足,我便假意悔过,泫然欲泣道:“方才我始知,原是我一直以来误会了你……”

“阿昭!”他上前一步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似是在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你终是理解我了。”

“你可会怨我同你置气这么久?”

他摇摇头,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我甘之如饴。”

他耳廓忽而有些发红,薄唇轻启轻合,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难以宣之于口。

凝望了我良久,他凑近在我颈前蹭了蹭:“阿昭,你似乎,还不曾唤过我一声夫君。”

“夫君?”他若不提,我都快要忘记这个遥远的称呼了。

他以为我在唤他,眼底立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唇角止不住上扬,连带着身上的沉闷之气都变得轻快许多,似是极为享受这个称呼。

“再唤一遍。”

“夫君。”

“再唤一遍。”

……

此人委实厚颜无耻。

当晚我二人便冰释前嫌,他又搬回了思昭殿。

接下来几日,他同以前那般逗我开心,与我分享每日的所见所闻,日日遣人送来一箱箱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供我赏玩,我一笑,他便也笑,乐呵呵得像一个孩子。

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阿昭,为我生个孩子可好?”午憩时,他将我拥在怀中,摩搓着我的小腹,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望近他满怀期待的双眸,内心五味杂陈。

在我心目中,我未来孩儿的父亲必是一位勇于担当,对整个家专心专意的好男儿。

可他却有如此多的牵绊,又如何能……

我掩下心底的失落,假意娇羞地应允,他便当了真,当晚便将一沓折子献宝似的呈在我面前。

“阿昭,我令人为孩子取了许多名字,你且来看看哪个最合心意?”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竟被他看得如此郑重,还真是个傻子。

因我不再像以前那般对他横眉冷对,我二人的关系也渐渐回暖,似乎比当初更加甜蜜。

他终于解了我的禁足。

我的计划得以实施,便开始在宫内四处走动。

微风轻轻拂过,连带着阵阵花香扑面而来,令人无比惬意。

我沉浸在自由的空气中,心情立时舒畅了起来。

在御花园散步之时,我开始一步步试探春喜的底线。

“娘娘,您不可再往那边走了。”

“为何?”

每每我闲逛之际,便会四处溜达,渐渐扩大走动的范围,以期探索自己究竟能走出到哪里。

以往春喜见我这般,顶多委婉地劝告我莫要走太远,以免太过劳累,今日竟直接出手阻拦。

看来皇后给的消息确是准确的。

这南边方向,果然有着褚乾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

那处有一座不打眼的普通宫殿,看起来并无甚特别之处。

“此处乃是宫内禁地,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刚刚分明看到一侍女送进去一碟食盒,想必里头是有人住的。

“娘娘还是请回吧。”

她伸出手欲搀我回去,却不经意露出了虎口的薄茧。

我道褚乾为何对我如此放心,只派了春喜一人跟着我,没想到她竟是个练家子。

他终归是对我有所防备。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思昭殿,心下却计较着如何探究这一谜题。

“阿昭,”褚乾许是刚下过早朝,连龙袍都未来得及换,见我进门便携起我的手,“今日心情可还舒畅?”

“已是好了许多。”

他拿出帕子擦着我额头上的薄汗,似是不经意间问道:“定然是走了许久才如此劳累罢,不知今日又逛到了何处?”

想必是那侍女日日向他汇报我的行程,他竟借此试探于我。

我只得如实回答,顺便提了一嘴今日被阻拦之事。

他表情僵了一瞬,随即便装作不经意般转移了话题:“近日我命人从岭南送来了一批新鲜的荔枝,阿昭来尝尝可还消暑?”

我心下冷笑,褚乾,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

后来几日,春喜再不向以往那般束缚我,甚至有日陪我散步之时,竟借口身体不适离我而去,留我独自一人在御花园内。

我心知这又是褚乾试探我的把戏,便老老实实不敢妄动。

那几日,褚乾的笑比以往轻快了许多。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这般日子竟也度过了数月。

见我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褚乾遣来许多太医为我相看,却始终找不出原因。

他总会轻拍我的背安慰我:“阿昭莫要心急,我们总会有孩子的。”

我哭笑不得,究竟是谁在心急……

可是一时却有些庆幸,大抵是上天知道我的心思,冥冥之中便相助于我罢。如今这个时候,确是不适合要孩子的。

时至冬日,天气有些湿冷,我如往常那般去御花园散步。

因不欲听褚乾在耳边唠叨,我便特意挑他午憩之时出门。

未想方才还晴空万里,现下却寒风阵阵,飘起雪花来。

春喜恐我着凉,忙将我搀进小亭内,似是犹豫了许久,终是一跺脚跑了出去。

“娘娘且在此处等一等,奴婢这就回去取娘娘的氅袍和伞。”

我心下一动。

周围无人,此时便是寻找答案的最好时机。

我一步一步朝那处“禁地”走去。

原来这宫殿叫未央宫。

“千秋万世,长乐未央。”

想必这殿内的主人是极受宠的。

我轻轻推门而入,环顾着周围的一砖一瓦,只觉一切都无比熟悉。

只是玄关处为何少了一个半人高的青瓷梅花暗纹长颈瓶?殿中却又为何多了一扇檀木雕福禄寿挂屏?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底愈发觉得怪异。

不知不觉中,我已行至寝殿。

一位嬷嬷背对着我在床榻前更换暖炉。

“驸马今日来得倒是比以往早上许多。”

驸马?

我脑中竟莫名闪过褚乾身着玄衣面我而立的画面。

我隐隐觉得,自己离真相愈发接近了。

嬷嬷又自顾自地说:“可是公主已逝,驸马又如此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她嗤笑一声:“自您利用公主之手弑君开始,便注定不会无法得到原谅。”

我心口骤然一疼。

那嬷嬷收拾完暖炉,便转过身来。

我看到那张和蔼而慈爱的脸,一瞬间竟脱口而出地唤她道:“芸瑾姑姑……”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不多时便落下泪来:“公主……”

这声“公主”唤得我头痛欲裂。

脑海中苦苦筑起的壁垒轰然倒塌,封存已久的记忆也喷涌而出。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魏乾时的惊艳;想起我那些时日对他的穷追不舍;想起他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对我的冷面相待;想起父皇因为我而渐凉的身躯;想起天牢暗无天日的时光……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我与他之间,大抵算是个强取豪夺的故事。

固然,他才是那个被强取豪夺的人。

我们的初见是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那年秋狝围猎,伤寒刚好的我悄悄换上秋芜的衣服从营帐中混了出来。

前往后营宴会的途中,我撞见一名黑衣刺客。

与他对视一瞬后,他目光陡然凌厉,随即持剑向我胸口袭来。

彼时公子一袭玄衣,剑法如行云流水般张驰有度。

月光柔柔地撒在身上,他环住我的腰躲避攻击时,我正望着他下颌发呆,竟不知何时,他已收拾完残局。

这便是话本里写的一见钟情罢。

未及我向他道谢,不远处一支羽翎卫已匆匆赶到,我昔日的贴身侍卫叶峥来帮我收尾。

那时我才知道他便是今年正得盛宠的状元郎——魏乾。

此人虽为庶民出身,却容貌俊美,气度非凡,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那日,一袭红衣不知勾了京城多少官家小姐的心。

第二日晚,我便以报答救命之恩为由寻至魏乾的营帐。

我跑到他面前,将秋芜为我准备的食盒递给他,期待他的回应。

食盒里有一碗红豆莲子羹。

红豆寄相思,莲子寓圆满。

他认出了我,瞥了我一眼之后,抛出一句“举手之劳,无需言谢”便进了营帐,徒留被拦在外的我焦灼不堪。

我哪里只是想与他道谢……

第三日晚,我依旧在那里等他,他同昨日一般冷漠,只是让我速速回去,莫要再来。

大抵俊美的男子,总是难以接近的罢。

第四日,他回来得极晚。时至深秋,入夜的风已微微有些凉意,侍卫小哥劝我回去,莫要着凉,我见不到他的人,岂能一走了之?

蹲在地上昏昏欲睡之际,一双织锦短靴停留在我眼前,我甫一抬头,便对上他复杂且带着探究的眼神。

他终是收了我的食盒,对我道了一声“多谢”。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晚我激动到丑时都未曾入眠。

第五日,他允我进了他的营帐。

我敛起平日活泼好动的性格,规矩地坐着,生怕惹他不喜。

空气沉寂了良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为何日日守在我的营帐前?”

我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低头呐呐道:“我、我心悦于你,所以.....想日日见到你。”

一旦错过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宫后,若是再想见他,恐怕难上加难。

他探究地看着我,目光沉沉,忽而嗤笑,“你竟有几分胆量。”

那日起,我可以自由进出他的营帐。

他执笔时我研墨,他看书时我掌灯。

略微昏暗的烛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融合着温柔的光泽落于他眉眼,这岁月静好的模样,让我愈发沉沦。

他终于不再对我整日板着脸,渐渐有了笑意。

他开始留我用膳,为我夹菜,那些全都是我爱吃的。

后来,他教我舞剑,是那招“伴影”。

秋狝围猎最后一日,我与他会面之时,询问他对我是否滋生了些许情意。

他怔愣片刻,语重心长地劝我好好想想,是否错把感恩当成了爱慕。

他为我理了理额前被微风拂乱的人碎发,随即执起我的柔荑,将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放于我的手心。

“若你想明白了,便拿着它前来找我。”

回宫后,我天天将那枚玉佩拿在手中摩挲把玩,睹物思人。

其实哪里还需要回去细想,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确定我的心意。 

机会很快便来了。

那日,父皇举办了一场国宴。

我盛装入席,紧随于父皇下首。

他随众朝臣向殿上行礼,瞥见我时,似是怔了一瞬,随即垂首敛目,叫人再也瞧不清他的神色。

我一时有些担忧,相处那么长时间,我竟如此疏忽,还不曾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他可会怨我对他有所隐瞒?

我开始心不在焉,宴会上众人说了什么便再也无法入耳。

中途他离开席位,我赶忙找借口离席跟了过去。

烟月湖旁,我满心欢喜地拽着他的衣袖告诉他,我心悦于他,不同于感恩,是真真切切的爱慕。

他却拂袖挥去我的手,拉开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冷冷地嘲弄道:“公主莫要再戏弄微臣。”

未等我解释,他便又自顾自地说:“微臣,从未对公主有过男女之情。”

我看着他离开时清冷的背影,只觉心口憋闷得几近晕厥,难道那些时日的深情,终究是错付了么……

那便是我二人婚前最后一次会面。

父皇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单相思的处境,下旨将魏乾招为驸马。君无戏言,他无从抗拒。

只是如此逼迫于他,恐他会对我愈发厌恶罢。

大婚那日,他不曾与我圆房。

我开始日夜忧思,每日睡得都不甚安稳。

秋芜见我形容憔悴,便为我新换了一种熏制衣物的安神香。

那香料功效确实非凡,我便也这样熬了过来。

可我忍不住会想他。

我开始主动去找他,对他百般讨好,他却从不肯接受我的心意。尤其是我拉秋芜去教坊司学习御夫之术那日差点发生意外后,他对我愈发疏离。

后来我才得知,他竟是爱上了秋芜。

芸瑾姑姑告诉我他欲纳秋芜为妾时,我正在厨房做他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蒸笼应声而落,我跑去寻他,却看到他与秋芜在桃花树下互诉衷情。

他说:“芜儿,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彼时他眉目含情,温柔缱绻,她巧笑嫣然,娇羞不已,二人看起来真是顶顶的般配。

芸瑾姑姑见我几欲站不住,忍不住呵斥两人。

他见了我,不卑不亢地朝我拱手行礼。

可他随即吐出的话如同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我的心头。

他说:“臣与芜儿两情相悦,还望公主成全。”

我愈发觉得自己前些日子对他的一厢情愿颇有些可笑。

我终是死了心,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明日,我便去求父皇赐我二人和离。”

可第二日一早欲要出门之时,我却发现他已将我软禁。

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他只是怕父皇得知他的行径惩罚于他。

可我终归是错的离谱。

午时侍卫轮班之际,在芸瑾姑姑的掩护下,我换上丫鬟的衣服趁着他们不备偷偷从小门溜了出去。

我费劲心思入了宫,却只等到了父皇的死讯。

彼时景阳宫乌压压聚集了许多人,我越过他们冲进内室,看到父皇阖着双眼平静地躺在御床上。

我悄悄走近,小心翼翼地轻声唤他,一遍又一遍,他却从始至终不愿回应。

泪眼婆娑中,我想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不愿睁眼看我,却被一旁的叶峥拉了回去。

“公主,”他眼里含着满满的担忧,轻声对我说,“不可御前失仪。”

我瘫坐在地上,看见御床前跪着的刘公公,他那张平日里笑眯眯的脸因为悲痛而变得过分扭曲,他对我垂泪道:“公主节哀。”

节哀……可我没有父皇了,我要如何节哀?

那个幼时会抱着我举高高的父皇、那个会在我难过时扮鬼脸逗我笑的父皇、那个会笑眯眯地揉着我的脑袋说无论受什么委屈都替我出头的父皇,他再也回不来了。

悲恸自心中满溢而出,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决定留在宫中为父皇守灵。

可当晚大皇兄便带人抄了未央宫,将我打入了天牢。

太医的话历历在耳:“公主衣物上的熏香,与先皇每日必食的丹药相混杂,乃为剧毒。”

怨不得那段时日,魏乾每日上早朝时总询问我要不要与他一同进宫。

我原以为他终于开始关心我,怕我一人在公主府寂寞,便想带我同父皇叙叙旧……

原来从始至终,我只是一枚用来弑君的棋子。

那几日,我一直环抱双膝蜷坐在牢房的角落,怔怔然望着地上铺着的苇草发呆。

天牢里阴暗潮湿,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腐臭味。

我看到众多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牢犯,个个面色枯槁,眼神黯淡无光,像是已经失去了对生的渴望。

我又何尝不是这其中一员?

众叛亲离,身陷囹圄,前途渺茫。

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笑话。 

于是,我拿出藏了许久的碎瓷片,狠狠划破了手腕。

温度自我体内缓缓抽离,昏昏欲睡之际,我看到远处似有火光闪烁。

人声嘈杂间,身体似乎被谁小心翼翼地托起,随后他轻声呼唤我的名字:“阿昭,阿昭……”

“阿昭,你在想甚么?”

我回过神来,呆愣愣地瞧着他。

当初,便就是这幅美若冠玉的面孔,惹得我对他念念不忘。

却不想,也正是我的痴心害死了父皇。

魏乾,褚乾……

我想起幼时无意间翻阅史官撰写的文书,父皇为登上皇位所弑的前朝皇室,便为褚姓。

不曾想,我生来便与他有这般纠葛。

只是如今,他这般惺惺作态,又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没甚么。”

我伸出手接起窗外飘落的二三雪花,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底泛起无尽的迷茫。

他自身后环抱住我,轻声与我商量:“阿昭,近日我便令礼部择选良日,为你举行封后大典可好?”

封后大典……

秋芜她,终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么……

“好。”

腊月三十,封后大典。

他说,大典与除夕夜凑与一起,喜上加喜。

“阿昭,这样所有人便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那日前夜,他异常高兴,我邀他在沁芳亭共饮梅花酿,他竟也由着我。

他平日,是最不善饮酒的。

酒过三巡,他似是有了些醉意,双眼迷蒙地靠在我肩上:“阿昭,我好生欢喜。”

我淡笑着描摹着他的眉眼,诱哄着他:“我近日向春喜新学了一支剑舞,舞给你看可好?”

“好。”

我抽起侍卫腰间的剑,舞起了那式他曾教过我的“伴影”。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那时他说:“剑如影,随敌形,方能一招毙命。”

此时,剑亦如影,随我形。

一式舞毕,我眼眶中已满蓄泪水,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听到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阿昭,把剑放下,好不好?”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想要上前夺下我手中的剑。

“魏乾,我累了。”

我挥起手,继而便听到利刃划破颈上血肉的声音。

“不要!”

魏乾,我不愿再与你有任何干系了。

父辈的历史已然翻篇,如今你既已得到想要的一切,唯愿来生,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褚乾番外

我是前朝太子,甫一出生,便被灭了国。

我想,大抵我生来的任务便是为了复仇。

齐霆灭我族门,夺我家国,我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

于是,我蛰伏十八年,一夕之间改头换面,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入了朝堂。

我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如一潭死水,却不想竟为区区一名侍女泛起涟漪。

秋狝围猎那晚,我因不喜夜宴人声嘈杂,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却阴差阳错从刺客手中救下了她。

彼时她如一只白白软软的兔儿,紧紧箍住我的腰身,乖乖窝在我的怀里。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依靠的自豪感。

说来竟可笑,那是我第一次与女子亲近,心下竟有些悸动。

自此她便日日前来同我亲近。

她眼神中的欢喜不加掩饰,我知道那是一种名为爱慕的感情。

可我不能,亦不敢回应她。

我是刀尖上舐血之人,这一路走来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我不愿将她搅进这滩浑水之中。

可是大抵身处深渊的人,总是向往光明的。

她如此天真可爱,每每看向她清澈纯净的眼睛,我便忍不住想要亲近她。

我默允她入了我的营帐。

她如一束光,照亮了我暗黑无边际的夜。

有她在身旁,我莫名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她为我研墨,为我掌灯,每每我看书之时,她便偷偷盯着我瞧。

她真是好骗,我已是状元,哪里还需要温书。

实则我一直心不在焉,那书亦从未翻过一页,只是享受她将目光全部放在我身上的感觉。

如若时光静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我二人分别前一日,她满心期待地问我,心中可有她。

她如此率真直白,我看着她的脸,再也无法否认对她的感情。

可一时却有些不自信。

她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真切切地想与我共度余生?

我让她回去好好琢磨自己的心意。

如若下次见面她依然坚定地选择我,我便将她留在身边。从此以后无论前方有何险阻,我定然对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是齐霆的女儿……

宫宴之上,她头上的翡翠水晶步摇晃了我的眼,亦刺痛了我的心。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回府后,我开始饮起了闷酒。

我将话说得如此狠厉,她此时定然是在偷偷难过罢。

颓废了几日后,宫里那位遣人亲自上门颁了一道赐婚圣旨。

我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婚后我不敢越雷池半步,因我确实无法保证可以对她负责,更怕她得知我阴暗的计谋,会忌恨于我。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她却是灭门仇人之女,我亦不能向她表露出丝毫的情意。

每每想到这些,我便心痛难忍。

本以为秋芜会看好她,没想到她竟为了学习御夫之术,拉着秋芜进了教坊司。

我匆忙赶到时,她已被哄着喝了许多掺了春药的烈酒,不停地扒着自己的衣裳。

是她昔日的侍卫叶峥救下了她。

叶峥恨恨地瞪着我,嘱我照顾好她,还威胁我若是再惹她难过,便将她带回宫中。

同为男人,我能看出他眼底对她浓浓的情意。

我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于是他走后,我借口为她解去药效,在她混沌之际要了她。

进入她的那一刻,我空荡荡的心才得到了满足。

事毕,我却又暗自唾弃自己。

褚乾啊褚乾,你可真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我更加不敢面对她。

时隔不久,心腹告诉我,义父或有二心。

义父曾是父皇的幕僚,齐霆造反后,他便想方设法混入新朝潜伏多年,又暗中将我抚养成人。

曾几何时,我以为他对父皇是忠贞不二的。

可我还是太过自信,一个一无所有的前朝太子,又有何资格得到他的庇护。

想来,他不过是想利用我,得到那张龙椅罢了。

可我羽翼尚未丰满,又如何与义父匹敌?

我唯恐义父抓住我的软肋,以她威胁与我,便找到秋芜共同做了一场戏。

秋芜本是我安插在齐昀身旁的一枚棋子,奈何齐昀有着特殊的癖好,每每拿侍女的性命取乐。

一次,秋芜侥幸逃出之际恰被她撞见,善良如她,便出手相救。

只是这一出手,齐昀的秘密便被传了出去。

齐霆为堵住悠悠众口,罢了他的储君之位。她由是得罪了齐昀。

每每思及此,秋芜便深觉对不住她。

秋芜向我请求,此事一成便将她送走,保她下半生安稳无忧。

可我已然离不开她了……

她看到我与秋芜故作亲密的姿态,竟信以为真,要进宫去求齐霆赐我二人和离。

我心底泛起无尽的恐慌,齐霆已是将死之人,她这一进宫,必会知道真相。

若她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将她软禁在了公主府。

可我还是低估了她的能力。

她终归是用计在我眼皮底下入了宫。这一去,便被齐昀压入了天牢。

得知这个消息,我心急如焚,计划不得已也提前了许多。

三日后我便匆匆忙忙举兵围宫。那日,我让人在外头放火,趁乱截走了她。

“阿昭,阿昭……”

她腕间鲜血涌注,害我慌了神。

费尽艰辛将她从鬼门关拉回后,我给了她喂了一枚忘尘丹。

这真相,是万万不可让她记起的。

“且将她送出宫去调理一段时间,忘记这段悲伤的过往。待我忙完了宫内之事,便去接她回来。”我这样想着。

她走后,我殚精竭虑,心无旁骛地一步步收网,终于找到机会铲除了义父,巩固了政权。

可我万万没想到叶峥会在半路将她劫走。

成功复国之后,我不顾朝中尚且散乱的局面,派了众多兵力去寻她,可那些侍卫相继回来复命,均说不曾打听到她的下落。

阿昭,你究竟在哪里?

每每我孤身登高远眺,望着掌握在手中的大好河山,心中便愈加空虚。

此情此景,合该有一人与我共赏。

而那个人,如今已不在身侧。

我终日恍恍惚惚,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这宫闱之内。

即便我已报仇雪恨,可是没了她,我往后活着又有何寄托?

我绝望地以为余生便似这般般黯淡无光了,直到有一天,侍卫回禀我说打听到了她的下落。

可她已认别人做了夫君。

我踌躇于大门前,不知如何进行我二人重逢的开场白。

她是否已经完全忘记曾经那些悲伤的过往?

猝不及防间,她就这样打开了门。

我愣愣地盯着她瞧。

她的眼睛一如初见那般清澈纯净,不染污尘。

“这位公子,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忍住鼻间酸涩,若无其事地与她谈话。

其实我好想上前抱抱她,揉揉她的脑袋,问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可是我不能,我告诉自己,此事不可心急,须要慢慢来。

可她对我终归是心存防备,我似乎吓到了她。

这样下去我们究竟何时才能在一起?

于是,救她那日,我故意丢下了那枚玉佩。

我既盼着她记起,又盼着她永不记起。

没想到上天竟如此眷顾与我,她想起了那些我二人之间的甜蜜时光。

叶峥约我林中攀谈那晚,我看到了她藏在树后的衣角。

于是,我故意激怒叶峥,避重就轻,丝毫不提我曾做下的恶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看似是对叶峥解释,实则,我只是想让她听到我的心意。

阿昭,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

她顺理成章地误会了叶峥,我便迫不及待地带她回了宫。

人总是这般贪得无厌的,她和江山,我都想要。

在我锲而不舍的关怀下,她终于对我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开始温柔小意,每每与我共话长更。

天知道那段时日,我有多么开心。

可是好景不长,她终归是知道了秋芜的事。

那段时日秋芜身体渐垮,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日日让侍女请我前去看她。

“你为何不愿遵守约定放她离开?”她愤怒地瞪着我,想必是恨极了我言而无信的作风。

为何不愿?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我这样回答秋芜,实则也是在说服自己。

她是我的妻子,所以她必须、也必然要留在我身边。

秋芜狂笑了起来,那笑声无比刺耳,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坤宁宫。

“你这样阴暗的人,又怎么配和她在一起……”

我发了疯地找些事情做,企图忙碌起来,忘掉耳边的梦魇。

秋芜大限将至,我开始准备封后大典。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与她,合该是要站在一起的。

可她开始质问我,质问我为何在宫里藏了一位皇后。

“阿昭,莫要闹我了。”

我心绪如乱麻搅在一起,不欲向她解释,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那晚,她不让我碰她,背对着我默默地哭。

我看着她抽动的肩膀,伸出欲安抚她的手终是缩了回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她睡着后,我又支起身来看着她的脸,摩挲着她哭肿的眼儿和皱起的眉头,一时心疼得不行。

阿昭,你再等等,等我理清思绪,等我想到一个你可以接受的解释,等我光明正大地与你携手站在众人面前。

可她此后对我愈发冷淡,我二人的关系也因此降至了低谷。

每每她对我冷眼相待,我便会想起曾经她要与我和离的场景,心下便恐慌不已,害怕如同从前那般失去她。

于是我搬离了思昭殿,再也不敢见她。

每日入夜之后,我又会偷偷潜入她的寝殿,默默注视着她的睡颜,以慰相思之苦。

那段时日,她肉眼可见地瘦了。

焦灼之际,秋芜找到我,说已经想通这一切,虽心下仍然记恨于我,但更希望阿昭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我见她言辞恳切,又确实别无他法,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

于是,我同意她前去当说客,抚平阿昭的愁绪。

不知她二人聊了些什么,那天阿昭让春喜来请我,竟主动要与我和解。

那日之后,她对我的态度也转变了许多。

她更加温柔小意,柔情似水。

我们的关系恢复到了当初那段最甜蜜的时光。

可我还是隐隐约约觉得抓不住她。

我迫切地想要她为我生个孩子,想必有了孩子,她的心才能完完全全属于我。

我努力了许久,却毫无动静。

太医说,她曾受过极大的情绪波动,忧思过度,再加上曾服用过忘尘丹,因此身心受损,再难受孕。

我安慰自己不用着急,只要诚心诚意,上天总会赐给我们一个孩子的。

可意外总是出现得猝不及防。

她还是发现了那处禁地。

我慌得出了一身冷汗,故作轻松地为她剥起荔枝,企图借此让她转移注意力。

可我的担忧似乎只是多余,她确实对此事并不感兴趣。

此后,我试探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没有任何异样。

我以为,我终要等到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阿昭,近日我便令礼部择选良日,为你举行封后大典可好?”

“好。”

可我没想到她竟是怀了心思的。

封后大典前夜,她邀我沁芳亭共饮,灌了我许多酒。

混混沌沌中,我在心满意足中沉迷,不知今夕何夕。

“我近日向春喜新学了一支剑舞,舞给你看可好?”

我怎生如此蠢笨,竟未曾细想她何时得知了春喜会武这件事。

看着她挥剑舞起那熟悉的一招一式,我心底凉了一片,瞬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昭,把剑放下,好不好?”

她泪流满面,仿若解脱般对我说:“魏乾,我累了。”

她终是知道了。

“不要!”

刺眼的鲜血飞溅,如同艳丽的红梅般四下散落,渐渐浸入白茫茫的雪地之中,红白分明。

“阿昭!阿昭!”

可她已不愿开口应答。

我的爱人,于那个雪夜自刎在我面前,香消玉殒。

此后,再无人与我共话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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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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