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樟树下
文/石清华
一棵樟树,长在两河中学教师宿舍旁的高坡上。树冠直径十米,树蔸周边做成圆形花坛,石桌、石凳、石条椅绕坛,冬暖夏凉。这是一棵蓬勃生长的樟树。
傍晚散步回来,七点多钟了。各处的灯光聚集在体育场边樟树前的看台上,把一群闲扯的爷爷奶奶的脸捏得变了形。
李老巴子(老太婆的方言)猪肝色的脸宛如一块满是褶皱的抹布,任你怎么拉扯、涂抹,那褶皱总是顽强地挂在脸上。她亮起了鸭公般的嗓子:“俺家的长平就是书教得好,但懒得很,回到家里什么事也不干。俺一天‘双抢’搞了回来累得迈腿都没有力气,他坐在屋里动都不动一下,还等俺给他做饭吃。俺说俺死了你怎么办啰,他说再去找个老巴子,我说你恁么懒,哪个要。”
风韵犹存的钟奶奶,想来年轻时还颇有几分姿色,阳光似乎也很眷顾,在那光鲜的脸上没做上多少记号。她的老公才是真正书教得好的,无论走在哪里,皆昂首挺胸,底气十足,但从不张扬,十分低调、待人和气。他的老婆老钟说话却粗声大气、直来直去,得理更是不肯让人:“李老巴子,你的老头子伟大啦。书教得这么好,在学校里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又有你这个勤劳的老巴子,我们这里没有人能和你比哟。”
“老钟,只要男的不嫖不赌,女的不懒不偷人,就是很好的。”
“你偷人了会告诉你的长平吗,你的长平嫖女人了会告诉你吗?真是蠢得要死,两个憨宝,难怪长平把书教不好的。老李,以后别说大话、吹牛皮,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谎话。”
“俺的长平就是好,俺没有退休工资,他就是俺的靠山。”
李老巴子的声音小了许多,惹得月光从枝繁叶茂的樟树间钻进花坛,偷听人间花絮。
“我老钟有次与李老巴子打花牌时,老徐七撩,顺手摸了个五字。老徐说‘老李帮我看看,打哪个字呢?’老李看了看说:'老徐,个子不差,你打五字拿七撩,打七字拿五撩,看你拿哪一个撩。’老徐说去他的,打五字拿七撩。”
“和牌了都不知道,这么憨还打什么花牌呢?即使家里有印钞机,长平也忙不过来呀。”
“俺就是憨点,还不是和你晒一个太阳。”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偶尔有人插科打诨、半真半假,令人哭笑不得。扯来聊去,似乎揭示了一个谁都知道的真理:“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些婆婆妈妈们,东拉西扯、信马由缰,好像只聊了一会儿,学生已经放学。待回家时,已经十点半了,不由得叹息:时间的伸缩性也太大了。有时度日如年,而人生却是弹指一挥间。
有次去澧县走亲戚,本来三十分钟一趟公安跑澧县的客车,三十分钟已等得心急火燎、读秒如日。怎么还不来呢?也许疫情期间会有所延迟,或是当班客车被征用了吧。亲戚那边三五分钟催一次:“怎么还没来?”
一小时后,无论如何也没耐心等了,六十几公里,骑摩托也只要一个多小时。也许刚骑车,客车就来了,但不再等了。这可能是我感觉最漫长的一段时间。可有时又觉得转眼之间,已为陈迹。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刚过而立之年,与同住在这棵樟树旁的当地文豪甘老师成了好邻居、好朋友。本是数学老师的我受其影响,拿起了不大听使唤的文笔,雄心勃勃,试图利用业余时间,干一点写作方面的事情,相信会有收获。有了这一想法,便打听本镇在这方面有些爱好、追求的朋友高勇、童令仪等。时常相聚在甘老师房前的这棵还不是很高大的樟树下,公推甘老师为两河文学社的盟主。
那时都有各自的工作,大约也是各自单位的主力干将,忙得不亦乐乎。很难挤出时间聚一聚,终于在一个仲夏之夜的九点左右吧,齐集在甘老师门前如伞盖般的樟树下。轻轻的南洋风把椅子扫得如磁铁一般,坐上去凉凉的就不想走。
我们四人围坐,当地文学大师甘老师介绍:“两河中学的石清华老师,紧挨着我住,我们两家的关系很好。他先教数学后教语文,知识较为全面,有兴趣关注写作。”
高、童两位朋友双手合拢:“幸会、幸会。”
听甘老师说他们两位有较深厚的文化功底,立志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走下去,已经在行动。我没什么本事,也许比一般人多认识几个字,便有些看不起别人。但对有本事的无论什么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立马站起来还礼:“能认识你们两位,很高兴,我想我们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大家自报家门,他们两位商品粮户籍,住在街上,电子元件厂、医药公司,都有很好的工作单位。我自惭形秽,但也不怕亮丑:我祖宗八代农民,上溯几代都是文盲。侥幸“跳农门”,也只当了个穷教书佬。短暂的静默后,乖巧的小童从身边的熟人找到了话题:“石老师,我的邻居木子老师在你们学校,你认为她的文化水平怎么样?”
“她不是中学的,是两河小学的老师,文化水平还可以。”
我虽然认为她如不是凭商品粮户口安排工作,是肯定考不出去的,打心底有点看不起。但既为同行,就不能贬低别人,可要真心赞扬又于心不忍。
“她可以到什么程度?”
“会读a、o、e,认识1、2、3。”
“哈哈哈。”
话匣子打开,就像开闸的洪水,奔流不息。高、童说他们知识青年下乡割麦子把手打出了水泡,水泡破了之后再握镰刀时钻心地疼。晚上打麦子辛苦了,倒在麦草堆上就睡,尽管都是二十岁左右、血气方刚,但男不谈情、女不说爱,男欢女爱似乎是块不敢涉足的禁地。每天劳动后都去找生产队的会计核对,是不是把今天的劳动记上了。如果记掉了,哪一天凭这个工分薄子的记录返城参加工作,那就是个很大的麻烦。他们说下乡时起早摸黑、饭菜难吃、劳动辛苦、寝食难安。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段岁月,终生不忘。他们说的这些,与我儿童少年的苦难、“双抢”玩命的青年前段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那也许是人间的炼狱吧,令人刻骨铭心。
说到这些,很自然地谈到叶辛的长篇小说《蹉跎岁月》,也就言归正传了。
猜测文学起源于劳动,人们吃饱了肚子,休息时便回味劳动时的场景,于是将其刻在石壁或人们常用的器物上,从此世界上就有文字,继而又有了文学艺术。
畅谈甲骨文、篆书、隶书、行书、楷书,先秦散文、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戏说家乡的文学大家,尤其是晚明的“公安派”。从“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到“竹篮提笋母偎儿,稻草扎秧父抱子”,各人把自己所知的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倾其所有。可能夜深人静吧,大家的说笑吵醒了树上的鸟,鸟儿们扑棱棱地扇动翅膀,叽叽喳喳地歌唱起来。
“哐当”一声巨响,高坡下硕大的铁制校门轰然洞开,放入了初升的旭日,红红的朝霞涌进校园,也照亮了樟树下的我们。
(2020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