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六年,谢玉言还是对我恨之入骨。
他杀回都城,囚禁我的阿娘和弟弟,只为逼我现身。
阿娘癫狂大笑,【她啊,你出事的那晚,她就带着金银财宝跑了,哀家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本就是花楼出身,也许现在正睡在哪个野男人的床上吧。】
传令三军,活捉崔珍珠者,封侯赏爵。
可是他们谁都活捉不住我了,
我早就死在了他流亡的那夜。
……
谢玉言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杀进都城时。
宫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我的阿娘正拉扯着小皇帝谢玉和准备从暗道逃离。
全然没有一丝太后的端庄。
撅着屁股往里挪动。
谢玉言冰冷着脸长剑架在我阿娘的脖间,冷声道,【太后娘娘你要去哪?】
他从前白面儒冠,温文尔雅,现下身上多了几分匪气。
我乌黑着嘴唇,浑身被箭矢扎的像刺猬一般,努力伸着脖子往前。
期待着谢玉言一剑贯穿我的阿娘,为我报仇。
【太后娘娘,交出崔珍珠,朕便饶你与这昏君一命。】
我有些难过,谢玉言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阿娘先是一愣,忽而笑了。
【她啊,你出事的那晚,她就带着金银财宝跑了,哀家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本就是花楼出身,也许现在正睡在哪个野男人的床上吧。】
胡说!全是胡说!
明明是她将我扣押,将我当成活靶子,万箭穿心。
谢玉言捏着长剑的手渐渐发白,他好像真的信了,信我将他抛弃。
身后,那密密麻麻身穿铠甲的将士传来震天的吼声,【活捉崔珍珠者,封侯赏爵】
活捉我?
我的心口一阵刺痛。
对啊,他该怀疑我的,毕竟活着的时候,我这颗心总是向着阿娘的。
我与阿娘阿爹住在水乡江南。
阿爹是个书生,教着三五学生。
阿娘是个贤惠至极的女子,打理家务。
可是突然有一天阿娘失踪了,没多久皇帝昭告天下,得一美人,封为淑妃。
那画像上的女子分明就是我阿娘。
我拉着阿爹要去皇宫要回阿娘。
阿爹却胆怯了。
整日也不教书,只与酒为伴,怨天尤人。
在一日傍晚从酒馆回家的路上,淹死在荷花塘里。
捞上来时已经泡浮囊了。
我卖了家当,将他安葬,那年我十岁,坟前,我发誓会将阿娘带回。
都说都城在北方。
我一路向北,风餐露宿,吃尽寻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头。
朔雪来临,我在长街上被冻的奄奄一息时,我只想着带阿娘回到家乡。
也许她也在陌生的地方受尽委屈。
我不能像我阿爹一样懦弱。
后来,白天我去码头同男子一般扛货,夜里则在青楼里为姑娘们浆洗衣物。
姑娘们让我好好保养,去挣快活钱便是,何苦抛头露面干苦力。
我只是摇头。
问急了我便说我要去皇宫里。
她们都笑我痴人说梦。
我没有。
我只是想带回我的阿娘。
她为我绣的珍珠手帕还未完工呢。
我也算命好,东街李员外家被选入宫的女儿暴毙。
得知消息,我花去所有银两,买下入宫名额。
入宫那日,云彩斐然。
我跟在队伍最后,将头深深埋下。
管事嬷嬷拿着名单喊我们上前一一问话。
【李明月,李明月。】
数遍,我才想起如今不叫崔珍珠了。
学着旁人的姿势向嬷嬷行礼,却因实在怪异,引得旁人嘲笑。
嬷嬷并未斥责,却在我抬起头来时,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大手一挥将我派去冷宫做个扫洒宫女。
冷宫里就连宫女都是低人一等。
吃的是冷菜馊饭,还要挨那些发疯嫔妃的厮打。
只有祥嫔会盯着我出神,她说她能帮我一步登天,只要日后我能救她出去。
我摇了摇头,我说不要,我只想要我阿娘。
她骂我是个死脑筋。
可还是帮了我一把。
她让我于八月十五去坤宁宫,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与谢玉言就这样面对面的撞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见我似是十分熟稔,却又极度克制。
我瞧着他衣着不凡,丰神俊朗,跪答,【奴才是冷宫宫女李明月。】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趁着皎白的月色,我见他好像红了眼眶。
【好像做梦一样,母后,天亮了,您还会在吗?】他喃喃低语,诉尽柔肠。
原来也是个和我一样没有阿娘疼爱的人。
只是他比我铁石心肠,转身就走,即便背影落寞异常。
我跌跌撞撞回了冷宫。
祥嫔问我是否遇见了谁,我说不曾。
她好像比我还要失望。
可是东宫的旨意传到了这里。
太子谢玉言正在找一个叫做李明月的宫女。
祥嫔忙不迭的将我推出去,同我耳语,【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可我不曾答应过她什么。
原以为谢玉言与他那抢走我阿娘的父亲是一路人。
没成想他却待我极好。
他总是倚在廊下,轻声唤我明月,问道,【江南的荷花是否亦是浓淡相宜。】
我不知道。
我对荷花池最后的印象只有我那死去的阿爹。
我趁着谢玉言不在,从狗洞爬出偷偷来到阿娘所居的宁安宫。
门内传来关不住的欢声笑语,这些都在叫嚣着阿娘不曾想起过我。
一时失神,我竟失手推开宫门,大喇喇的跌落在众人眼前。
阿娘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呵斥道,【大胆奴才!】
我的手蹭在粗糙的石板上,刮掉一大块皮肉。
这痛算不得什么,看见阿娘对我陌生凝视的目光才刺痛我的心脏。
明明我们长得如此相像。
可是她有了新的孩子,就记不起那个江南苦苦寻找她的小珍珠了。
我一声阿娘梗在喉头,无法出声。
不能喊,喊了我们都得死。
只能死死攥着拳头,咽下血泪,【娘娘,奴才知错了,知错了。】
她见我抬眸时只有一瞬的慌神,却又不耐烦的摆手,【拖出去,打二十大板长长记性。】
从前我就算玩闹时被芦苇划伤一点儿,她都会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
现下却要用二十大板让我好好记牢宫规戒律。
二十大板,几乎要了我半条性命。
谢玉言找来时,我只剩一口气吊着。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未来得及换下,疾声高呼,【明月,明月,太医!】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失了分寸。
等我醒来已趴在东宫的床上。
【为何去了宁安宫?】他放下药碗屏退左右,又低声问询,【为何?】
【只是迷路罢了。】
【迷路?什么样的路能让你从东宫绕去宁安宫?】他并不似从前那般好说话,而是步步紧逼。
【殿下想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与他顶起嘴来。
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安稳吧。
竟让我一时忘了身份,【奴才失言,还望殿下责罚。】
【罚?如何罚?如淑妃一般再打你二十大板,让你一命呜呼?】谢玉言苦笑道,【疼不疼啊?】
他的笑,总是很苦,很勉强。
好像这个人不曾真的开心过。
谢玉言离开后,阿娘却过来了。
她没有带着她的孩子,没有带着奴仆。
安静的坐在我的床边,与我对视。
【你是珍珠?】许久她才哑着嗓子说出这句话。
我负气般的撇过头。
阿娘却掏出那半拉珍珠帕子,【你不是珍珠怎么会有这个。】
帕子大概是行刑时从我怀中掉落。
【珍珠,阿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陛下在街上撞见我,便强行将我带走,我若不从,便要杀了你与你阿爹。】她捏着帕子,哭的泣不成声。
【可是你有了孩子。】我咬着唇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我没有孩子,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生存,谁能护住我!】
对啊,她是皇帝的淑妃。
不是江南水乡崔秀才的娘子,崔珍珠的阿娘了。
我强撑着身子,拉着她的手,【阿娘,这里这么危险,你同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她却推开我的手,【走,哪有那么容易。】
【珍珠,我瞧太子殿下倒是待你极好。】她反手擦干眼泪,如慈母一般与我闲话家常,【若是有了什么心思,也不要委屈了自己,有阿娘为你做主。】
【没有,殿下对所有奴才都很好。】
连小莲失手打翻茶盏,茶水泼在他的身上,他也不会让小莲去挨板子。
【不一样,他待你是不一样的。】她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纤纤玉指轻抚我的脸庞。
手如嫩葱。
而我的手糙如树皮。
【珍珠,你的脸就是你最大的资本。】
阿爹说过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更何况,我与谢玉言本就是云泥之别。
我又不是真的明月,怎么与太阳同悬天际。
高悬的太阳也不会掉入泥潭去找河蚌里的砂砾。
她似乎察觉气氛不对,敛了敛神色,【珍珠,等你玉和弟弟有了出息,阿娘就能同你相认了。】
那又是哪一天?
我没问,她没说。
这张脸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伤好后,我又去了趟冷宫。
祥嫔见我笑意盈盈。
【本宫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张脸到底怎么了?】我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