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课文《大青树下的小学》的写作秘密:隐伏作者曾批判过的技法

文学私秘 2023-09-10 21:19:21

《大青树下的小学》是三年级上册语文教材中的一篇课文,作者吴然。

目前的部编本教材,对吴然颇为青睐。

在现实题材的课文中,目前的小学教材里,吴然的作品肯定是名列前茅,甚至是名列榜首。

吴然其它的收入教材的课文还有:《走月亮》(四年级上册)、《珍珠泉》、《抢春水》。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吴然在语文教材中受重视的程度,就像五、六十年代的杨朔、七十年代的浩然。

八十年代之后,能够反映现实的语文课文提供者,主要集中在吴然身上。

这显然是吴然的作品里有一种吻合时代、同时也匹配语文教材的内核的特质。

什么特质?

我们略微总结一下,有三种特质。

其中先说第二个特质。

而这个特质,正是吴然当年声讨的一种写作技法。

吴然生于1945年,他的处女作是发表于1973年《云南日报》副刊上的《海花》。此时,吴然28岁。

之后,他的作品源源不断,有刊登在《云南文艺》1974年第1期上的《“不务正业”辨》。

刊登在《云南文艺》1974年第3期上的散文《小树》。

刊登在《云南文艺》1974年第6期上的《要典型化,不要雷同化——学习革命样板戏创作经验札记》。

刊登在《云南文艺》1975年第6期上的《在“深入”上下功夫》。

刊登在《思想战线》1976年第2期上的《文艺创作要以阶级斗争为纲》。

《思想战线》是由云南大学当时编辑的一份思想研究刊物。

正是在这篇充满着时代风格的檄文里,有着日后吴然写作的核心主题处置策略。

《文艺创作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一文中,作者批评了一种写作模板:

——又譬如,有的人不去强调阶级斗争的普遍性,而要求文艺去突出什么边疆特点和民族特色,尽管作品中也有竹楼,有孔雀,有大青树,有艳丽的民族服装,但是没有阶级斗争,那就只能歪曲我们边疆的真实面貌和各民族的斗争生活,只能是‘无差别境界’、世外桃源的再版。——

作者在这一段话里批评的一种文风,主要是捕捉一种特别的情调,就是“有竹楼,有孔雀,有大青树,有艳丽的民族服装”,而这恰恰是《大青树下的小学》里出现的核心关键词。

可以看出,吴然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带着地域特征的核心关键词,对于一篇文章的至关重要的提拎作用,虽然他当时迎合时代的潮流而声讨了这些写作技法,但是一旦时过境迁,他便逆流而上或者叫顺流而下并炉火纯青地运用了他曾经抨击过的这种写作技法,写成了《大青树下的小学》这样的一类课文,而事实证明,这样的文章具有强大的生命活力。

这是《大青树下的小学》的一个重要的写作优点,就是抓住特色元素。

另外两个优点是:

紧扣时代主题。《大青树下的小学》这篇课文,扣准了民族大团结这个核心主题,用短小的笔触,立足一个管窥的单纯的视角,勾勒出边疆小学的短瞬的日常瞬间,一览无遗的却是一个时代引以为傲的大主题。

另一个优点,就是《大青树下的小学》符合文质兼美的教材收文门槛。

综上所述,《大青树下的小学》三个优点是:一是紧扣时代主题。二是抓住地域特色。三是体现文质兼美。

其实,《大青树下的小学》最初发表的时候,可以说是在藏在深山人不识,埋没在少儿读物的眼花缭乱、花里胡哨的世界里,根本无法彰显它的价值。

《大青树下的小学》最初发表的时候,标题叫《民族小学》,刊于《小朋友》杂志1986年第1期。

我们把原文拷贝在这里,可以发现今天课本作出了非常明显的改动:

原文:

早晨,从山坡上,从坪坝里,从一条条开着绒球花和太阳花的小路上,走来许许多多的小学生,有傣族小学生,有景颇族小学生,也有阿昌族和德昂族小学生,还有汉族小学生。他们的穿戴不同,他们的语言不同。可是,他们来到学校,就都成了好朋友。他们鲜艳的服装,把学校打扮得更加美丽。他们一齐向高高飘扬的国旗问好,向老师问好,向在校园里飞蹿欢叫的小鸟问好!

“当,当当!当,当当!”大青树上的钟声响了。

上课了,不同民族的小学生,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他们跟着年轻的女老师,用普通话读课文。老师读一句,他们读一句。他们的声音真好听!这时候是多么安静,连树枝都不摇动了,鸟儿都不吵了,蝴蝶们也停在花朵上,好像一切都在听小学生们读课文。最有趣的是,跑来了一只猴子、一只山狸,这些山林里的朋友,是那样好奇地看着小学生们读课文、画图画……当小学生们在大青树下跳孔雀舞、摔跤、做游戏时,也会招引来许多小鸟,甚至孔雀、马鹿和麂子。

啊,这是一所民族小学,一所南方边疆的民族小学。古老的铜钟,挂在大青树粗壮的枝干上。凤尾竹的影子,在洁白的粉墙上摇晃……

主要改动点如下:

一是人称发生了改变。

原文里一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民族小学。而纳入课文之后,把人称换成了孩子们的口吻,比如最后一节,把“这是一所民族小学”,改成了“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小学”。

原文中的“他们”,都模糊了身份,课文里改成了“同学们”、“大家”。

二是细节发生了改变。

原文中“他们的语言不同”、“他们跟着年轻的女老师,用普通话读课文。老师读一句,他们读一句”都作了删除。

对小学的具体的教学方式,删除任何可能有歧议的细节描写。

三是动物发生了改变。

这种改变,不能不说原作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叙事混乱与经不起推敲的尴尬。

下面细述之。

《民族小学》1986年1月发表,但是直到17年后,才被教材相中,收入在2003年出版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三年级上册》中。课文的标题被改成《我们的民族小学》。2018年进入部编本教材也就是今天的教材里,标题又被改成《大青树下的小学》。

那么,疑问来了,教材编写时,是如何记得17年前,发表在《小朋友》杂志上不显山、不显水的一篇小短文的?

显然是吴然的其他作品日益引起关注,而使得过去藏在深闺人不识的《民族小学》被发掘出来,纳入了教材队列中。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1月出版了吴然的散文集《歌溪》,这是他首次集结出版的作品集,集中自然不会有《民族小学》。

1991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吴然的《小鸟在歌唱》,收入了《民族小学》。集结的作品集,使得吴然的作品得到系统地展现,也给予教材选择有了摘取的机缘。

显然,吴然的作品里所带有的三个优势,使他成为小学教材适宜于用来映射时代特征的语文范本。

从写作技法来看,吴然的作品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可以说他从1973年开始创作的时候,就一成不变的潜伏于他的作品中。

这两个特点,也可以叫两个写作技巧。这技巧,有其普适性,但也有其局限性。

普适性,这使这种技巧,能够迅速效仿,用于文字写作。

局限性,是这种技巧,带有某种先天的缺陷,这种缺陷,是《民族小学》改成《大青树下的小学》的时候,必须进行修改的原因。

这两个技巧,就是:

一、把自然的关系,解释成情感的互动——人类的感觉层面。

表现在吴然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这一节:“这时候是多么安静,连树枝都不摇动了,鸟儿都不吵了,蝴蝶们也停在花朵上,好像一切都在听小学生们读课文。”

这是表现上课的时候很安静的一段描写,但树枝不摇,鸟儿不鸣,只是一个自然现象,与人为的上课时所需要的情境,没有因果关系,但文章却把这两个互不关联的现象,拉上了关系,意指大自然也知道人类上课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而有意配合人类,具有了善解人意的“万物皆备于我”的“唯意志性”。

原文中写到这里还不罢休,继续得寸进尺,进一步开始渲染神迹一般的校园奇观:

“最有趣的是,跑来了一只猴子、一只山狸,这些山林里的朋友,是那样好奇地看着小学生们读课文、画图画……”

2003版

这一句不可思议的违背自然现实的描写,在2003年教材版本中改成:

“最有趣的是,跑来了几只猴子。这些山林里的朋友,是那样好奇地听着同学们读课文。”

原文中的“一只猴子、一只山狸”换成了“几只猴子”。

现行的部编本在2003年的版本上,又回到了原文中的两个动物,改成了:

现行的教材

“最有趣的是,跑来了两只猴子。这些山林里的朋友,是那样好奇地听着同学们读课文。”

注意一下,原文为了表现山林里的小动物配合小学校的作息需要,描写一只猴子、一只山狸在寂静的校园里,关注上课时的学校动向,但作者还不满足,继续一鼓作气,接着添枝加叶,说下课的时候,吵闹的场景,吸引了更多的动物,作者写道:“当小学生们在大青树下跳孔雀舞、摔跤、做游戏时,也会招引来许多小鸟,甚至孔雀、马鹿和麂子。”

教材修改的时候,改变了原文的递进式的描写节奏,而是加入了一个“下课了”的时间概念,阻止了原文不断夸大的山林里的动物过于失控地掺合到人类的教学环境,按原文的写法,小学校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动物纷纷加萌,整个校园都快要变成“动物园”了,作为作者总不能夸大学校的可爱,而让根本没有关联的动物来参与到学校的美好氛围营造吧。所以,教材里改成了这样:“而下课了,大家在大青树下跳孔雀舞、摔跤、做游戏,招引来许多小鸟,连松鼠、山狸也赶来看热闹。”

与原文相比,修改过的课文里的句子是明显隔断的,略去了原文中的“也会招来”这样接榫上文而一溜顺延下来的连贯词,动物数量也作了删节,把“马鹿和麂子”给删掉了,而把原文中的前一句中的“山狸”移到后面来,其目的,正是修正原文里过分的将没有关联的两个事物“拉郎配”的写作偏颇,力求使课文能够更为客观性一些,而不至于让文章变成一个神话。

相比之下,课文修改之后,要变得冷静许多,没有突出自然界里的动物对人类学校的狂欢般的参与,看上去,课文要自然与真实得许多。回过头来看看原文,只会为作者追求超自然的夸大其辞而产生一种不适。

二、把自然的现象,解释成精神的关联——人类的知觉层面。

这个技巧,我们可以在吴然的《走月亮》中看到活灵活现的运用。为什么不在《大青树下的小学》中找例子,因为《大青树下的小学》这一篇课文,着墨于一种来源于感觉上的现实再现,文中的知觉层面的感触并不明显 。

《走月亮》是以意为主,也就是说从人物的内心所思所想,带动全文的谋篇布局。这篇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我仰起脸看阿妈的时候,我突然看见,美丽的月亮牵着那些闪闪烁烁的小星星,好像也在天上走着,走着……”。

其实天上的月亮与星星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在这种技巧的覆盖下,两者之间有了一种母爱般的牵连,也就是人类的知觉层面上的情感的关联。

这要比第一种技巧里的纯粹两个物(动物与学校)之间的感觉上的关联,明显地处于一个高维度的状态。

这种技巧,在吴然的散文里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

在他1974年发表的散文《小树》里也有这样的话:

“小树摇着可爱的枝条,欢乐地伸向太阳,快乐地向太阳起舞……小树当然还幼稚,但是,它迎着太阳,在天天向上,终究会强壮起来。……”

小树与太阳的关系,在作者的笔下,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关联。它完全是来自于人的知觉层面上的升华,理性高度上的拔揠。

这两种技巧,有助于形成文章的构架与立意,但也会造成某种人为干涉之后造成的呆板与刻意。现在看来,《大青树下的小学》的长处与不足,都取决于这两个写作技巧。

进入课文之后,教材编写者作了力所能及的修改,掩藏了作者写作技法使用时必然遭遇到的尴尬,但是,如果我们对照课文原文,仍然能够发现原文中是在哪一个环节上失控与游离的,但好在课文强行地把它拉回到能够接受的地步,而这也正是这篇课文与原作为什么会有较大的差异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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