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放下穆西海的那天,我抱着小猫绵绵坐了一夜。
它小小的尸体蜷缩在我的怀里,就像八年前被我捡到时那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手机在口袋里发出轻响,是负责治疗我的医生发来的消息。
【江中月小姐,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尽快决定,是否要进行人体冷冻?】
【你所患病症的特效药,目前根本没有能力研发,只有将你冷冻起来,等到未来特效药问世的那天再解冻,才能保留一线生机。】
在此之前,我已经拒绝了许多次。
然而这一次,我却毫不犹豫地回复了一个字。
【好。】
1
八年前,我的妈妈与穆叔叔各自带着一儿一女,重组家庭。
两人都有事业要忙,整日在外奔波,于是照顾我的重担便落到了穆西海的头上。
彼时我十岁,他十五,明明也还是个孩子,对我却格外细心关照,把我从干瘪的小豆丁养成了明艳动人的少女。
小猫绵绵正是我第一次到穆家那天,与他一起在外面捡到的。
绵绵很乖,从来不乱跑,大概是因为流浪过,就算受伤了也不怎么发出声音,总是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上周我要去医院复检,住院大概一周的时间,因为保姆请假回家,便恳求穆西海帮我照看它。
可现在我出院回来,看到的只有绵绵的尸体。
它被关在了卫生间内,缩在狭窄的缝隙里,身体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我的小猫,是被活活饿死的。
我抱着它,一时之间竟有种不知为何存在于世的茫然。
这时,客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一身赛车服的年轻男人踩着微熹的晨光走了进来。
他见到我的样子,蹙了蹙眉,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你还没有把这猫送走?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穆西海的性子向来桀骜不驯,叛逆又不服管教,唯独在遇到我之后,开始变得成熟起来。
他说自己有了妹妹,不能再那么莽撞,原本的叛逆少年,因为肩上突然多出来的责任,一夜之间长成了小小的男子汉。
曾经连泡面都泡不好的人,就因为我宫寒,硬是练出了好手艺,煮的红枣粥绵软香甜。
一起赛车的朋友笑话他,他也不以为意,怕我被同学嘲笑,去接送我上下学时总要取下自己的耳钉和项链,换一身清爽干净的学生打扮。
八年的朝夕相处,让我无法自制地对他动了心。
他是我的哥哥,但我们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啊,我喜欢他又有什么错?
可是当我藏在书桌夹缝里,写给穆西海的情书被发现时,他却罕见地冲我发了火。
“江中月,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把你当做妹妹,我们是兄妹!你怎么能这么恶心?”
“我之所以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妈妈嫁给了我爸,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你对我来说根本什么也不是!”
“立刻停止你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从此之后,穆西海明显开始疏远我,连家也不怎么回来了。
那时候,我还沉浸在他过往的温柔里没有醒来,仍旧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他,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垂怜。
结果等来的,却是穆西海要与凌家小姐凌绘心联姻的消息。
两人高调宣布了婚事,然后便经常一起出席公共场合,在所有人面前张扬地炫耀他们的爱情。
穆西海对待凌绘心,就仿佛之前宠爱我那般,只是更多了超出兄妹关系的亲密。
他们在众人的起哄下拥抱,在广场的喷泉前牵手,在摩天轮的最高处接吻。
即便如此,我心中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万一,万一他们只是商业联姻,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呢?
直到亲眼见到绵绵的尸体,才将我从这荒诞不经的梦境中拖出来,跌入冰冷的现实之中。
见我没反应,穆西海又道:“我说过多少次了,绘心她对猫毛过敏,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江中月,明明你小时候还算是乖巧,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脾气又臭又硬,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猛然咬紧了嘴唇,抬头看向他:“我不可理喻?明明是你的眼里只有凌绘心,所以才看我处处不顺眼!”
“你只是想要赶走我而已,何必拿绵绵出气?它也是你养了八年的小猫,穆西海,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我本想就这样离开,可我实在是气不过。
明明是他,没有遵守承诺照顾好绵绵,现在却还趾高气昂地要我把绵绵送走。
他甚至都没有发现,绵绵已经死了。
就像他跟凌绘心在一起之后,再也没关心过我,所以甚至没发现,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医院住一段时间。
因为我得了极其罕见,药石难医的绝症,只有等特效药问世才有一线生机。
见我还敢顶嘴,穆西海一气之下,抬手扇了我一巴掌。
打完之后,他愣了一下,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有些烦躁地道:“你真是越来越无理取闹了!”
“我告诉你,江中月,我永远也不可能会喜欢你,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带着你的猫赶紧走!”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却不及心里半分。
我只感觉喉咙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一点一点吞噬我的血肉,痛入骨髓。
“好,我这就走。”
我低下头,让眼泪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抱着绵绵与他擦肩而过。
一直到彻底离开别墅,我都没有回过头,只是在心里默念。
再见了,哥哥。
我不爱你了,哥哥。
第二章
我把绵绵埋在了妈妈嫁给穆叔叔之前,我们住的房子里。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只有钟点工偶尔会上门打扫,桃花落满了整个院子,也盖住了绵绵小小的坟墓。
我在这里站了很久,夕阳的万丈光辉将万物涂抹成橘红色,又被夜晚一点一点吞噬。
我想,也许我该往前走了。
这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阿月,你真的决定好了?特效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问世,万一……”
我扯了扯嘴唇:“我想好了,妈妈,就算不同意冷冻,我也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呀。”
妈妈有些不忍:“可不去的话,你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唉,既然你决定了,妈妈也不会违背你的意愿。”
“只是,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你哥?”
我淡淡道:“因为哥哥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的呀,所以我想亲自和他说,妈妈千万别提前告诉他啊。”
骗人的。
我心想,我现在撒谎都不会脸红了呀,江中月,你果然不是什么好孩子。
我根本就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穆西海。
告诉了又能怎么样?他早就厌恶我了,知道了也不会有任何怜惜,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活该。
我这一去不知道多少年,或许一别就是永远。
穆西海应该会觉得很轻松吧,我再也不会纠缠他了。
回到穆家后,我整理好资料,发给医生,并提交了成为冷冻病患的申请。
再下楼时,竟然看到了凌绘心。
她坐在穆西海的怀里,见到我便笑着道:“阿月,你竟然真的把那只猫送走了啊?”
“西海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对妹妹呢,我听说那只猫可是……”
不等她说完,我便淡淡道:“嗯,送走了。”
“嫂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我无所谓。”
穆西海目光微动,看着我的目光中染上了几分不解。
毕竟在他眼中,我对于绵绵的事情非常执拗,怎么说都不愿意把猫送走,一提这事就大哭大闹。
而且,我刚刚竟然开口喊了“嫂子”。
穆西海莫名有些胸闷,他冷声道:“如果你早这么懂事,也不会挨那一巴掌。”
我已经懒得与他争辩,只是点了点头:“哥哥说得对,都是我不懂事。”
明明我已经低头认错,穆西海的脸色却变得更差了,连凌绘心都察觉到了不对,没敢再出声。
我坐下来,与他们一同吃了这顿晚饭。
或许是口中的滋味太过苦涩,不管是什么食物,都变得难以下咽。
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草草吃完,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我就绝不会再拖泥带水,要将自己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清除干净。
曾经穆西海送给我的那些东西,都被我装进了垃圾袋,打包好放在一边。
最后,我将目光放在了墙上的大尺寸照片上。
那是我高中毕业时,穆西海代替父母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与我和同学们一起拍下的毕业照。
照片上,我搂着他的胳膊,笑得灿烂无比。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们的阿月终于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但不管你多大年龄,哥哥都永远是你的依靠。”
只可惜记忆中的声音犹未散去,照片也还没泛黄,两人之间的感情却先支离破碎,埋葬在旧日的余烬中。
我看了许久,最后将相片取下来,剪成了碎片,一并塞入垃圾袋中。
夜色已深,我拎着垃圾袋下楼,却迎面撞上了穆西海。
他看着我手中提着的袋子,皱眉道:“大半夜的你去扔什么?”
我平静地答道:“一些没用的垃圾而已。”
穆西海莫名觉得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了我娇俏活泼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对他如此冷漠。
如今这样,仿佛完全不在意他了似的。
穆西海定了定心神,开口道:“明天是绘心的生日,我打算带她去我的俱乐部和大家认识认识,你也一起吧。”
我呼吸一滞。
穆西海少年时就喜欢摩托,大学毕业后更是和同学组建了一个俱乐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约好去一起赛车。
以前他偶尔会带我去,和俱乐部的成员都混熟了。
那些兄弟会戏谑地称呼我为“穆西海家的小妹妹”,他们说,我是穆西海唯一一个会带到俱乐部来的女孩子。
我曾经也为此感到高兴,我以为我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存在。
而现在,凌绘心也要享有这份殊荣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好啊。”
反正,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第三章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来到车旁,习惯性地打开了副驾驶一侧的门。
只是刚准备上车,便对上穆西海冷峻的目光,不由得怔了一下。
我沉默了一下,后退几步,开口道:“抱歉,我忘了嫂子在,嫂子快上车,我去后面坐。”
我这样识时务,穆西海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便不再理我。
一路上,两个人若无旁人地商谈着订婚宴的事情。
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我老老实实地窝在后座上,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车里的装饰。
曾经穆西海的车里,充斥着我留下的各种痕迹。
而现在这些痕迹都消失不见,被另一个女人取代。
穆西海二十岁那年,出了场车祸,伤口感染导致高烧一直不退,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我寝食难安地守了他整整三天,直到他脱离危险,才放心地晕过去。
后来我便去了香火最灵的寺庙,走过三千级台阶,为他求来了一个平安符,挂在车里。
那时候穆西海心疼地抱着我,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珍惜。
可如今那个平安符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凌绘心买来的小挂件。
我哭着去质问穆西海,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冰冷无比。
“江中月,绘心不是别的女人,她是你未来的嫂子。”
“真要说起来,你才是那个别的女人,我总不能结了婚后还一直留着你的东西吧?绘心会难过的。”
从那以后,我对他的称呼就从“西海哥哥”变成了毫无暧昧的“哥”。
抵达俱乐部后,穆西海的那些好兄弟们看着我们三人都有些尴尬,他们也没想到,穆西海会突然提出联姻,并且之后就要订婚。
有人偷偷问我:“阿月,这个凌绘心是怎么回事啊?西海不是一直都对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和穆西海只是兄妹,他对我也只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以后就别再说这种话了,免得嫂子误会。”
对方一时语塞,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讪讪地笑道:“西海,有什么事吗?”
我一回头,便对上了穆西海复杂难明的视线。
穆西海脸色有些阴沉,他冷冷道:“没什么,带我的妹妹去参加接下来的骑行。”
他在“妹妹”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难道不是他一直要求我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妹妹的吗?
现在这副样子,又是什么意思?
穆西海拧着眉,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另一边走。
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忍不住嘶了一声,他却恍若未觉,一直把我带到了人群中。
“我们待会打算骑行到山那边的湖心公园,已经商量好了,江中月待会由张彻带着。”
我揉了揉手腕,没有说话。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活动,只是我每次都是坐在穆西海的摩托后座上。
而这一次,他的后座是要留给凌绘心的了。
我轻叹一口气,看着散去的人群,明明已经决定放下,心中却还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穆西海瞥了我一眼,语气冰凉:“你给我老实点,不要再搞事情了。”
我扯了扯嘴角:“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哥。”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安安分分的。”
闻言,穆西海的脸色却更差了,他转身就走:“你最好真的是这样。”
骑行开始,凌绘心坐在穆西海的摩托后座上,紧紧搂着他的腰,笑容明媚张扬。
“我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活动呢,西海,你可要好好发挥哦。”
旁边便有人插话道:“放心吧嫂子,西海哥以前经常带着阿月参与骑行,每次都是稳拿第一的!”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寂静了几分。
我戴好头盔,坐上张彻的摩托后座,打破了这份尴尬:“还不开始吗?”
穆西海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难明:“开始吧。”
随着一声口哨,几人的摩托如利箭离弦一般爆射而出,带起剧烈的轰鸣声。
第四章
穆西海的车一向很快,带着凌绘心遥遥领先,我眯着眼睛,只能看见他们远去的背影。
张彻顾及着我,不敢骑太快,所以我们吊在最后面。
等来到那个荒废的湖心公园时,其他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有人笑着调侃道:“老张今天怎么这么慢,是不是带着漂亮妹妹,心乱了啊?”
张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月毕竟是西海哥的妹妹,我可不敢太莽撞,万一伤着碰着了,西海哥岂不是要跟我拼命啊?”
闻言,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穆西海。
他却低着头,正在跟凌绘心说笑,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接下来便是自由活动时间。
我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真可怜呢,自己一个人坐在这,是因为你哥哥不要你了吗?”
我一抬头,便对上了凌绘心充满恶意的笑容。
“……”
我淡淡道:“嫂子好,你不去和我哥一起看风景约会,来找我干什么?”
凌绘心却突然伸出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一副亲昵的样子。
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恨恨地道:“江中月,你可真是恶心,居然喜欢上自己的哥哥。”
“他都已经那么拒绝你了,你还巴巴地凑上来,真是不知廉耻!”
我呼吸一滞,脸色微微发白,猛然转头盯着她。
凌绘心看着我的眼睛,语气中满是讽刺:“你以为死缠烂打就能让他回心转意了?告诉你吧,他可是和我说过,现在看见你就觉得反胃。”
我咬了咬牙,开口道:“我说了不会再纠缠他,你又何必来跟我说这些?”
凌绘心冷笑一声:“得了吧,说得好听,但今天还不是玩欲擒故纵的手段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江中月,你猜,我们两个之间,他会相信谁?”
什么?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凌绘心便突然往后一倒,面色痛苦地尖叫起来。
“好痛!阿月,你为什么推我?”
她倒下的同时,顺手将我放在脚边的手机甩进了湖水中。
下一刻,穆西海赶过来,面色阴沉地将凌绘心抱起来。
“西海,我的脚好像扭伤了,好疼啊。”
凌绘心红着眼眶,委委屈屈地道:“我刚刚只是邀请阿月在我们的婚礼上做伴娘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激动起来,推了我一把……”
我心里一沉,纲要开口解释,便被暴怒的穆西海打断了。
他死死盯着我,语气中满是厌恶之意:“江中月,我原本以为你只是骄纵了一些,没想到你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我没教好你,才让你学会害人了!”
我脸色煞白,无力地辩驳道:“我没有!是她自己摔倒的!”
可穆西海压根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知悔改,那就留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打车回去吧!”
说完,他心急如焚地带着凌绘心,和其他人一起骑着车赶去了最近的医院。
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原地,手脚冰凉刺骨,仿佛被汹涌的湖水淹没。
过了好久,直到太阳渐渐沉没西山,我才回过神来。
空荡荡的湖心公园里,早已经没有人在,我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最终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手机被凌绘心扔进了湖里,这种废弃公园附近也根本打不到车。
我只能沿着来时的公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
夜晚的墨色逐渐将整个世界浸染,黑暗中仿佛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在阴影里虎视眈眈。
我的腿脚逐渐麻木,但前方的路好像永远也看不见尽头。
直到某一刻,耳边突然传来了摩托的轰鸣声。
我愣了一下,骤然抬起头来。
第五章
前方亮起刺眼的光芒,如同一道闪电,狠狠撕开这漫无边际的黑暗。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是穆西海吗?
他到底还是没有对我绝情到那个地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回来接我了?
我知道自己应该对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
但是我实在太累,也太冷,太害怕了。
从小到大,妈妈都没有怎么陪过我,穆西海作为继兄,占据了我将近一半的生命。
依靠他,信任他,期盼他,已经成为了我铭刻于心的本能。
即便我已经决定不爱他了,但十几年来的习惯,还是让我忍不住睁大眼睛,看向那道璀璨的白光。
摩托疾行的声响不断放大,在我耳中宛如战马的嘶鸣,那是骑士将要来拯救他落难的公主。
下一秒,摩托在我身边停住,车上的人也摘下了头盔。
我的呼吸骤然一停。
来人不是穆西海,而是之前带我的张彻。
他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西海哥不让我们带你,但是把你一个小姑娘扔在这里也太过分了,我想了想还是偷溜回来看看。”
“你怎么在这里走路?没有打车吗?”
我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谢谢你,张彻哥,我的手机掉进了湖里,所以……”
闻言,张彻顿时露出庆幸的神情:“哎呀,那还好我回来了,否则你自己走回去也太危险了!”
“不是我说西海哥,我跟你相处不久,都看得出你不是那种会随便动手的人,他怎么能有了老婆就忘了妹妹呢?”
我口中一阵发苦。
是啊,就连一个和我相处不多的人,都会担心我的安全,都觉得我并非那样恶毒的人。
穆西海和我朝夕相处了八年,怎么就那么容易被凌绘心调拨?
答案其实一直都很明显,只是我不愿意去接受。
我轻声道:“和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厌恶我,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张彻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穆西海毕竟是他要好的兄弟,他只能沉默地将我送回了家。
到家时,客厅里一片漆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灯,却正对上一双泛红的眸子。
穆西海竟然坐在沙发上,他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脚边还扔着几个空的啤酒罐子。
我愣了一下。
穆西海胃不好,因此很少喝酒,以前每周我都会专门给他煲汤用来养胃。
但是今天,他却喝得大醉,浑身气压极低,仿佛进入了暴怒的边缘。
我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哥。”
穆西海盯着我,突然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我沉默了一下:“我的手机掉进了湖里,没办法打车,只能用走的,是张彻哥折返回去找我,才把我送到家的。”
原本只是解释一下,可穆西海却霍然起身,走过来一把掐住我的下巴。
“张彻哥?叫得真亲热,这么快就有新目标了?”
他面色沉郁,眼底泛着令人心悸的红色:“还是说,你只是需要有个男人依靠,其实不管是谁都可以?”
我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怒火来,咬着牙道:“是又怎么样?就算我找十个八个男朋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哥哥!”
我在“哥哥”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刻意提醒他我们如今的关系。
穆西海却仿佛被激怒了似的,冷声道:“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哥哥!作为长辈,我当然有资格管着你,不让你误入歧途!”
“江中月,你就一定要这么下贱吗?离开男人就活不下去了?”
“你能不能学会独立行走?”
第六章
我的脸被他掐得生疼,只是肉体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原来在他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想我的。
穆西海眼里的江中月,是一个离开男人就活不了,不会独立行走的废物,会用下作手段害人,无理取闹,对嫂子动手的毒妇。
一直含着的泪水终于悄声落下,在穆西海的手背上溅开,破碎成滚烫的尘埃。
穆西海瑟缩了一下,他像是被那一滴泪水烫到了,猛然回过神来,把手放开。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后,我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了,哥。”
“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说完,我转身跑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原本布满了回忆的房间,此时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置身其中,给人一种莫名的凉意。
我在床上躺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为走了很久的路,实在是太累,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穆西海早已经离开,倒是我的闺蜜林曼如跑来找我。
“昨天给你打电话,怎么一直关机呀,我还想问你,你的成人礼打算怎么办呢。”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掉进湖里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至于成人礼……”
提起这个,我神色微微黯淡了几分。
过去我的生日都是穆西海一手操办的,他简直把我宠成了公主,任谁都能看出来我是他的掌上明珠。
他曾说,在我十八岁成人礼那天,要给我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他要给我包下一整条游轮,为我请来整个城市都能看到的无人机表演,还要给我买下一整片我最喜欢的玫瑰花田。
但是诺言还未来得及实现,就已经被他眼底的憎恶焚尽。
我笑了笑,避开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走了。”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吧。”
林曼如有些讶异:“可你之前明明很期待这次成人礼啊?还是说这件事西海哥有别的安排啊?”
“怎么这么突然,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这件事他还不知道,曼如,你可以替我保密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片刻后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脸。
“阿月,这段时间你和西海哥是怎么了,闹矛盾了吗?”
“你半年前不是还和我说,你爱上了西海哥,要跟他表白吗?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现在不爱了。”
林曼如愕然:“为什么?”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枝叶的缝隙里钻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电子时钟上的数字缓慢地跳到下午两点,发出清脆的滴滴声。
“没有为什么,曼如。”
我听见自己说。
“这世上有因有果的事情那么多,唯独爱与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做好了一切告别的前置准备。
穆西海从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去忙什么事情。
直到买了新手机,看到凌绘心的朋友圈,才知道他们原来是一起去欧洲旅行了。
【脚踝受伤,被迫在病床上躺了一星期,亲亲老公为了安慰我,特意带我来欧洲旅游了,嘻嘻~】
她发了九宫格照片,在那些照片上,穆西海的表情依旧冷淡,却由着她折腾,摆出各种亲昵的姿势来。
穆西海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居然也由着她拍下这么多照片。
果然,爱与不爱真的很明显。
换作以前,我大概会哭到浑身抽搐,心脏痛到像是被生生剖开一般。
但现在我看到这些照片,反而露出了笑容。
我在下面评论道:【祝99】
就和那些普通的亲人,朋友们一样。
评论完之后,我来到了穆西海的房间里,开始了我的清扫计划。
第七章
十岁那年,我缠着穆西海带我去逛庙会,我们一起在捏面人的摊子上,各自捏了一个小小的对方。
我把那个歪鼻子斜眼的小面人从书柜底部的箱子里扒出来,丢进水盆里,看着它一点点扭曲变形,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十一岁的时候,我为了给穆西海一个特别的圣诞礼物,专程去学了织围巾。
那条围巾被他戴了一整个冬天,炫耀了好久。
我把已经泛黄的白色围巾拆开,缓慢而又耐心地将它还原成了一团毛线球。
十二岁时,我生日那天,穆西海陪着我拼完了一整个复杂的大尺寸拼图。
我将拼图一块一块地取下来,恢复成凌乱的模样。
十三岁时,我亲手为穆西海编了一条红绳手链,希望他平安。
我把手链剪断,解开缠绕的红线,也一刀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
陶瓷娃娃,手写信,手工花篮,手表,项链,书本……
他们都说,穆西海如兄如父,照顾了我八年,把我当成公主宠着,我要知恩图报。
可这八年来,我对穆西海的爱,一点也不比他对我少。
我将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火堆里,付之一炬。
火焰熊熊燃烧,透过扭曲的空气,我仿佛看见了半年前穆西海发现表白信后愤怒的模样。
“江中月,我是你的哥哥,也只能是你的哥哥!”
“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哥哥产生这种想法?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对你从来就只有哥哥对妹妹的感情,今天这件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年龄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以后不要再提!”
可惜我并没有听进去,而是变本加厉地纠缠他,直到他对我忍无可忍,彻底失望。
我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如释重负。
都结束了啊。
好在我醒悟得还不算太晚,不至于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我将燃烧的灰烬带回了江家曾经的别墅,与绵绵的尸体埋在了同一个地方。
再见了,我所有的回忆。
就请你们连同穆西海这个人一起,停留在我的过去吧。
穆西海回来时,家里与我有关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他却没有任何察觉。
“江中月,下个月我就要和绘心订婚了。”
闻言,我微微一笑:“是吗,那恭喜你了呀,哥哥。”
穆西海一怔,他盯着我,试图从我的笑容里找出什么,可不管怎么看,我似乎都是真心实意地在祝福。
这让他莫名有些郁结,声音也冷了几分:“绘心说了,想邀请你做我们的伴娘。”
“她明明对你不错,你以后不要总是针对她了,姑嫂之间要好好相处。”
我摇摇头:“还是不了,我之后有些事情,恐怕无法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哥,明天就是我的十八岁成人礼了,到时候可以请你和我一起吃顿饭吗?”
穆西海看了我一会,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重新镇定下来。
“江中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我说了,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是你的哥哥,你有什么事能忙到连我的婚礼都不来参加?我就是这么教你尊重长辈的吗?”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我真的只是想要你陪我过十八岁的生日而已,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穆西海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是七夕节。”
我呼吸一滞。
是啊,我差点忘记了,今年的我的十八岁生日,刚好赶上农历的七夕。
半年前我甚至还在计划着,表白成功之后,要在这天和穆西海一起去约会,做了许许多多的计划。
但现在,他连陪我过生日也不肯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保证,我绝对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好好过一个生日而已。”
“我已经在迎春阁订了位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明晚七点半就去那里吧。”
穆西海却只是道:“到时候再说吧,有空我会去的。”
然后他便离开了,大概是去找凌绘心了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给医生发了条消息。
【我已经准备完毕了,后天早上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