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着过着,就需要一壶茶来陪陪了。其实,是爱上了茶香兑开的光阴,清逸,澹泊,舒缓。再板结坚硬的心,在一壶茶前,也会柔软起来,缓慢起来,通透起来。喜欢看郑板桥画的竹子。扬州八怪那几个人,不仅画有风骨,画边的题句也见性情。郑板桥有一幅《墨竹》,细瘦细瘦的干,竹叶浓淡疏密。最可喜那右上角的题句: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石砚,一张宣德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未来,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僮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面上,绝可怜爱,何必十二金钗,梨园百辈,须置此身心于清风静响中也。
真是板桥啊!这样疏疏淡淡、新茶清风的气象,到底说的是画,还是日子啊?过日子,过得像画,寂静芬芳,空灵清远,这是扬州板桥,妒煞古人。下童可雪宽店爱制花品废,于是,一直希望有这样的一段时光,寂静清远的时光,所以,当朋友约去山中的石台县,我欣然答应。是冬天啊,没什么景的。我喜欢这样的时候去山中。人少,山瘦,景淡。我喜欢一种类似中国水墨画一样的境界,疏朗萧然。
时光舒缓,薄瘦。就像中国画。看看那些册页,除了牡丹芍药是肥的,其它的都瘦。竹是清瘦,石是老瘦,水是澹澹的瘦……活出境界的人,心是瘦的。他懂得做减法,减去浮躁,减去名利,减去虚荣,减去痴妄……能坐下来,慢慢品一杯清茶,其实,享受的也是一种瘦下来的时光,慢下来的时光。一帮子在文字间耕耘的人,今日凑到一起,冬日登山,穿过那些一棵又一棵球形的茶树,放牧自己。就为了贪这一口青。什么都不想了,就好着这一杯茶。
我想起一个好茶的朋友说的话,人在岁月里走,越走越孤单,越走越地广人稀,最后发现,可托身寄情的,不过是一杯茶啊。所以,那么古老的茶事,在今天依然庄重可亲,所以泱泱中国,到处可见种茶爱茶的人。我先前知道石台这个小县,是因为黄梅戏《小辞店》。《小辞店》里那个开店的老板娘柳风英有句唱词:到春来宿的是芜湖、南京、上海,到夏来宿的是宿松、望江、石牌,到秋来宿的是桐城、岳西一带,到冬来宿的是徽州、屯溪、石台。想来也是机缘,我们这一拨上山看茶的人,真像是黄梅戏《小辞店》里络绎不绝走出来的:我来自芜湖,储劲松和黄亚明来自岳西,洪放来自桐城,余世磊和欧阳冰云来自安庆,一群种字的人,围炉喝茶,谈文字,也谈山下人间世事。这样的雅集,在青山白云之间,在林泉白雪之间,估计一辈子再也复制不了了,只此一回,最美妙的事,当然只此一回,就像张岱在大雪的清晨,去湖心亭看雪,遇到一个如同自己的痴人。
想起那天晚上,几个人喝过酒,出宾馆,冒着江南薄薄的寒气,去"天方茶艺馆"看茶艺表演。人还没来齐,三三两两地等,聊着,我忽然看见对面墙上的那幅画,莫名感动。那幅画里,两个老者坐在松阴下,以石为几,相对饮茶,茶杯落在石上,两个人如有所语。僮子在旁侧,挥扇煮茶,身后白云青山荡荡幽幽,就觉得这幅画是圆满的。看着这幅画,脑子里忽地现出一首古诗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是的,这首诗叫《寻隐者不遇》。是寻而不遇啊,是遗憾,是人生的不圆满。虽然那么近,只在此山中,只在对面,可是,我走不到你的面前。
转身,恋恋归去,暮蔼笼罩群山,也笼走了我伶仃的身影。可是,在这幅画,两位老者,头裹方巾,身穿长衫,相对喝茶。他来了,他刚好也在。在时间的洪流里,睹面相逢,对,找的就是你。他也懂得:千帆过尽,他来了,到底还是来了。不问山下人寰琐杂世事,不问曾经经历过的荆棘和怅恨,此刻喝茶,我们只喝茶。茶香人老,世事洞明。世事洞明啊,那些缠缠绕绕、云里舞里,皆不究竟,现在只说茶。茶在机缘就在,在茶前与红颜遇,与知己遇,与贤者遇,与智者遇,与隐者遇,与苍生遇,与自己相遇。(王仕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