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初闻龚琳娜,多是因那首《忐忑》。只觉她恰似那首歌一般,先锋独特,如同灵动的精灵,毫不拘束,带着嬉皮般的洒脱。然而,随着对她了解渐深,愈发觉得真正映照她的,是那一曲《一个人,没有同类》。
龚琳娜的内心深处,流淌着传统的涓涓细流,吹拂着来自古老中国的和风,驻留着古典的深沉灵魂。回溯到2002年,她开启了古诗词演唱之旅,一路从楚辞中那充满奇幻色彩的神话故事唱起,一路深入至诗经的质朴纯真,再到唐诗宋词的浩瀚海洋。
龚琳娜从不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只唱神曲的歌手,她自认为是“中国新艺术音乐家”。她深信,那穿越千年时光吹来的古老之风,如同神圣的力量,有着拯救人们灵魂的魔力。她曾深情地说:“我的歌声可以激活那些可能奄奄一息的生命。”于是,在雄伟壮丽的阿尔卑斯山下,她一唱独舞,唱响那一个人的《九歌》,似在唤醒沉睡在古词中的浩渺灵魂;于那苍山洱海间的灵秀之地,她唱响生命的二十四节气,如用音符编织岁月的诗笺。
2017年,龚琳娜告别了北京的居所。北京的房子,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尘世的羁绊,她转身走进云南大理。在那里,她租下一座白族老宅。窗外,苍山十九峰的轮廓宛如大地的脊梁,玻璃屋顶之上,流着洱海那如银纱般的月色。她感觉自己听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鸟鸣——那是被困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自由之鸟,终于冲破了束缚的樊笼。自此,她开启了另一种“慢生活”。
在云南这片土地上,她种花、种菜、种音符。大丽花与茉莉在篱笆边繁茂盛开,如同五线谱上跳跃的精灵;红菜苔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晃动,恰似低音区的颤音。“在云南,我可以像一株植物茁壮地向上长。”清晨推开窗,山鸟齐鸣,那声音仿佛是大自然与她唱和的旋律。她觉得自己与鸟儿的作息宛如同一和弦,在这片土地上,12年的时光,她上线了《秋词》。于大理的院子中,她唱与朋友们听,那歌声如潺潺溪流,流进朋友们的内心深处,让朋友们不知不觉中泪水滑落脸庞。那不是愁绪的泪水,也不是痛苦的泪滴,而是一种对本源的觉知,在心田里如花开花谢、春去秋来般自然生动。
在这之后的每一年,她与丈夫在每个节气都会推出一首歌曲。那些歌曲仿佛是为古诗词量身定制的精美礼服。在春日的暖阳下赏花,于夏夜的微雨中听雨声,于秋分的静谧中赏月,于立冬的清冷中观雪。清明时节,她唱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夏至时分,她吟唱“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到寒露之际,她唱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待到大雪纷飞,她又以歌声传递“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在这里,她无需身着礼裙,盘起头发等待盛大的演出舞台。她在那无尽的绿意之中,寻觅到属于自己的舞台,万物成为她的观众,风水化作她的乐队。她说道:“我的音乐,终于回归到了生活。”
曾有人问她:“不买房子,不觉得没有一个家吗?”她却有着别样的见解。房子的产权在时间的长河里如过眼云烟,而歌声却能永恒传唱。这世间,有人身处繁华的高楼大厦,也有人隐居深山幽径;有人在红尘喧嚣的修罗场中挣扎,有人独守一隅,把音乐当作心灵的道场。其实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不同的灵魂需要不同的滋养罢了。龚琳娜觉得,大自然对于她是无比重要的。“有山有水大自然,这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们是音乐人,本身创作的作品一定要有自然的灵性,所以我们不能离开自然太久。”
她曾居住在阿尔卑斯山脚下,那里的房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森林。每天,她对着森林洗碗,那森林就像她心灵的挚友。院子里,丈夫老锣种植西红柿、黄瓜,还从中国带回豇豆种子精心种下,并且还不忘种上美丽娇艳的花朵。她则在草地上开着割草机打理着草地。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感觉生命充满了灵动的活力,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跃动。她深知,没有自然,没有音乐,她的生命就如同将要枯萎的花朵,毫无生机。“我唱歌就是来激活生命的,所有生灵。”她会深情地对天鹅、对牛唱歌,在她的眼中,所有的生命包括动植物,都可以用声音的频率来对话、交流。
龚琳娜的琴房也有着独特的意义。对于别人而言,琴房不过是练习技巧的地方,可对于她,那是心灵的圣殿。绿色在别人眼中只是装饰,可在她心里,那是诞生旋律的伟大母体。琴房装着玻璃穹顶,当阳光洒下,就像金色的音符跳跃其中。这里没有舞台那耀眼刺目的追光灯,只有晨雾如纱,夕照如画,轮流像摄影师一样记录着这里的美好。她素面赤足,对着苍山低吟《九歌》,那一瞬间,屈原的魂魄仿佛穿越两千年的时空,附在龟背竹的叶脉上轻轻应和。夜晚,她与老锣合奏,那美妙的旋律像是把爱炼成《自由鸟》那悠扬的尾音。
从2017年秋分起,她化身采诗人。从《诗经》《楚辞》的古书中打捞诗魂,如同从岁月的深海里拾起被遗忘的珍珠。她用自己的歌喉,写下献给华夏文明的二十四行情书。她唱出的诗词是流动的山水画,滑音恰似山涧那九曲十八弯的灵动,颤音仿佛落叶在秋风中的凄美飘零,拖腔如同江水的悠长绵延。笙箫与扬琴在五线谱上辛勤耕田,古筝的摇指催开唐梅宋荷。在云南的田野里,她清唱《春晓》,没有麦克风,没有混响,只有万物萌发那充满生机的节拍。孟浩然的诗句在她的呼吸间就像春草般重新抽芽:“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在苍山的夜里,她高吟《将进酒》,喉咙如淬火的剑,斩断千年风尘。李白的长啸从长安的酒肆破空而来,她以戏曲的顿挫、民谣的野性、山歌的陡峭,把“天生我材必有用”炼成青铜编钟那震撼人心的轰鸣。老锣的笙箫如同黄河水奔腾汹涌,她的高音似激扬的弓弦,低吟是历史沉淀的沉沉泥沙。虽没有金樽酒盏,但她以苍山为盏,洱海为酒,唱尽盛唐的狂傲与悲凉。在洱海的春日,她低唱《桃源行》,在五线谱上种下桃花,于陶渊明的乌托邦之上构建出实相。没有电子合成器的矫揉造作,箫与筝编织出竹篱茅舍那质朴的经纬。当她唱到“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多少人被触动眼眶,那歌声中不仅是乡愁,更是文化基因里深藏的疼痛与温柔。
后来,龚琳娜离婚了。但她的离婚没有争吵,没有哀怨,平静得好似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毫无波澜。2024年,她和老锣在友人家中唱了一首歌,就像朋友之间的互相告别。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鸟,《自由鸟》于她是内心的象征,飞出鸟笼,才能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虽然离婚了,但她依然住在租来的院子里,晨起山在眼前展开画卷,白昼摘菜感受生活的质朴,午后谱写那充满灵感的音符,黄昏漫步赴约,岁月如此简朴而宁静。
尽管生活中有诸多事务,她却从未迷失自己。她依然用赤子之心,高唱文明的颂辞;用满腔热忱,吟诵光阴的散文诗。此时,大理又迎来春天。她站在租来的院子里清唱:“一起一落,佛衣去;一飞一落,心已止。”她身轻如风,心静如水。哪怕疾风呼啸而过,树叶也纹丝不动。而当她开口歌唱,第一朵花像是在响应她的召唤而开放,那二十四首节气歌开始在大地上缓缓流转,这是她对艺术最深情的回馈,也是为传统文化写下的最宏大、最动人的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