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实验室摸鱼，一个本科生敲了敲门，说想和我聊聊。
我常在开课时候告诉学生我的实验室，也鼓励学生有时间到实验室参观学习，但很少会有学生主动来，尤其是刚开学不久。
这学生说他是专升本上来的。然后我就问了下专升本考试的情况。他说专业课试卷太难了，他之前都没学过，参考考试大纲突击学习的，考的不好。
我说专升本试卷是我出的，那些题目其实都是大三课程会用到的专业基础。
他马上表态，老师我会好好学的，那些知识我会去再学的。
他告诉我他擅长机加工，一般的车铣磨刨都没问题的。他可以在实验室帮我做一些机加工的工作。
可实验室并不需要机加工，一些零件都是去实训中心拿的标准件。
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购买一台3D打印机交给你负责。你负责维护，帮做飞机设计的同学打印一些非标零件。不过你先查查资料，我们该买一台什么样的3D打印机呢。
他说，好。
接下来的一周，他没课就会到实验室开放区溜达，那里有一些做无人机和航模的学生。我也没太在意，对那些新奇玩意儿好奇的学生很多。
又过了一周，我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实验室也看不到他了。我想大概是放弃了吧。
一天，QQ弹出了一个待接收文件。我点开一看，居然是一份关于3D打印机的资料。
资料里面有调研的部分，他根据现在在做设计的同学的需求，统计了一些非标零件尺寸，材料，强度需求，精度需求。然后罗列了一些产品资料和报价。还有推荐采购的3D打印机的原因。里面还有一些他搜集到的评价。
工作很多年，我让很多学生做过这种采购需求的资料收集，但这一份报告让我佩服不已，太完美了。
当下有点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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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组会的时候，我表扬了他和他的报告，他很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3D打印机采购到以后，我在实验室给他安排了一个专坐。他很开心，因为实验室很多本科生，但只有少数几个有自己的专属座位。从那以后，他几乎天天都会去实验室，哪怕没事做，也呆在那里做作业、看书。
自从他入驻实验室以后，实验室卫生环境好了许多。甚至打扫实验室时候，他也会到办公室询问是否需要打扫。大概是受他感染，研究生们也变得积极起来，各自负责的试验区域再也不杂乱了。
因为他经常呆在实验室，有时候下发的纸质文件就会由他转交给我或其他老师，他每次转交文件他都很仔细，用一张便签纸写上，哪个部门哪一位什么时候送来的，送文件的人说了什么，我们需要做什么，时间节点是什么时候。
他在实验室比较沉默，常常是大家讨论什么，他离得远远地听着。一次在实验室闲聊，说起小说。我说我最喜欢《狼图腾》，写得很好。几天以后，我在他工位上看到了一本崭新的《狼图腾》。他的几个研究生学长有一阵子研究Python，几天以后他桌子上就多了几本图书馆借来的python的书。
秋季学期开始，我开始上他们的专业课。他每次都去的很早，把黑板擦好，把投影仪和电脑打开。然后安静地坐在第二排，手机放在桌角。每次上课他都坐得笔直，但我渐渐发现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两次他发呆，我就请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答不出来，一脸窘迫，满脸通红。后来我也就不再叫他了。
期中有一次随堂测验，他考得很不好，只有十几分。我仔细看了他的答卷，很多基础概念都没搞清楚。我第一次找他谈话，他很不安，谈话前挨个去问研究生我会说什么，搞的研究生很无语。我告诉他，只是一个任课教师想听听学生对课程内容的反馈，看看有没有什么是任课教师能改进的。刚开始他不好意思，说讲的挺好的，没什么问题，不需要改进。我告诉他这不是评教，不用讲场面话，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就可以。几个回合的拉锯战，他开始放松下来。
他说专业课涉及很多前置基础知识他都没学过，他听不懂，也不好意思课堂打断发问。课后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去看书了，但没什么效果，因为看书也看不懂。他说本科生的课对他太难了，他学不会。说着说着，他整个人突然沮丧了很多。
我告诉他，你是本科生，毕业时就要达到本科生的毕业水准，课程难度是不能降低的。但是听不懂，主要原因不在你，在我。我没有考虑到你们前置课程学习的问题，没有及时提供相应的学习资料，这个我可以改进。大学课程的学习多种多样，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试试其他路子。
那一个下午，我和他呆在实验室，对着教材上的章节，把前置所需的知识点一一列了出来。然后我给他标记了知识点分别属于什么课程的什么内容，要学到什么程度。又把课程内容给他串了一边，各知识点的逻辑上帮他捋顺了。（这些内容后来在申请专业课一流课程时候，起了很大作用）
他很开心的道谢走了，第二天班级群里出现了一份他整理好的资料，不过冷漠的班级群没人说谢谢。我给他回了个赞的表情，很快就有许多同学在下面赞。
几天后，他又找到我，说他还是不太理解控制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学的这些有什么用。我把他拉到电子设计实验室，那里常年有人做自主控制的小车。我在柜子了给他拿了一套STM32的小车，告诉他，跟着这些学长，学着让你的小车沿着地上这条黑色轨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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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专科学过一些模电数电和单片机，虽然还没开始正式学嵌入式，但他上手很快。几天以后，他的小车能歪歪扭扭的沿着地上的黑线走了。
我让他带着小车在课堂上做了演示，给大家展示了开环、闭环控制的区别，又讲了PD控制和速度反馈，介绍了一下PID调参的方法。
下课后，他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怎么控制这个小车了，很简单。但这和书上那些数学公式和图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他，你做的是实现，但一个完备的研发过程还要有设计和分析。对于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系统，大概是没有办法直接上手实现的，比如实验室无人机组的四旋翼。如果没有那些公式和图帮你去了解系统，可能没有办法设计出一个好用的控制器，使四旋翼飞起来的。
他叹了口气说太难了，惹得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
课程有一个小组项目，一个虚拟仿真的实验，让学生自己分组。结果几个专升本的同学自己组成了一组。我说你们能做出来吗？只有他说，能，没问题！其他人都支支吾吾。于是我解散了他们小组，把他们安插到其他组里去，叮嘱他们相互学习，取长补短。
项目有点难，6个小组，在答辩时候只有4个组出了结果，有2个组是完全满足控制指标。其中就有他在的那个组。他负责答辩，PPT讲得很好。但很快在答辩环节，就有同学现场质疑他们组实验不是自己做的，而且举报他们小组代码是淘宝买来的。
课程项目占分比重大，难度也大。往年也有同学通过校内代做、淘宝买程序等手段敷衍了事，一般都是老师复查作品时候发现然后处理。这样在答辩现场被举报，真是我头一次遇到。
他们小组组长和其他成员都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有他站在讲台上争辩说不是买来的，是他自己写的；引得教室里嘘声一片。
没办法，项目答辩只能暂时终止，我把他们整个小组带到办公室询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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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办公室，他依然说项目程序是他写的，不承认是购买的。
一般学生只会在老师发现是抄袭或者购买的第一时间承认错误，很少有学生会和老师在作假这件事情上硬碰硬；而且内心里，我个人是不愿意相信他做出这种事。
要辨别是不是买的也很简单，虚拟仿真项目需要编写一个主程序，我打开他们上交的主程序看了下。从编程习惯来说，不是一个有良好编程习惯的人写的代码，看上去就是学生所为。
我让他说了一下被控对象的特性、他们项目采用的控制结构和控制方法。除了控制结构他有一点说错，其他的部分都是可行的，而且与代码的逻辑一致。我有点了两个代码中的指令，问他是起什么作用，他也能答出来。
一般购买或者抄袭的代码，学生都只图交差，是不会深究代码实现和相关原理的。因此只要一问学生就会露馅。但这代码无论从实现的原理还是编程逻辑上他都能说明白，令人费解。
正在我准备打电话请举报的同学来一趟时，他们组长“自首”了。项目很难，他们组长组织了三四次讨论，都没有进展。眼看项目截止日期快到了，组长确实花100块请“一个外校学长”帮忙写了代码。
但是买来的代码，不是他们组交的这一份。组长买了代码以后，就给组员们演示了结果。他追根问底是怎么写出来的，组长招架不住，就告诉大家是买的。他和另一个组员反对直接使用买来的代码，但是他们确实参考了买来的代码以后，用自己的思路写了一遍。
这算不算作假呢？
让他们回去以后，我去系部办公室找了系主任。我请教主任，如果一个学生通过看买来代码掌握了相关知识，然后自己写了一份新代码上交，这算抄袭吗？
主任说，只要他能说清楚，就算交的是买来的那份，我都不算他抄袭。我们教学的目的，就算让学生掌握相关知识，无论什么方法，只要掌握了，目的就达到了，考核只是手段，不是结果。
虽然这么说，考虑到课程项目有点竞赛性质，买代码有点开外挂的意思，我在后续的项目答辩环节表明了不鼓励买代码和抄袭代码的行为，说了他们小组买的代码和上交的代码不一致的事实，表扬了两位组员拒绝直接提交买来的代码的行为。
评分前，各组组长有一个总结和宣讲环节。他们组长没拉票，只是承认了自己买代码的错误，希望能自己拿0分，其他组员正常评分。我没同意，我告诉他，一个小组是一个荣辱与共的集体，犯错，也需要所有人一起承担后果。
评分时候，让小组自评和互评，我就没参与。路过他们小组时，他问我，老师我可不可以给自己组打90分。我说按照之前制定的评分标准，觉得可以打90就行。之前的项目评分标准里并没有关于作假的说明。
最后他们组给自己打了50分，但是其他组给他们的分数不低，综合下来人均也有80。
下课以后，他跟着我回实验室。我问他拿80分服气吗？他说服气，如果不是看了那个代码，自己估计是写不出来。我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他说吓死了，还以为会被计0分。我告诉他，就差一点。
期末考试前答疑，他没问，但一直站在旁边仔细听其他同学的问题，时不时在书上记上几笔。我开玩笑说，你们几个至少要给我卷面达到80分。他嘿嘿一笑，说我要考到90。旁边立马有人说，考不到90请客。他一一应允。
助教把试卷给我时，我问有没有卷面90分。助教说，没有哎，最高一个81。我找出他的试卷看了一下，解题逻辑是对的，但计算几乎都是错的，最后拿了个73，但综合成绩算下来接近80，还算是不错的成绩。
===写在最后
其实这个学生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包括大创、电赛、无人机教练证等等，奈何时间有限，可能分享不了了。他现在入伍了，他的计划是退伍回来考自己学校的研究生。
